那阿玉之前说的,是与铜铃眼拖时间么?
想到这里,我心里顿时有些小小兴奋。
舞难这时突然抱紧了我些,我看到大殿里之前出现过的灰扑扑的影子又飘了出来,伴随着铜铃眼疼痛难忍又声嘶力竭的吼声,“螭吻!!你诓我!今日我便是死,也要拉你同那小崽子垫背!!”
铜铃眼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二胡乱拉的嗓音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回荡开来,很是有些震撼人心的可怖效果。文劫在跟阿玉耳语了几句之后,便立马到了舞难与我身边,我诧异的看着他,白面书生却一直作眼观鼻,鼻观心,默然不语。
舞难美人笑了一声,“陛下这回倒是难得细心一次。”其中明显意有所指,可叹我的脑瓜实在不大开窍。
阿玉的身形在还没停下来的阵法里摆开,数不清的灰色影子里,独他白衣飘然,面容平和,清华雅致,“嘲风,孤家从来不屑诓蠢笨之人,无奈你喜欢自作聪明,孤家便成全了你这遗愿。兵者,诡道也…罢了罢了,与你说你也不明白,出来罢,孤家没空同你耗,先前大好时间都被你浪费了去。”
阿玉似乎颇懂嘲风的死穴,才这么飘飘然一句话,四周围着他的灰色影子便迅速凝成了一道影子,残缺了手臂一截,正是嘲风,只是头顶长了两只硕大的角。
影子尚未完全成形,只大吼一声便冲向了阿玉,整个西海极殿都在不停颤动,幸而舞难说过这是历代龙族祖先尸骨所化,坚固异常,断不会为这几声咆哮而倒塌的。
何况这咆哮也着实中气不足,不够洪亮,自然也就没有多大的杀伤力。
阿玉不待灰影欺身而进,便一跃而起,衣袂流转间,他长睫微挑,却调转了枯舟剑一直隐而待发的剑势,直朝我的方向刺来!他身形极快,我心里蓦然有一丝畏惧,被无限放大,枯舟剑上的刀兵之气宛若巨大骷髅,直直面向在舞难怀里的我。
有锋锐的杀气漫过我的脸,我经不住畏惧,蓦然睁大双眼,一切感知离体而去。
舞难却一直一动不动,我还没来得及抬头,便听得阿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无限诱惑,“你输了。”有兵戈没体的声音,随即我感觉抱着我的舞难身后有重物轰然倒塌。
一切感知又回归了身体里,我扭动身体让舞难放下了我。
脚踏实地的感觉真是好,我扭头一看,便见到阿玉的枯舟剑竖在嘲风的身体上,将嘲风钉死在地上。嘲风尚未死透,身下咽开一大滩血,正缓缓蜿蜒流出,每一分都是他的性命,嘲风面色灰败,只一双铜铃眼瞪得愈发大了。
原来其实是见阿玉厉害,便打算杀我么?敢情他也学过兵法?
“螭吻,咳咳…今日没有阵法,你杀不死我,待我转世…总有一日,此仇…我…你会…”
阿玉笑看着他,将枯舟剑拔了下来,带出一线血珠,洒在地面。
“不必阵法,有九神封诀就行了。”
嘲风脸色又灰死了一点,“怎么会…龙生九子,九子却非龙…你不可能…这是苍龙才能……”
阿玉咬破自己食指,缓缓引出一滴血来,竟然泛着耀眼银光,他轻轻一弹,那滴血便落在了嘲风身上,转瞬间没入,嘲风身上便燃起了银亮的光芒,似乎是火焰在焚烧一般。
铜铃眼凶狠的眼神定格在暴突的眼珠里,一声声刺耳惨叫回荡在大殿。
阿玉收了枯舟剑,脸上的喜悦真假难辨,“龙生九子,本是各司其职,最后成龙。你们却不识好歹,妄图以一系之能为在龙族称霸,睚眦兄长因之惨死。孤家被镇,愤恨不能,草木含悲,竟也懂孤家,孤家在地府吸了千年死魂灵气成龙,只待出来肃清尔等罢了。”
银亮刺眼的火还在燃烧,似乎有意让嘲风受苦,虽然旺盛,却又缓慢,沿着皮肤经脉一寸寸烧过去,嘲风却还有神智,更有精力来惨叫,真乃硬汉也。
阿玉仿佛极其享受他的哀嚎,眯着凤眸,唇角勾得邪肆,看着在银光中滚成一团的嘲风。
“九神封诀,本就是苍龙心头血引下,而孤家这含着万千死魂怨气的心头血,只怕更能让你欲罢不能,不食尽你这一身灵气仙元,想是不会罢休的。”
他说完这句,便转头交代了文劫几句关于接下来接收西海龙族,八众休整的事,然后转过头朝我看了来。
文劫领命带着舞难离开了,他微微蹲下了身子,对我张开了双手。
“乖孩子,过来,方才吓坏你了罢。”他的语气忽然温柔,神情依旧平淡,凤眸里却满载着欣然。
我似乎并不讶异他前后心思扭转的迅速,仿佛自第一次遇见,便知道他由来乖戾,还有行事性格天经地义的反复无常。
我又咧嘴笑,似乎也只能这样,然后迈动小胖腿,朝他跑了过去,他一把抱起了我,朝殿外走去。
身后嘲风的尸身仍旧烧得欢愉,今日原本便是注定腥风血雨。
杀戮过后,月满西海之上,长天一线。
我独自待在夜央宫里数明珠,离铜铃眼嘲风的死,还有阿玉的登基仪式,约莫已过了好一段时日。
记得那日我站在他身边,看手巧的侍官替他束发,带冠,宽衣。黑底滚银边的织锦细丝替代了他的白衣,上头镶嵌繁复华丽的宝石璎珞,侍官俯首低头将阿玉的每一处衣摆理得熨帖平整,而我站在边上作痴呆二缺状流着好长一串口水。
他想是不耐烦,又犯困得紧,便遣了侍官出去,转头来妖娆俊美的朝我一笑,隐有仙风卓然。
他打了个呵欠,招了招手,“小夜子,过来。”此美人不愧是祸水一个,连呵欠都打得好看极了,若是让我来,约莫就成了血盆大口一张一合,眼泪鼻涕花儿齐齐冒头。
屁颠屁颠走到他身边,不敢扯他的衣摆,上头的璎珞玉石晃得我一双招子里尽是光芒闪烁,冷不丁额头上一凉,我迷茫困惑朝上一望,阿玉手中拿着朱砂笔,得意洋洋看着我,眉眼间满是轻佻悠闲,又把我抱上了他的腿。
铜镜里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眉心一点朱砂红,我摸了摸脸,唔,这镜子里的俊俏小童子长大该是个玉树临风的好模样。
只可惜两只秀气的手穿了过来环抱住我,铜镜里俊俏小脑袋的边上又冒出了玉枯舟陛下的大好头颅一只,调笑着看着镜子里的我。
美丑立分高下,我这小脸还是只能寻个犄角旮旯放了。“阿玉今天很漂亮。”我赞叹。
“漂亮是形容女子,小夜子若要形容我的话,俊美宣朗,清举风流,任你挑选。”
“白无常同我说过,这叫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那也是形容女子。”
“那闭月羞花。”
“……”
铜镜里的他不再说话,凤眸中飘渺了起来,静静凝了目光,虽然仍旧是看着我的眼睛,却仿佛是透过铜镜里我的眼睛,看着另一虚无遥远的影子。
而我看着他。
他带我走出西海极殿时,同我说过,“选择很微妙,做一个选择,还必须考量能力与心力,否则你死在嘲风手里的话,一切都是空谈。”
一株兰草,有幸得了形体,又有这些话,我着实无所谓迷惘不迷惘。
我在阿玉怀里又左挪右挪了一会儿,终于到了他正式登位祭祀的时间,等出了他的寝殿时,还被他抱在怀里的我瞬间瞅到了几个刚才替阿玉打理着装的侍官,她们的脸上格外一致的隐而不发、痛心疾首,分明想望我而不敢望。
我莫名其妙,低头看了看,却是阿玉的细丝长袍上一片明显凌乱折痕,小草爷我登时一脑门冷汗欲滴,罪过啊罪过,方才不该挪来挪去……
阿玉却淡笑着扫过那些侍官,又拍了拍我的头,理了理今日舞难特地送与我的白绸软衫,和蔼又慈祥。
西海极殿是西海八极宫的先大殿,随后其余各殿各宫,就是龙族一脉的神尊及给其心腹手下安置的居所,譬如之后阿玉赐给我单独一座宫殿,取之夜央。舞难说那是阿玉千年之前住的地方。
八极宫外,是便是龙族子民散布西海各处。
那日我有幸狐假虎威仗了阿玉的势一把,在神尊陛下的怀里很是享受了一番被一群年岁大了我不知哪去的老头子们参拜,文劫舞难作为功臣自是也在其列,当时舞难还暗暗冲我龇牙咧嘴了一回,旁边文劫继续当着他的冷面书生。
我们身后,这飞舞着大怪蛇的宽椅,原来同白无常口中凡间皇帝屁股蹲儿下的宽椅一样。
……
我终于数明珠数得无聊透顶,拍拍手打算出门闲逛一把,阿玉自登位那日之后,便将我放在了夜央宫里,再没来过。
仅仅那日晚上,他安抚了我睡在夜央宫陌生的云榻上,我醒着时,他缓缓拍着我的背,与我一同趴在榻上,头冠取下之后,青丝逶迤到腰际,口中轻声念叨着小夜子乖。
我终于在美色催眠里睡下,一夜无梦,再醒来时,只有空荡荡的床榻上满是他身上的气息,清清淡淡又优柔缠绵。
我想,他要找我的话,那么必定是会来的,再说我不识路。抱着这么个想法,一直等到了今日,也数不清过了多少个日子,我始终懒散,没踏出殿门一步,只趴在床上,拉上所有床幔,一边嗅着他日渐消散的气味,一边把玩着圆滚滚的明珠。
期间舞难来过几次,她似乎总有话要说,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磨磨唧唧。同她慢慢混熟之后,她常给我带软乎乎的糯米团子吃,面有得色又腻歪的叫我小白,搂着我的小肥身子,用力把我的小脸捏得通红扭曲。
以致后来一见到她涎着脸看我,便能猜到她想干什么,动手指头是想捏脸,眉毛抽搐是想玩我刚长到齐肩膀的头发。
每逢舞难过来,殿里的小仙婢总会拖长了喉咙,卯足了劲儿大声通报一声,“小夜大人,幻舞王到!”得令的本小白大人便赶忙撒丫子风紧扯呼,寻个殿里没人处躲起来。虽然于事无补的最后还是会被舞难寻到,然后她更凶猛,更龇牙咧嘴的捏我的脸。
乱来得紧还力大无穷兼着长了只狗鼻子的美人姐姐。
舞难来时,总说陛下今日公务繁忙,无暇抽身来伴我,然后指着她带来的软乎滚烫团子,瞎着眼称之为陛下所赐。
得了这个理由的我还是会心安一阵。
今日已过了午时许久,舞难没来,守殿的小仙娥也到了换班张罗自己吃食的时候,我便趁空溜出了夜央殿,溜出去不久,本小白大人傻眼了。
西海八极宫太过恢弘,回廊曲折,每一条又幽深得很,所有宫殿在我看来都长得一模一样,我又从没出来过,不由咬咬牙心里默念了一回求兰草祖师爷大仙保佑,寻着一条看起来十分宽广的走廊,走了过去。
海水渡不进八极宫的结界,我一边沿着走廊游荡,一边看结界外巡逻的将士,啧啧,果真是白无常口中的虾兵蟹将呀。
停在那一处看着结界外穿梭的影子,我有些思乡。
要是白无常哪日又提了水壶去忘川边,却没瞧见他时常灌溉兼被他大吐酸话苦水的小兰草我,该是何等的空虚寂寞。
一边想着,不经意走廊已经走到了尽头。我怀着满腔思乡又忧伤的心思朝前头一看,便见到了阿玉,坐在一处玉石桌边——和他怀里抱着的那个,漂亮的比我大点儿的小童子。
他薄削的唇在童子颈窝间慢慢摩挲。
阿玉怀中的童子长得颇为娇媚清秀,一双眸子更是点睛之笔,着一件同我身上差不多的浅粉衫子,在我瞧来,他忒女气了点儿,没有我这般玉树临风。
心里还是不得不承认,这小哥儿长得着实比我好得不止一星半点儿,不过唯一能自我安慰的,便是我还有希望,我的脸还未曾长开。
这时那小童子笑了一声,如同银铃乍响,他指着呆呆站在走廊边上的本小白大人,问了一句,“陛下,他是谁?”说这话时他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隙,我瞧见里头闪着些让我很不舒服的光芒。
阿玉闻言从他颈窝里抬起了头,他穿着轻袍,头发披散,再看倚着他的俊俏小哥儿满脸粉红,怎么也不像是舞难口中“忙于正事”的模样,我心里立马起了疑,这厮定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搜肠刮肚了片刻,想来想去,才想到这约莫是白无常曾同我说过的所谓龙0阳0密0戏,我恍然大悟。
阿玉约莫是误会了我一脸忧愁凄苦的思乡表情,皱了皱眉,便放下了怀里的童子,起身朝我走来。
难不成是被我撞见了恼羞成怒要来拿枯舟剑来削我灭口?!
我立马退了几步,不动声色慢慢朝后边儿挪,手也不知往哪儿放,只缩在身后,讪讪道,“阿玉,我…我…我走错了,我没瞧见,真没瞧见,你们两只妖精慢慢打架,不急的,不急。”
然后趁他离我还有些距离,没拔出枯舟剑,我就捂住两只眼珠,闷头闷脑的落荒而逃了…
我捂住眼睛大喘着气跑了许久,期间磕到廊角无数,撞倒盆栽若干,侍女尖叫好多声,最后不知跑了多久,放下手时仍呆怔了半晌,似乎到了一处稍微偏远的院落,左右环顾,鱼影一条都没,我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一坐,我才蓦然发现,唯此处院落真真荒僻,别说个人影,还处处积灰,加之无人打理,杂草疯长,阴森幽暗得紧,只有几颗被尘埃覆盖的夜明珠微微泛着光。我错愕,偌大的西海八极宫中居然还有这种地方。
四周的走廊都幽幽暗暗如同鬼径,想起自己不识路的本质,今夜看样子没法儿回夜央宫了,这想法顿时让小白大人我无语凝噎,惟有泪千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