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大了一双眼珠,看着冷面书生文劫刷白的脸一下就凑到了我面前。然后又眼睁睁的看着他吐了一口唾沫在手心,然后面目狰狞的一把拍在了小白大人我脸上。
我“嗷”的一声就叫了出来,疼得舌头都伸了出来,白面书生哪里是个好医术的夜叉!明明就是个江湖郎中!
阿玉却笑了一声,朝拍了我一脸唾沫的文劫说了句,“你还是这样子,当年孤家可没少被你这般耍弄。”说完他坐了下来,将我滚圆的身子移到了他的腿上。
文劫自拍了我一脸唾沫之后,片刻间又回复了原来冷面菩萨的模样,“陛下,若是没有其他事,文劫便先行离去了。”阿玉强忍着笑,冲他摆了摆手,他便匆匆离开了,临走前我瞧见他脸上生硬的表情似乎突然扭曲了一下。
待文劫走后,阿玉看着我血肉模糊又混着唾沫的脸,突然大声笑了起来,直到喘不过气,头上的玉冠也歪在一边,毫无登基时那番气度威严的模样。
待他笑完,便让侍女端了盆温水过来,又将夜央宫里所有侍从全遣走了。
他卷起袖子,在水盆里拧了条帕子,一边拧一边同我说,“小夜子,你不用那般害怕文劫,他是千年不食的夜叉,腹中涎液譬如灵丹妙药,外敷内服皆宜。”
呸!我才不要那恶心吧唧的玩意儿!
一条温热的帕子恰时覆上了我的脸,雾气氤氲里,阿玉神色温柔又疼惜,他手中帕子轻轻拭去我伤口边的血迹,还有其他污糟印记。
我惊艳他此时抖落了浑身轻佻妩媚,眉目温柔安宁的模样,如同与我已然多年相识。脸上伤口隐隐有些痒,却也不再疼,暖热帕子捂得本小白大人心里除却了高兴,还是高兴。
“小夜子,唔,以后叫小白罢,白白嫩嫩的小夜子。”阿玉忽然话多起来,伸出手掌拍了拍我没被划伤的另一边脸,笑得妖娆。我哼哼了声以示同意,心里直呼蓝颜祸水呀蓝颜祸水,便索性闭了眼不去瞧他,安心享受了第二道玉枯舟陛下温柔的擦脸。
待我再次睁开眼,帕子已经被他扔到了玉盆中,在染红的温水中激起阵阵涟漪,他支起手看着我傻愣的样子,轻声发笑,上挑的眉长而硬朗,凤眸里蓄着隐约捉摸不定的光,薄唇削脸,叫人目酥骨殇。
他对我招了招手,捉了我脑袋边一缕软发,说道,“小白也该总角了,不如我来替你挽发。千儿八百年里独一份儿。”
我心里满是祸水美人,以及这一句“千儿八百年独一个”的喜悦,虽然不知“总角”是个什么,却安心将脑袋自发低了下去。
所谓“总角”,过程疼得我直冒眼泪,阿玉显然手生得很,扯得我头皮阵阵发麻刺痛。
最后他煞是满意的递过一面水镜与我,我瞧着镜子里头的小娃娃欢喜又痛苦的包着一包泪一脸似喜似悲的模样,头发束成了两束,盘再头顶,成了两个圆圆又尖尖的小角。
脸上被划的伤经了文劫口水一抹,已然消得差不多了。
我傻兮兮的笑,笑得涕泪齐流。
许久之后,我同白剪愁,也就是白无常,坐在凡间一座屋顶对着月亮吃酒,他醉醺醺地唱着酸曲,什么当年谁结髻挽发,朝暮已罢。我听着这酸曲,想到的便是多年以前,有一个人替我袖了手,将我两边软软的头发结成两只小角圆圆,他的音容笑貌,一直令人目酥骨殇的迷恋经年。
那夜阿玉搂着我睡在了美人榻上,他捏着我歪歪扭扭的发髻,边得意自己的作品,时不时学着舞难捏一捏我的脸,一片安然静好。我不知不觉中,摊着嫩肥爪子,趴在他的胸前睡了过去,梦中满满的是他白衣妖娆,袖了手挑起凤眸来温柔笑着,定定瞧我。
梦里我约莫流下好一缸子口水。
第二日起来,我身上是厚厚的云被,却是在床榻上了,摸一摸身侧,是他温温暖暖的气息,我心满意足,顶着歪了的发髻,搔搔耳朵,又睡了过去。
最终却又被舞难掀了被子揪着耳朵起来了。
她皱起眉头捧起了我的脑袋,看了看我被划伤的脸颊,叹了口气,“小白你个不省心的,昨日我瞧着你那满脸血的模样,以为是被割了多少刀,皱着眉头的小心疼模样可是让姐姐我倒抽了好多口气呢。我说那小鲛人也忒狠毒了,连这么可爱的玉雪娃娃也舍得下恁狠的手。”
随后她从衣襟中取了一个小小的琉璃瓶,放在了旁边的珊瑚长桌上,朝我“喏”了一声,“这是文白脸让我给你的,他昨儿可见是难得当了次几百年都不曾当的好人,平日里见他训练八众那番铁血模样,在我们面前也是不苟言笑,倒也难得细心了一回。”
那是白面书生江湖郎中的口水!
然后在我望着那琉璃瓶越来越难看的脸色里,舞难又戳着我的额头,絮絮叨叨解释了起来,“可别嫌弃这东西,这可是文白脸的修为呢,若不是为他着想,姑奶奶我定要日日取上几钱来养个颜。”
我干干一笑,傻气兮兮,舞难美人你对自个儿也忒狠得下心了,日日拿口水来敷脸,仔细可别敷出几层茧子来。想起她昨日卸了冬寒下巴那股子狠劲,我还是老老实实将话压进了肚子里。
舞难终于从我脸上的疤移开了目光,开始脸色扭曲的注意起我歪歪扭扭的两个小羊角髻来。
随后,整个夜央殿里,只听幻舞王的笑一声比一声高亢尖锐,还不停打着笑嗝。
因我被她抱在腿上,所以趁舞难笑的时候不注意,我也很是方便的用力扯了一把她精致的发髻,将她脑门边一绺头发悄悄扯了下来,偏巧舞难今日在头顶插了朵雍容美丽的十八学士,仍旧一身紫衫,瞧上去颇像当年在忘川边都爱拉几个客人的漂亮姐姐。
我默默笑了声,叫你笑小草爷我。
然后舞难歇了口气,并没注意我方才的小动作,她一边强忍着笑,一边抹着眼角的泪花,同我说,“你这两只小胖爪子能梳出这么两个发髻也着实不容易了。”
我格外天真乖巧,又懵懂无知,“是阿玉昨儿替我总的角,很不容易罢。我就知道,明日我同他说,舞难姐姐表扬他了。”
舞难的笑顿时卡进了肺里,牡丹花下的漂亮脸蛋青紫交错,然后她瓮声瓮气的咳嗽了几声以示毫不知情。
隔了一会儿,她又装模作样地正儿八经,“一定别同他讲我表扬他了,否则那厮臭美得紧,定要尾巴翘到天上去。”她拍了拍身后鼓鼓囊囊的食盒,对我笑得双眼发亮。
我想,我着实是喜欢舞难,她总是如此懂我,我拆了她精致的发髻,她丝毫不觉,还用吃食来抚慰我这颗柔软的小心脏以及血盆大口一张。
看着我一点也不斯文的模样,她叹了口气,似是无限愁苦,“照这般吃法,来日约莫没有长成的俊美小仙童,倒长成了个糯米团子。”
我从一堆吃食里抬头,舔了嘴角一点糖汁,诧异道,“长成个糯米团子不好么?以后饿了吃自己便是。”
舞难默然不语,我抬头却见她一脸痛心疾首,“一肚子歪理,改日得同君上说,替你请个西席先生。”
原来黑白无常教我的都是歪理。
然后她从食盒里取了一个白瓷小壶,同两只精巧细致的杯子,我深深吸气嗅了一嗅,便有些微微眩晕,好香的气味儿,比我手里的糕点香得浓郁多了。
我不假思索,“这是什么甜汤?”
舞难却不答,冲我窃窃一笑,她自以为高深,在我看来却颇有些黑夜做贼的奸诈模样,尤其头顶簪的那朵十八学士被我扯歪了,更加滑稽。她眯着眼,倒了一杯白瓷小壶里的甜汤出来,递了给我,“尝尝,新鲜果子酿的。”
我接过小小的杯子,舞难约莫是方才将甜汤烘热了一番,所以甜汤到我嘴里还是温温热热,软软的像糖水,却又有些酸有些辣,好喝得紧。我一口喝完,舔着嘴唇瞧着小杯子,心想舞难忒吝啬了,糕点倒是送得大方,到了甜汤却只给小小一杯。
我突然脑壳有点重,白瓷小杯在我手里转眼成了两个,我摇了摇头,陡然发现手也成了两只。我又抬头去看舞难,真真奇了怪了,连她头顶摇摇欲坠的艳丽牡丹也成了两朵,她变成两张的脸正一起笑得花枝乱颤。
不过不碍事,我伸出杯子地给她,有些意犹未尽的道,“再来一杯。”
随后舞难“哎呀”了一声,我白胖小手中的细瓷杯子已经落了下去,我还没来得及听得落地的响声,便意犹未尽的不省人事了。
这个被甜汤甜晕了轻飘飘的梦里,我正躺在第一个梦中那一缸子流的口水中,下头是炭火在烧,似乎是谁要将我煮了吃,我吓得在水里到处拍打,趴在缸壁上却出不去,舞难站在缸子边,眼睛泛着绿光,手里举着一双筷子,笑得一声比一声尖锐高亢。
我不禁大着胆子怪叫了一声,“不就是喝了一口汤么,至于把我也炖了吃!你个母夜叉原来这么舍不得,早知道就扯了你脑袋上盘的那一大坨让你出不了夜央殿的门!”
这时脸上划过冰凉的东西,柔软滑腻,我蓦然醒过来。
无处落脚,我的确在水中,却不是一缸子口水,而是一大池子水。如同忘川一般的雾气氤氲里,阿玉猛然放大的俊脸对上了我的眼。
我脑子里仍旧轻飘飘的,只会傻笑,恨不得牙花子全露出来。
他轻轻笑开,“听舞难说,你只喝了一口果子酒便醉了,你倒省事,却又吓着了她。”又将他的脸往我滚烫的脸上贴了一刻,我仍旧傻笑着,只觉得冰冰凉凉的舒服极了。接着又听他慢条斯理的开口,“不过,若是让舞难听了你方才醉了时候说的胡话,说不得真会支个锅子把你炖了吃。”
我呆呆将视线往下挪了挪,除却自己光溜溜的小身板之外,朦胧的水下,是另一道清瘦光洁又挺拔的身躯,阿玉的锁骨露出了水面,白皙细致堪比女子,湿发飘荡在浴池里,摇摇曳曳如同海藻。
他的脸棱角分明,勾魂夺魄的目光里,我不争气的鼻子痒了痒,轻微的一声“啪”,池面溅起一点水花,落下去的殷红已经逐渐散开。
阿玉凤眸中暗了暗,凑过来捉住我的脖子提起来,迫使我脑袋用力向后仰着,烂木姥姥的,起了色心的鼻血倒流起来,更加欢愉,我的喉咙间满是咸涩。眩晕间只听阿玉嘲笑我,“怎么发了魔怔?难道怕舞难怕得鼻血都流出来了?”
我不敢同他说,玉枯舟陛下,小的并非怕了舞难美人儿,而是你离我太近,让我起了色心,却有没色胆。
不过在我止了鼻血之后,阿玉搂着我闭目养神时,我贴在他胸口,觅了他心跳得最响的地方,偷偷亲了一口。他似乎并没注意我的举动,只安心闭了一双明亮的眸子。他心脏那一处的皮肤上的水泽成了我亲得小心翼翼的口水,嘴唇上的触感温软绵柔,比糕点的味道好得远了。
我很是喜欢这种偷捻虎须的事。
之后过了几日,阿玉时常来陪我,偶尔教我打打双陆,偶尔教我一些我之前从来都不知道的事,轻而易举便推翻了之前白无常灌了我五百年的忘川河水,同他心里的半坛子酸水。
舞难因为我醉酒而没有责怪我扯歪了她发髻的事,当然据夜央殿里的仙娥姐姐们说,她当时走回自己宫殿时,面上的表情又怒极又担心。而白面书生文劫,成了我的西席先生。
文先生尽职尽责,但凡我何处不懂,必定锱铢必较得让我当晚梦中也能被他反复讲解的学识吓醒。且他每日都板着一张脸,本来很是英俊的面容,也被这副上至螭吻陛下到拾荒鱼人都欠了他一千斛明珠的表情给践踏进了尘埃。
真真当不得阿玉同我说的十之一二,可惜阿玉经常忙于正事,对我疏于管教。
我同文劫之间也有那么一些不得不说的事,让我们互相忍无可忍。
比如某一日里,文劫很严肃且正经,“兮白,你且听好。今日所讲便是关于辈分,譬如兮白你应该尊称陛下为君上或者神尊,而对八极宫中任何年岁大你许多的仙人,则称为仙长,与你同辈的小仙童,便称仙僚,或者仙友,比你小的…”他思索片刻,方说,“也没有比你小的了。”
我天真憨傻,心里仍是白无常的闲话家常,“不是比自己大的人还得分男女么?男子的话,是爷爷,祖父,阿爹,叔伯,哥哥……女子的话,便该是婆婆,姥姥,阿娘,姊妹?”
“谬论!你是仙童,而那些皆为凡人所言。”文西席拍着手中戒尺,正儿八经。
我求学心深,“但是阿玉不是说要正视一切生灵么?而且,神仙除了精怪化形和天生仙胎,余下的便是凡人白日升仙呀,万一那人的七大姑八大姨都白日升仙了呢?”
文劫一脸惨白呆滞,“……”
我又不耻下问,“阿玉说他五千岁,文先生四千五百岁,舞难四千四百岁,是么?”文劫呆滞之下仍是有半点清明,点点头。
“那阿玉是祖父喽?“然后我扳着手指头,”文劫是爹爹,舞难是阿娘,守门的仙娥姐姐是…”
文劫眼中的半点清明终于消失得一星半点也瞧不见了。
随即他又如同一位将士一般抖擞了精神,同我用他最大的努力温声细语道,“那好罢,我们再换一个。”
结果却换来我苦巴巴的望着他,“文先生,我饿了。”
然后文劫一声不吭,拉着我的胖手走到殿中招来侍从仙娥传膳。当然,自他偶尔爆一下青筋的表情里,他一定觉得我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我也觉得他古板冷面呆木头同我牛头不对马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