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血腥的话,他说起来仍旧如同清风荡涤人心,连我都微微颤抖起来。
底下一大群被他蛊惑的不知妖魔鬼怪,已经开始山呼“吾王英武”。阿玉依旧抱着我,开始向前方疾行起来,直朝不远处已经有些冒头的巨大宫殿而去。
我猜想,阿玉约莫在他们面前,大抵是位身份很高,又很有气势的大人罢。
路途中,他还低下头来作调笑状,“小夜子,待我去挖了现下安坐在我位子上那头蠢龙的眼珠子出来,送与你作为当我新‘家人’的礼物,好么?”
他风轻云淡的语气,譬如今日他是要扛着锄头去挖一棵白菜,或者萝卜。
虽然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不过我心里莫名其妙又漏了一拍。
“我以后是阿玉的家人么?”
他未曾迟疑,答道,“嗯。”当这么个祸水美人的家人,真真是个不错的差事。
“阿玉的家看上去很漂亮,也很大。”随他疾速,入目所见,是巍峨的海底宫殿,宫殿极大,远远望去,似乎还不停穿梭着许多影子。他却轻笑一声,“小夜子,我以后会慢慢告诉你,愈漂亮的物事,愈有危险。”
唔?愈漂亮的愈有危险么?那你呢?
周遭水波荡漾,不似以往忘川河里的烟雾寥寥,优柔婉转,而是一片幽深沉暗,在我瞧来,却也是很美。
枯舟玉,玉枯舟。
他停下了脚步,宫殿近在眼前,我瞧去,原来我方才所见的细小影子,却原来都是手持长戟的鱼人。阿玉的身后,方才那一大群黑压压的将士也停了脚步,那名唤作“文劫”的白面书生始终板着一副脸孔站在那儿,紫衣美人姐姐却笑得吊儿郎当。
只是一双眼珠子总瞧着我。我冷不丁打了个激灵。
阿玉也不言语,我总觉得,此时他便像一把脱了鞘的利剑,蛰伏不动,只等一击,便要劈裂天地。
妖异祸水,又巍峨挺拔。
“杀。”我看着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同魔咒一般,让人身心沸腾。在我仍旧不知发生何事的这会子,白面书生同着紫衣美人,还有身后那一大片数也数不清的将士们,已经甩起武器,呼啸着越过我们身边,往前方宫殿杀了过去。
我在地府那段时日里,也曾嗅到过他们此刻身上散发出来的味儿。黑白无常闲扯时,说某个生魂是杀星的气息,天生屠戮,久经沙场。
“阿玉,这是打架么?”我未曾见过,也只听过。
黑白无常的话,只有我自己的幻想,作为一株生在不见天日的地府里的兰草,只有来来往往的生魂,供我为自己心里思索的东西添砖加瓦。
“嗯,打一场很大的架,不是我死,就是这宫殿里的人亡。”他说这话时,有光芒散发出来。我隐隐明白,带我出来的这人,便该是天生的王者。
“小夜子,我因一件事曾被镇在地府里,于是,我的家便被人抢了,抢的那人,同我还有血缘关系。我周遭那些过往与我一起出生入死的家人,也被那人屠戮杀尽,听说流出的血,郁积染红西海三年不散。现下,所谓家人,也只剩下文劫舞难两个不曾离开,他们心里有恨,在千年前屯兵,也只为了今日我回来的一战。”
阿玉抱着我的手在颤抖,虽然细微,但是孩童身子稚嫩,也能感觉得到。我拿小肥手摸了摸他的脸,不知为何,就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还有我呢,阿玉。”
等我长大,也拿得动一把长剑的时候,一定护你周全。
他并没有看我,眸子里却闪着明亮的光,“好,我会记着。”阿玉腾出一只手去,那只手上凭空出现一把剑,便是我初次见的那把,很是有些杀气翻腾在上头。
“它的名字同我一般,叫做‘枯舟’,小夜子,我这就带你一起,去抢回我的家。”
“嗯!”我朝他咧嘴一笑。
他终于回了我一个戏谑般的笑容,然后便抱着我往宫殿里走去,一步一步慢得很,前方满是征讨杀伐的刀光剑影,便是在海水里,血腥气也很重,处处都是断肢残臂,我细细瞧了一瞧,里间只有甚少的尸身是阿玉的将士。
他闲庭信步,跨过一具具还没冷却的尸身,来到宏伟的殿门之前,眉目间顾盼生辉,玉枯舟又成了我初见时的玉枯舟。
唔,容我这不大有文化的小草儿说,便是娘腔去无踪,祸水更出众。
黑无常总说白无常每日里唉声叹气,伤春悲秋,有些娘娘腔腔。
进了殿门,我举目望去,却差点被闪瞎了一双本就不算利索的眼珠子。外头厮杀声遍环殿外,处处你死我活,这里头却是金雕玉砌,一副安乐景致。
大殿极其空旷,此刻软玉温香,歌舞升平,角落里吹吹打打的乐师班子奏的曲儿缠绵悱恻,中间的空地上有许多跳舞的姐姐们,转着水袖,你来我往,细细看着,倒是个个标志出众。
上头坐着一个蟒袍男子,长刀眉铜铃眼,目露精光,约莫是个而立之年的模样。哼哼,虽则生在地府,可我在这五百年间,对于忘川河边的来来往往,却瞧得仔细的紧,面相年龄,一觑便知,就连眼角那么一个褶子,我都能瞧出这是挤了多少年出来的。
阿玉同我这一进来,乐师班子里的妖精们一看见,眼里的惶恐仿佛是是死去的爹妈自地底爬出,还口舌生蛆,立马吓得丢鼓砸琴,作鸟兽散,跳舞的小美人们不知所措,只得停了舞步,呆呆讷讷。
于是乎,阿玉便成了满殿焦点,附带着小兰草我。这约莫便是白无常口中的不速之客,不请自来。
那厮给仍是兰草时的我浇水时,常常自言自语,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偶尔说些露骨的春宫段子,甚至龙阳密戏,偶尔酸诗几首,偶尔也说说四海八荒里发生的事。
白无常的春宫,说得让我无从理解。自来似乎只有阴阳两仪,方能圆融贯通,而两个大男人,如何滚作一团,妖精打架?白无常的酸诗,可谓是千儿八百年的老醋一坛,这坛子醋倒进忘川里,我估摸着日后忘川里翻滚的便不是寥寥雾气,而是滚滚酸味儿了。
白无常说的四海八荒里的通天大事,除却今日里哪个仙子思凡被打下天庭,便是周二狗子、李二麻子白日升仙之类,要么便是哪家仙友的仙禽被二郎神家的大狗拔了毛吃。
顶顶大的一件,就是关于阿玉,这个被镇在卞城王宫底下的祸水。
这么浇了五百来年,兰草我听着白无常所言,从叶子簌簌颤抖到巍然不动,期间耐心失尽,又无可奈何,只得继续听他啰里吧嗦。五百年里,白无常那个鬼头面具,成了我经久不散的梦靥。
最后,倒成了很是受教,我便也有些“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自信了。
阿玉的一句话却打断了我神游天外。“嘲风,千年来一向可好,你坐着孤家的位置,踏着孤家亲信的白骨,不怕夜夜有冤魂来找你索命?”
大殿中有个鎏金嵌宝石的硕大宽椅,上头似乎雕着一尾很是怪异的大长蛇,鹿角鹰爪,还长着鱼鳞,眼珠凶残,同我在地府里见过的那些光溜溜的大长蛇很是不一样。
后来阿玉君临西海那日,抱着我坐在上头,告诉我说,那是他的原身,一尾大荒苍龙。
我之所以对这宽椅留意,只因为那蟒袍男子坐在它上面,而阿玉的话,正是对他所说的。虽然不知他爱不爱美色,可阿玉毕竟不会搁下脸面对着满室舞娘说出这般诡异凶狠的话语。
而且,那个被他叫做“嘲风”的蟒袍男子,也正炯炯有神看着阿玉,铜铃眼瞪得将要抽筋般,一瞬不瞬。
自小聪明伶俐、来日必定玉树临风的兰草小仙童我细心留意,阿玉这两日同我说话的时候,一直用的是“我”,而同别人说话时,却是用“孤家”。
孤家寡人,高高在上,毕竟是有些隔阂的,而对我这般不知来由的亲切,让我心底里小小欢喜一把的同时,也暗暗有些不知所以的担心。
他二人相视许久,如同直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也在所不惜。
对视绵绵无绝期,铜铃眼最终还是输给了阿玉的漂亮凤眸。
蟒袍男子起身开了口,在我看来听来,眼珠虽然方才未曾被闪瞎,耳朵却着实被闷闷震了一回,唔,此人真真是好一对铜铃眼,好一把五音不正的破锣嗓子。“老九,咳咳,真没想到,你这么快便逃了出来。”铜铃眼眉毛倒竖,面容皱紧,如同阿玉要上前咬下他几块肉来。
阿玉依旧不温不火,甚至还在笑,我抬头,却只瞧见有他的下巴尖瘦俊逸,“孤家此番归来,便是来取你项上狗头。”
铜铃眼嘲风叹了口气,负着手,却转而看向了我,“当年一事,其实是你最为狡狯。为了围困擒你,八个兄弟,除却睚眦站在你那边,七子合力与你斗法,怎想你会有那人的护身法器,虽则最后到底还是镇住了你,可九龙子里,却死得只剩饕餮与我,他倒是寻了个好去处呆着,留我一个,在这西海里苟延残喘,享受琼酿美人。”
他这番话连我听来都觉得虚假的很,光瞧他那眼下发青的模样,我在地府见怪不怪,最难消受美人恩,他必定是声色犬马、夜夜笙歌。
只是,铜铃眼方才说话里,“那人”这二字似乎着意加重,附加瞥了我一眼,意味不明。冷不丁的,小草儿我又从头发尖尖开始浑身哆嗦了一遍。
“自古以来,兄弟阋墙、朋友反目的事本就不在少数。不过,孤家与你,与饕餮,都不是什么兄弟,孤家兄长自来只有一个睚眦,却死于你手,魂飞魄散。孤家之友人,也为你们所屠杀殆尽。嘲风,你在此处口口声声同孤家说着龙九子,不若下到无尽炼狱里,去偿孤家兄长,伴孤家友人。如何?”
此刻的阿玉,话中狠戾与恨意掺杂,却犹自从容不迫,阴险得如同踩着小鬼脑袋,欲拔它四肢,却又让它吊着一口气不死的恶趣味老妖怪。
我没有转头望他表情,而是同他方才一样,直直瞅着嘲风那一对铜铃眼,以显示一番“不止玉枯舟玉大爷不给你好脸色,兰草我也很是瞧不起你”的意思。
可我勉强瞪大眼珠,却还是瞪不出阿玉他方才随意又强悍的气势,很是惭愧,着实惭愧。
嘲风看着我,撇开了阿玉的话题,端起一盏酒,装模作样喝了一口,又开始说话,可怜他嗓子如同被割开了一样,连被酒润过之后,还是那般二胡乱拉的惨烈景况。
“我总知道这一日要来,你现下带着一个长成这般模样的小崽子,却是为着什么?”
阿玉默然不语。
一直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的我却震惊了,小崽子,说的可是小兰草我?烂木姥姥不开花,我好歹也是个机灵可爱的俊俏模样罢,怎么铜铃眼口中说出来,却恁般古怪异样。
记得白无常说过,儿相随父,女相随母,我是个男童子,却无阿爹阿妈让我与他们长得相仿,更别说其他兰草干亲表戚。
忘川边一长段路途,统共只有我孤零零一株野草,蔫趴趴在那五百来年。这身子是慢慢化形而来,那便该是我瞧久了来来往往的生魂,形状模样自然同化来了。
我自落根于忘川河畔边时,就是一株伶俐极了的兰草,现下仔细这么一想,我便想通透了。说不得或许是我长得与铜铃眼那被阿玉杀死的爹妈兄弟有几分相似?
唔,这般想却也不对,阿玉同我虽认识不过这一二日,处得却是不错,现下也仍旧抱着白白胖胖的我。如果我与这铜铃眼的兄弟长得相像,那便该是阿玉的仇人,依他说法,早在地府里就该被一刀了结、往生极乐了。
想到此处,心中不禁为自己的聪明才智,学富五车稍微赞叹了一把,可那铜铃眼嘲风的话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我耐心等待,阿玉一直未曾解释,沉默着如同被黑白无常勾走魂魄。铜铃眼也很是应景的不说话。
等我终于要在沉默中爆发一次的时候,阿玉却开了口。
“孤家本以为这极殿里会有什么花样玄机,还道你一如以往,如同这长相一般粗糙蠢笨,却没想你还是仔细了一回,竟将囚牛的两仪八卦阵搬了过来。囚牛若是地下有知,定会感激你的两面三刀,先捅了他,然后杀了孤家,最后你稳坐西海龙族这一脉的神尊。”
就连嗤笑铜铃眼的声音也好听得很,“嘲风,你这贝壳算盘倒是打得响亮极了。”
铜铃眼“桀桀”的笑了起来,脸色阴森,“你破开地府那日,我便得了消息,不做些大礼相迎,如何名正言顺剿杀了你这天庭罪人?如何对得起当年你送与我这割喉大礼?”
说到后头,他额头上的青筋也爆出来了七七八八,想是愤怒所致。
我登时了悟,原来铜铃眼真是被割破了喉咙。心中不禁暗暗腹诽道,阿玉你太过无聊,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却不斩草除根,留他祸害别人耳朵,实在是罪过。
这时阿玉把我放了下来,我还不明了要发生何事,便见他咧着嘴角,低头朝我一笑,便转身握着枯舟剑,直直朝着嘲风走去。那笑容虽然同我做得毫无二致,却实打实比我好看上许多。
擦身而过的瞬间,他仍旧是璀璨妖娆的玉枯舟。
我被那个笑容晃住双眼,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阿玉自踏出了第一步之后,大殿里便突然成了一片静默。
无论是先前瑟缩在一旁角落的乐师,还是舞娘,总之这大殿里的人,仿佛都忽然被抽走了魂魄,静立不动,连表情都未曾再变化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