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吵架?”亚伯问,“你说的是……是……”
“就他俩。”该隐抬头望向兄长,“你原来叫父母不是叫得挺高兴嘛?”
亚伯尴尬地转开眼睛。
他的注意力被田边的一个影子吸引了。
一条小红蛇。
该隐拉着亚伯后退几步把他护在身后,自己却蹲到田边,从地上拿起一支木条。
小蛇凶狠地吐着信子,发出了“嘶嘶”的警告声。
“你上次才说吃腻了鱼肉,”该隐的下一句话让亚伯有些吃惊,“这次我带你尝尝烤蛇。”
“你敢吃蛇肉?”亚伯有些吃惊。
“这有什么不敢的?”该隐按着亚伯的肩膀把他往后推,“你靠后。”
亚伯看着孩子与蛇之间的距离,不禁担心:“我来吧?”
虽然这蛇看着挺吓人的,但让一个十岁的孩子在他前面替他挡着,实在说不过去。
不过该隐坚决地把他拦了下来:“到后面去,你比我小多了!”
“被咬到了怎么办?”
“以前我也抓过,你忘了?”该隐又一次挥手,这回动作显得不耐烦了。
亚伯只好闭嘴退后,心里暗自祈祷这蛇没毒。
该隐打蛇的动作根本算不上熟练,顶多称得上身姿敏捷、能退能进,多次避让后终于一棍子敲在蛇头上,打得它盘曲摇晃,这时候趁胜追击,砸烂了蛇头,用棍一挑,抓进手里。
他得意洋洋地冲亚伯甩了甩蛇身。
亚伯看见稀烂的蛇头,头皮有点发麻:“你……我们上次吃的也是这种蛇?”
“上次是绿色的,这次是红色的,可不一样。”
“会不会有毒?”亚伯吓唬他,“吃了要出问题的。”
之前是蔓红果,然后是人血,现在换了蛇肉——怎么就没见该隐吃点正常的东西?
该隐显然不会被弟弟的话吓到,但还是侧过头来:“会出什么问题?”
“中毒、高烧,说不定还会危及性命!”
“随便吧,”该隐毫不在乎地摆手,“这种小事,早就习惯了。”
这话把亚伯噎住了。
——这算小事?
“你那是什么表情?”该隐拍拍他的发顶,“在床上躺一躺就好了。”
“那得多难受?”亚伯快步上前,打量着该隐的脸色,“他们……他们怎么不来照顾我们?”
“什么照顾?”
“帮你……帮我们准备食物、收拾屋子之类的?”
“为什么要来照顾我们?”
这个问题把亚伯问倒了:“这……这是父母的职责啊!”
“职责?”该隐显然不理解这个词的意思,“我们一直自己过的。他们住的地方离我们那么远,才懒得来看我们呢。”
这是什么父母?把自己的孩子丢在一个地方,自己却住在另一个地方?培养独立性吗?
“他们住在哪里?”亚伯问。
“亚伯,你是不是真的被吓到了,怎么什么事情都不记得了?”该隐迷惑地倾身,打量亚伯的模样,“我指给你看看吧。”
十岁的孩子半跪在地上,环抱另一个孩子的双膝,猛一用力,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看——”该隐向左转,调整了一下方向,“那边,山丘,再往后边去,河流。他们住得离河不远。”
该隐只提到了两个地方,山丘和河流。从他们现在所站的位置来看,山丘距离他们至少有半小时的路程,起伏的地平线将河流完全挡住,看不出住宅的所在。
“他们平时不过来,只有我们在这里住?”
“你还希望他们来?天天都吵成那个样子,我头都疼。”
“为什么吵啊?”
“好像是因为苹果吧……不知道,他们从来没说过。”
苹果?因为水果吵架?
亚伯又望向远处,但强烈的阳光下,远处的景物还是一片朦胧,看不真切:“但如果他们不来照顾你——照顾我们……”
该隐又笑了,语气里带上了讽刺:“他们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一个孩子能以讽刺的语气评价父母,这是亚伯没有想象过的。
“你问这个干什么?”该隐又牵起亚伯的手。
“太奇怪了……”亚伯只顾着喃喃自语。
又是一个和先前的蛾摩拉、白夜城一样与世隔绝的地方?这里的人倒是更少了,就剩下四个——会有敌对的势力隐藏其中吗?
“别奇怪了,亚伯,我带你烤蛇去!”
他们回到先前的屋子附近,该隐轻车熟路地从屋里抱出木柴、石刀,去头、水煮、剥皮、剔除内脏、切段、穿条、上火翻烤。
亚伯真不愿去想他为什么这么熟练。
“不舒服吗?”该隐瞧见亚伯脸色纠结,十分不解。
“不不,我只是觉得你……你做的越来越好了。”
该隐闻言,得意地点头:“那是自然。”
“那平时有邻居来看看我们吗?”
“什么是邻居?”
“就是住在周围的其他人,有时也许会来看看我们。”
“你的想法可真怪,亚伯。周围没有其他人。”
“没有?”
“没有的。这里哪有其他人?”该隐掐了掐亚伯的脸颊,“我们只有自己。”
“再往远一点的地方去呢?外面的平原有没有?”
“那我不知道了,应该也没有吧……我反正没看见过。”
一时间,两个孩子都沉默下来,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原野上的风声、田野里的虫鸣,还有木柴噼啪作响的声音。
眼见着火堆上的肉块翻了一圈又一圈,该隐将火上的木条举起来:“烤好啦,亚伯。”
炭火受风,火苗时大时小,因此架在上面的蛇肉有的外层焦黑,有的内层沾血,又因为完全没有油盐调味,几乎称得上“难以下咽”。
亚伯举着手中穿肉的木条,一点胃口也没有。
但该隐居然吃得津津有味。
“焦的地方不能吃,该隐。”亚伯伸手拦住对方的动作,把他手中的木条拿过来,用石片刮去不能食用的部分。
“管它能不能吃呢,先吃饱再说。”该隐的嘴里还有一块肉,说话的声音囫囵不清,“赶羊要走好远。”
“赶羊?”亚伯上下打量该隐,“你?”
“怎么啦?”该隐瞥了他一眼,“一直都是我照顾啊!”
“怎么照顾?”
“把它们放到羊圈外面,到处走走,吃草散步嘛。”
“照顾得过来吗?”
“所以要吃饱呀——”该隐说着,被亚伯的眼神吸引了。
亚伯比他矮一些,因此说话时要仰着头看他,迎着阳光,蓝莹莹的瞳孔像山丘后的河面泛着光芒,其中蕴含着莫大的惊叹,让该隐十分受用。
“今天我带你赶羊。你之前不是总想去看嘛?”
第39章 两个牧童
羊圈离屋子不算太远,多走几步就能听见咩咩叫声。该隐领着亚伯走了一阵子,来到木条搭建的羊圈外,就能清晰地看见里面的住客——三只小羊,两只大羊,雪白的脑袋,灰白的身体,向下垂着厚厚的羊毛。大羊顶着卷曲的羊角,小羊则抖着毛绒绒的耳朵,看见羊圈门口有人到来,纷纷挤到门口,急切地叫嚷着。
“它们想出来了。”该隐趴在门上看了一会儿,伸手把门推开了。
小羊最先冲出来,撒欢似地四处蹦跳。大羊则稳重得多,慢悠悠地从圈里踱步出来。
“我们去哪里?”亚伯问。
“跟着它们往山坡上去。”该隐费力地拉上羊圈的门,向着亚伯招招手,“走吧!”
此刻应是初夏,平原上零散分布的小树自树顶开始泛起柔和的碧绿,浸润着阳光,熠熠生辉。草地也开始向青葱的碧色过渡,放眼望去,整片草地如翠玉般明亮动人、生机勃勃。
西边是连绵不断的原野,一直延伸到天尽头,太阳的光晖毫无遮拦地倾洒而下;东边则有一片起伏的山丘,突兀地截断了原本连贯的地平线。
该隐指着那片山丘:“那里有小河,正好能让它们吃足喝饱。”
他说着,小跑几步来到最大的山羊前,拍拍它的脑袋,向着山丘扭过去。
大羊站在原地眨着眼睛,与该隐对视片刻,顺从地向着该隐示意的方向走去。
该隐在前面蹦蹦跳跳地走,看起来很是高兴。但亚伯还有一肚子疑问,话在嘴边翻了又翻,终于想出了组织语言的法子。
“该隐……”
“叫我哥哥。”
亚伯顿时被他这话卡住,但看见对方认真的表情,又在心里叹气。
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哥哥,这算怎么回事啊?
“哥……哥哥。”亚伯嗓子干涩地开了口,“你……我们一直住在这里吗?”
“那是当然。”
“只有四个人吗?”
该隐停下脚步,盯住了亚伯的瞳孔。
亚伯被他看得莫名心虚,转开了眼睛:“我怕你平时觉得无聊。”
该隐清清嗓子,双手叉起腰来:“我让你做罐子,你又忘,去河边捉什么鱼!我说了,鱼吃够了!”
他的嗓音尚且稚嫩,又吊起了嗓子,因此发出来的声音很像女人。
难道在模仿他们的母亲?
亚伯还在心里默默思索,就见该隐扬起手来要打自己的脑袋,连忙向后退了一步:“不能乱打人!”
“我学那女人呢。”该隐的胳膊已经收了力,“这个世界没有四个人,只有两个人——只有我和你。”
“那……”亚伯又卡了一下,但有了“哥哥”在前,后面的父母也不难开口了,“还有爸爸呢。”
“我才看不上他。他只会躲,一个字也不说。”
“妈妈也会打爸爸吗?”
“有时候会。”
“那……他们不打你吧?”
该隐避而不答,安抚似的轻拍亚伯的发顶:“你放心,我现在动作快了,他们打不到我。”
亚伯思索着,眉头渐渐皱起来了。
对孩子不管不顾的父母、全无邻居的居所、极其艰苦落后的生活条件……哪一个都算不上生活愉悦。如果这真的是该隐过去的经历,那他在之前表现出来的异常行为反倒是正常的了——在这样的背景下成长起来的孩子能正常才奇怪呢。
我能给他什么样的帮助?
这便基于另一个问题——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肯定不是真实的世界。因为他既已见过青年的该隐,就不可能重回该隐小的时候,否则,他们在初见的时候,该隐就该认得他了,哪里还要彼此询问姓名?可如果这一切确实都是虚假的,那他的“帮助”是否有意义?是否能起到作用?
这又牵出另一个问题——我能在这里待多久?
从前两个城市的经历来看,似乎只有主动才能离开。那是不是说,只要他愿意,就能一直留在这里?但如果这个世界都是假的,留在这里又有何意义?
可离开了这里,又能去哪里呢?一个失忆的、迷惑的、不知来路的可怜人,困于漆黑的甬道、未知的石窟,生命中最清晰的记忆,不过是陌生的城市与渐渐熟稔的同伴——如今,连唯一的同伴也与这个世界一起发生了变化,不再是记忆中的模样,他又该如何应对?
哪一个人才是真实的?
哪一个世界才是真实的?
该隐望着亚伯眉头紧锁,用肩膀撞了他一下:“怎么了?”
亚伯终于回过神来,干咳了一声:“我没担心什么,只是在想……想我们还要走多远。”
“得绕点路。”该隐指着正前方的山丘,“过了那边就是他们的房子,我才不想见到他们。咱们往河上游走。”
“也行。”亚伯没有异议——只要该隐觉得高兴,那就随他去。
“别闷闷不乐的,亚伯,我给你吹一首曲子。”该隐在自己的口袋里翻了翻,没怎么费劲,就找到了一块巴掌大的三角形陶笛。
“你会吹?”
“那是当然。”该隐得意地仰起头,将陶笛送到唇边。
小小的陶笛音质十分清脆。或许由于陶土的材质,声调偶尔显出沉闷,但因为乐曲本身流畅,因此并不显得突兀,反倒很契合旋律的转变。
平原上的风将笛声送出很远,连走在前面的几只羊都回过头来,湿漉漉的黑色眼睛凝视着他们俩,像是被乐声吸引了。一只小羊小跑着来到该隐身边,低头蹭他的侧腰,把他逗得咯咯直笑。
曲子也就这样中断了。
亚伯倒没觉得惋惜,迫不及待地鼓掌表示赞赏:“这是谁教你的?”
“我随便吹的。”该隐笑眯眯地将陶笛收进口袋里,抚摸着身旁的小羊。
小羊温顺地由着他揉弄,欢快地咩咩叫。
“自己吹的?”亚伯先是惊讶,但一想起没有邻居,没有父母照顾,又有些懂了,“那陶笛也是你自己做出来的?”
“陶笛?”该隐听见这个新名字,眼睛直眨,“这个名字好,就这样叫它好了。”
他说着,挺直了身板:“这是用粘土烧的,做出来好几个!你要是愿意,我可以教你,那你就得尊重我,叫我一声老师……”
“你想得倒挺远!”亚伯笑着揉一把对方头发,不等他反应,三两步跑到前面去了。
该隐嚷嚷着跟上他的步伐,被抛在后面的小羊也咩咩叫着跑上前去。
原野上顿时飘起欢快的笑闹声。
绕过山丘就到了水草丰美的河岸边。沿河长着丛丛低矮的灌木,深绿色的叶片映在浅绿色的河面,衬着碧蓝的天空,金色的阳光,粼粼波光煞是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