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该隐留在麦田里除草,亚伯则将该隐收集来的石块送上小推车,推着把手,前往祭台。
说是“前往”,实际上地点就设在麦田最外端。该隐说,这是他们的父母所选的地方。听他的意思,那对原先争执不休的年轻夫妻现在的关系倒融洽了不少。
亚伯能理解。
毕竟都这么多年了,再怎么有纷争,棱角也该磨平了。
麦田外围已经清出了一片圆形的空地,零零散散摆着铁片、灰泥等等已经备好的物件。其中有一块巴掌大的泥塑品,呈弧形一层层垒起来,没有封顶,半边削空,边边角角都不平整。
亚伯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这恐怕是祭台的模型。
够简陋的。
他一边感叹着,一边将手推车里的石头一块块卸下来,按着大小、形状分门别类,涂上灰泥,一层层垒起。
初春的阳光并不灼热,落在背上温度刚好。亚伯专心地搭建祭台,没留意身后麦田的状况。
田里的杂草并不多,都是田菁、旱雀麦,拔下来能拿来喂羊。该隐仔细巡视了一番,没怎么费劲就将麦田清理得干净了,便在屋门口坐下,继续自己的雕刻。
他手上的雕塑是为亚伯刻的。
前一段时间父亲打猎经过他们的屋子,教导他们搭建祭台供奉神明,洋洋洒洒讲了一大堆,该隐一直在走神,不过最后被一句“祭台也要雕刻装饰”吸引了注意力。
雕刻他拿手,这种事就不必让亚伯再费心了。
亚伯整日忙碌,实在不该为这种小事分神。
说起来,他也搞不懂父母对所谓“神明”莫名坚定的信念从何而来。
他也搞不懂他们这么多年来的争吵到底是为了什么。
从来都没搞懂过。
该隐想着,抬起头望向亚伯的方向。
对方半跪初步成型的祭台底座前,细致地涂抹泥灰。由于弯腰工作,他的半个腰身都露在外面,皮肤是天生的莹白,加上长年劳作日晒,呈现出一片晶莹的蜜色,随着拿取砖石的动作扭转,柔韧、紧致的肌肉一览无余。
该隐低下头去继续雕刻手中的塑像,只是突然觉得阳光过于灼热,晒得他口干舌燥。
亚伯一整天都在忙着搭祭台,日落时分,终于初步搭出了形状。等到石缝间的泥灰干透,再加上该隐的装饰物,基本就完成了。
说起该隐的装饰,亚伯着实为他的细致吃惊。
他的印象里,愿意安安静静地打磨、雕刻,一坐就是一下午,这种性子对该隐这个年纪的少年人而言,应该是种很难得的特质。
十六七岁的少年,谁不是整天想着奔走玩闹、横冲直撞啊?
晚上回到屋里,看见该隐的成果,哪怕是个半成品,亚伯也毫不吝惜赞美之词。
该隐的雕像线条简单,造型朴素,身体是圆柱形,方便放置,双手捧在胸口,掌中饰有植物花纹。雕像头部五官端正,双目微垂,连睫毛、眼睑的细节都刻了出来,足以见得雕塑者的用心。
“这种细节可够仔细的,该隐。”亚伯捧着他的雕塑看得很认真。
该隐洋洋得意道:“那是当然,我这么认真地打磨。”
“没看出来,你对祭台还挺上心的。”
亚伯的随口一言却让该隐突然变了脸色:“我才不是为了祭台。”
“怎么说?”
“父亲说要有装饰,但在太阳底下对着石头雕刻太麻烦了,所以我想先把这种塑像做好,到时候就能直接摆上去,你就不用晒着太阳再做工了。”
亚伯被该隐的体贴感动了。
真是难得一遇的好孩子。
该隐看着亚伯笑容,表情也柔和起来:“你高兴就好,亚伯。”
明月初升,但因为没有什么事情要做,他们就早早地熄了灯,准备休息了。
亚伯心里还惦记着该隐的雕塑:“你的雕塑手艺都是自学的吗?有没有向其他人学一学?”
“什么其他人?”该隐的声音从屋子另一边的床上传来。
“其他部落里之类的……不同的地方手艺肯定也不同。”
“没有什么其他人,亚伯,你总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该隐明显叹了口气。
“没有?”亚伯这回真的吃惊了,“这么多年了从来没见到过其他人?”
“你这话说的好像你没有在这住过一样。”
该隐这话让亚伯心里猛地一顿:“那咱们过几天可以往更远的地方看一看。世界广大,怎么可能只有我们四个人?”
“我倒觉得一直只有我们两个人。”该隐的声音弱了一点,“他们就像陌生人一样,我们不了解他们,他们也不了解我们。”
闻言,亚伯先是在心里叹气,但很快就振作起来了:“如果有他们,也许就有其他人。人多才有不一样的想法。也许在极其遥远的地方,那里的人生活得和我们完全不一样呢。”
“不一样就不一样吧。”该隐含糊道,“我有你就够了。”
“这话还是因为你没有接触过其他人。等你见过很多人、经历过很多事之后,就不会这么想了。”
“怎么会呢。”该隐因为对方的否定提高了自己的音量,“我说的可是真话。”
亚伯只是在自己的被子里闷笑。
“你笑什么,亚伯!”该隐恼羞成怒道,“你不信吗?”
“我当然信。”亚伯真诚地回答。
对面的少年只是抱紧了被子,口中冒出一句不满的嘟囔。
第43章 祭祀要求
太阳一日日明亮起来。
他们在田间劳作,亦或照顾羊群,生活一如多年以前,平淡而辛苦。
但亚伯总觉得该隐的表现有些奇怪。
——何止是有些奇怪。
这是第几次被他盯着看了?
亚伯握着铁叉,直起身子与该隐对视。
该隐原本望着亚伯的动作,发觉对方动作停了,转过身来,直直地看过来,有些不解地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怎么了?”
“你整天都在走神。”亚伯陈述自己的看法,“手上的刻刀停了好一会了。”
被这么评价,该隐如梦初醒,低头摩挲着手里的石块,犹犹豫豫地开了口:“……没有。”
这话明显是不想承认事实。但亚伯并没有太上心——现在的生活节奏不紧张,该隐手上的任务也不是太繁重,走神其实没有什么严重后果。
他拎着铁叉来到该隐身边,和他一样盘腿坐到地上:“是不是觉得挺无聊的?”
“啊?”该隐为因为他的靠近心跳莫名加速,只能分出一小部分思绪傻傻地应了一声。
“过一段时间,如果咱们的各种农活任务不紧,可以专门抽几天时间到远处走一走,看看周围。”
“为什么?”
“也许——我说也许,会有其他人呢。”
“我不需要其他人。”该隐下意识地否定。
亚伯被他的话说得眉毛一挑:“你还没见过呢,怎么知道不需要?”
“我可不想再有其他人整天吵架给我听了。”
亚伯顿时笑出了声:“谁说其他人都会吵架的?他们也可以像我们一样,一起生活,过得很高兴。”
“你觉得很高兴?”该隐侧过头来望着亚伯,眼底闪亮。
“那是当然,有什么不高兴的呢?”亚伯点点头,“不过如果你认识的人更多一点、经历过事情更多一点,那才好呢。总不能一辈子都在这儿,没有变化啊。”
“我觉得挺好的。”
“还是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才好。”
“亚伯,你最近总说外面,可外面有什么好的?”
“山丘旁边的河,”亚伯伸手指向他们先前打鱼的河流,“外面的世界,一条大河有十条河、一百条河那么宽,最后一起汇进大海里,整片海洋无边无际,和天空一样大小。”
该隐仰着头想了一会,想象不出那是个什么样的场景。
“还有山丘,一百座、一千座山丘叠起来,外面的高山就是这么高。等你登过山、渡过海,这片平原就真的是一块平淡无奇的小地方了。”
亚伯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渐渐感慨起来。
他还不记得自己以往的生活,倒先畅想起以后的冒险了。
“亚伯,你去过吗?”该隐倒没为他的话好奇,只是关心亚伯的所到之处。
亚伯微微笑了笑。
从“该隐的弟弟”这个角度,他是不可能去过的。
但作为一个来自石窟的灵魂,他一定在外面更广阔的世界游历过、见证过,才能在记忆残缺的情况下将以往的所知所见记在脑中。
“我在梦里去见过。”
“做梦啊。”该隐的语气没那么惊诧了。
亚伯拍他的肩膀:“做梦怎么了?”
“你在梦里去过哪里都没关系。”该隐瞧了对方一眼,“但是如果真的要去,一定要和我一起去。”
“可以啊,我们可以一起去,你也可以自己去,都行。”
“我要和你一起去。”
亚伯笑着点头:“我们一起去,是因为能互相照顾,而你自己也一定要有独自前往的勇气和能力,这才是真正的长大。”
“长大?”该隐嘟囔了一句,“我已经长大了。”
亚伯只是笑,撑着自己的铁叉回到田边,将新拔下来的杂草收拢到一起,准备收拾收拾,抱向羊群。
该隐还在原地发愣,过了一会儿猛地站起身来:“亚伯!你是不是不信我?”
“不信你什么?”
“我已经长大了!”
亚伯回过头来上下打量他:“何以见得?”
“我能照顾好自己!”
“那挺好的。”
该隐总觉得亚伯的认可太敷衍,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又喊了出声:“我还能照顾好你!”
这回他换回来的是一阵大笑声:“傻瓜,我用不着你照顾。去外面找到你的意中人,照顾她吧!”
该隐懊丧地坐回地上。
意中人?
她?
我才不要什么“她”,万一和母亲一样尖酸刻薄,那还不如不认识!
连父母都不可信,其他的人现在才认识,岂不是更加不可信?
还是亚伯最可信。
该隐低下头,摩挲着手中的石块。
亚伯最可信。
父母又来了。
该隐说是“又”,语气很不耐烦,但这其实是亚伯这一段时间第一次见到他们——而自他醒来,至少已经过去十多天了。
他们为了祷告仪式而来。
“好好听着。”母亲的语气有些生硬,也许是因为太久没有与孩子相处,已不明白如何“温言细语”地交流。
亚伯对她的行为表示理解,但该隐自他们来了,眉间就没松过。
“净化、祷告、献礼,缺一不可。”父亲向他们解释,“净化须有三日的沉寂,心中默祷,方有资格前来祭台,向神明出言祷告。一人献新苗,一人献肉块——你们须一同来往,这是作为兄弟的殊荣,亦是责任。”
亚伯默默记下,在心里重复确认。
该隐并不在乎种种过程。
他只听见“殊荣”一词,便转眼望向亚伯,凝视着对方认真思索的模样,又把眼神收了回去。
“麦田怎么办?”该隐问,“赶羊怎么办?”
“停三天,不然还能怎么办?”母亲开了口,语气很是不耐,“凡事多动动脑子,不要总问这种愚蠢的问题。”
该隐冷笑了一声。
大家的眼神都集中到他的身上。
“如果神明就这样教你与人相处,这种神明我不信也罢。”
该隐扭头就走。
亚伯连忙追了上去:“该隐!”
“可笑!”女人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无法抑制自己的脾性的人有什么资格朝拜神明?”
“夏娃,”男人的低微声音没能传到走远的两个少年耳中,“你不该这样说他。”
“我该不该由不得你说。”女人斥道,“我早就告诉过你了,他们根本就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从小到大一直如此!”
“那也与你的言行有很大的关系!”
“你说什么?他们变成这样反倒是我的责任?”
“不是吗?你哪一次和他们好好说过话?”男人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看看他们现在是什么样子,和你没有关系?”
女人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亚当,你竟敢讽刺我!”
“我这不是讽刺——”
“闭嘴!你这叛徒,得了神的旨意就想统治我、压制我?你做梦!”
“你又在提以前的事情。我们说好了不提的……”
“以前怎么了?那不是我们一起经历的吗?现在是你指责我在先,你怎么敢?”
……
“谁能忍得了他们这样的争吵?真正的神明早该降下一道雷,还我们一个清净!”
该隐的语气还带着怒意,甚至有些口不择言了。
亚伯没出声,只是和他并肩,快步走着。
绕过麦田进了屋子,该隐重重地将门关上,又用木闩锁紧,接着把窗帘一道道拉上,最后在通往后院的门前顿了一会儿,“砰”地把门摔上了。
这回他没再上前闩门了。
他们在后院的门口站了一会儿。昏暗的屋里,谁也没有开口的意思,只有该隐的粗重喘息声回荡着。
听着对方的呼吸声渐渐平静,亚伯伸出手来,握着该隐的手腕,牵着他回到前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