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亚伯转头望向该隐,“他离开阳光之后就好很多了。”
“那你胳膊上的绷带?”格塔指指亚伯明显受伤了的胳膊。
“昨天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异常者。”亚伯不甚在意地摆手,“不是什么大问题。”
格塔的目光在亚伯全身逡巡片刻,直到确定对方没有什么外伤,才点点头:“那就好。”
屋里有一阵短暂的沉默。
亚伯突然想起了那个可怜的女孩:“梅里亚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梅里亚,”格塔提到这个名字,微微叹息,“我们之前派出了小队试了几次想把她带回来,但被她一次次拒绝了。”
“你们知道原因吗?”
“她不愿意说,我们也没办法。”
亚伯望向该隐:“该隐,你的理论可以和格塔说一说。”
他还是想向格塔证明异常者之间也有意见分歧和不同选择。
格塔的目光落到该隐身上:“你……您的理论?”
该隐暗自皱眉,不过还是开口了:“是关于年轻人逃往异常者聚落的理论。他们能从中得到一切别人无法提供的好处。”
——为了生命与享乐放弃家人与故乡,成为隐蔽在黑暗中的吸血怪物。
格塔被这种可能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叛徒!”
“这只是我们的一种猜测。”亚伯安慰他,“也许城里对年轻人的管教还是要加强一些,不能让年轻人就这么离开城市,否则整个白夜之城就没有未来了。”
年轻人就是未来。
格塔也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
他在原地纠结了好一会,才向着该隐微微鞠躬:“多谢您的协助,阁下。”
该隐对他的动作没什么表示,不过出于礼貌,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是个好的开端。
亚伯欣慰地想。
送走格塔的时候,护卫队长微微拽了一下亚伯的胳膊,把他拉住了。
“怎么,格塔?”
“你那位同伴的理论很有道理。”格塔考虑着自己的措辞。
“是这样的,格塔。他是真心希望白夜之城免受异常者的侵袭。”
“可他也是异常者——”格塔下意识地辩驳了一句,不过连连摆手,“抱歉,亚伯,我这是思维惯性,说习惯了。”
亚伯理解地点点头。
格塔犹豫片刻,终于开口:“可是亚伯,你有没有想过,梅里亚是第一例逃脱死劫的幸存者,她的事故发生距今不过十几天……你的那位同伴,他又是从哪里得出这个理论的?”
第31章 代言人
白夜之城宣布不再对两个外逃者的安全负责。
亚伯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说不惊诧是不可能的。他设想过城里会如何处置这两个孩子——规劝,利诱,晓之以情或是什么其他手段——但是,直接放弃这个结局确实有些出乎意料。
“白夜之城的资源是有限的。”格塔的语气很坚定,但目光仍有些可惜,“我们只能寄希望于他们愿意主动回来。”
“但如果没有外力帮助,如果他们反悔,也没有出来的途径吧……?”
“阳光就是他们最好的庇护所。何况,他们做出的选择,就要由他们承担后果。城里三番五次地前去劝导,已经尽力而为了。”
亚伯点点头。从大局来说,这确实是一个合理的处理方案。
城市的资源有限,不可能为了两个主动逃离的孩子无限期地提供一切帮助。
但是亚伯这样置身事外的人也隐隐能感觉到整座城市因此产生的躁动。
有的人认为城主的这一决定残酷无情;有的人则支持城主的决定,强调护卫力量的有限性。
此外,频频现身城外的梅里亚更让所有人都能清楚地看见那原本虚弱的少女愈发娇艳、鲜活的转变。
那是一种令人迷惑又极富吸引力的变化。
城里渐渐开始兴起流言——投奔异常者就能像梅里亚一样,付出一点鲜血,得到无限的生机与活力。
确实有人因这类流言而跃跃欲试。普通的居民们看紧了自己的孩子,不敢再让他们随意出门;年轻人心中倍感压抑,中心城区抗议频发。
白夜之城与异常者原本的绝对对立终于出现了“灰色地带”。
亚伯不止一次地在街道上听见有人抱怨,“如果当初梅里亚就这么被异常者杀死了,就不会有这样令人纠结的问题了。”
听到这类言论,亚伯总要摇头——没有梅里亚总有其他人,这个发现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但梅里亚本身所做的事情,无论是雨天遇袭、背离家人、逃往异常者聚落,最多不过是给了其他居民一个心理冲击,而且这种冲击完全可以通过个人的自我克制而得到有效控制。因此,梅里亚本身绝不值得受到死亡的惩罚。
她如今还活着,就有机会改正。
活着才是一切变化的开端。
除了城市本身的变化,亚伯最为留意的还是格塔说过的“代言人”。
每每看见该隐的苍白面色,亚伯总要在心里暗念——
代言人到底什么时候能出现?
他甚至都想过要接一点自己的鲜血供给该隐。不过是失血而已,反正身体的造血功能能把缺失的部分弥补回来不是吗?
不过他的想法还是被该隐拦下来了。
该隐的表情因愤怒显得有些扭曲:“我该做的是忏悔,而不是带来新的伤害!”
故而亚伯对他的过去极度好奇。
他以往到底经历过什么?伤害了其他人吗?像现在的异常者一样?
他们又艰难地捱过了一段时间,终于,等到了格塔遣人送来的好消息——
代言者到了。
见面的地点还是城主的会客厅。
出于城主和该隐自身的安全考虑,亚伯选择一人独自前去与代言者的会面。
进屋的时候,城主正站在落地窗边观赏着城外春光烂漫的风景。听见敲门声,他转头望过来,面容还是像浮光掠影似的,没在亚伯眼中留下半点痕迹。原本属于城主的宽大转椅里则另坐着一个人,背对着正门,似乎在欣赏墙上的那副黑白画。
左白右黑的对称画依旧和红砖墙壁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亚伯的眼神从画上掠过,便收回了眼神,将注意力集中到转椅上。
那位大概就是代言者了。闻声,那人也将转椅转过来,抬起头与亚伯对视。
那一瞬间,亚伯有些发愣:“……赛特?“
他是贝里殿下的代言者?
“日安,亚伯。”少年身着宽松的黑色圆领长袍,头顶银冕,周身气质十分威严,语气也不似之前轻松明快,但仍能听出友好的意味,“我受贝里殿下嘱托,前来协助流落此地的外来者离开。”
亚伯定了定心神:“多谢您的相助,我想知道,所谓的特定异常者具体是指聚落里的哪一个人物,我又该如何找寻、如何铲除?”
赛特没有立即回应,起身踱步到亚伯面前,双目紧盯亚伯的瞳孔:“铲除异常者是一项艰难的任务,你确定自己能够胜任?”
“若我所做的能为白夜之城的和谐带来一丝的帮助,我都愿意为之一试。”
“那么我要通知你,亚伯,贝里殿下为你指定的异常者名为该隐,身处城外东面的木屋。殿下要求你在西面的农田里将其杀死,届时即可登上白塔,离开此地。”
亚伯的表情完完全全地僵住了。
“这是谁的命令?”
“如我所言,这一命令来自贝里殿下。”
“贝里是谁?”
亚伯的这个问题让一旁的城主微微皱眉——亚伯的称呼……
“殿下是白夜之城的守护者,是庇护之力与平衡的化身。”
亚伯定定地注视着面前的少年人:“该隐没有罪过。”
“他的罪名烙印在他的灵魂之中,比整个异常者聚落的任何一个成员都要深重。”
“但他从未伤害过任何人,整个城市都能为此作证!就算有,也应当由他伤害过的人来定罪,而这个人绝不是我——我不是他的审判者。”
“一分钟之前你向我保证,若能为白夜之城的和平贡献力量,你就愿意为之一试。而此刻,你告诉我,你不是异常者的审判者?”
亚伯被他的质疑说得脑中空白,定了定神,连忙找回思路:“因为该隐本来就不属于异常者的范畴……”
但赛特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贝里殿下的命令已经传到。此次任务没有限时,希望你全力以赴。”
他的话没得到回应。
亚伯的表情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意,不过赛特对此不甚在意,只是向着城主摆摆手:“开导开导他……一时的心软我见得太多了。”
目送赛特离开会客厅,亚伯迫不及待地转向城主:“该隐伤害了谁?哪一个伤者指认了该隐?没有一个人因该隐受到伤害!他——他还救下了梅里亚!”
“阁下,”城主压了压手,似乎能以这种方式平息亚伯的怒意,“您是否与那位异常者一路同行到此地?是否全程盯着那位异常者,保证他没有做出任何不适宜的举动?”
亚伯的回复卡顿了一瞬间,但立刻激动起来:“这就是你们推定他有罪的理由?”
“他是畏光、嗜血的异常者。”城主平静地答复。
“他能自控!”
“他不能。伤害他人是异常者的天性,是不为理智左右的生存本能。”
“说到底,你们还是拿不出证据证明他有罪。”
“处决异常者不需要证据。即便他现在没有伤害我的臣民,也无法保证以后他是否会发动袭击,您说是不是?”
亚伯长长地吸入一口气,一时间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城主的模样似乎不为所动:“贝里殿下的旨意已经下达,怎样选择是你的自由。城里也有居民因为执行命令失败而被救回,之后再也不敢尝试第二次——我们能理解……”
“阁下,这和敢不敢没有关系,我不能……”
“您完全可以。贝里殿下赋予了你权利,阁下。”
扯淡的贝里殿下!
亚伯几乎骂出声来,但最后还是克制住了。
“您可以冷静冷静,再来与我们商讨相应的计划,格塔会很乐于向您提供必要的帮助。这期间,您最好还是住在城里,与异常者隔离开来,否则很有可能对您产生不必要的伤害。”
“谢谢您,”亚伯硬挤出一丝礼节性的微笑,“不必了。”
城主只是点头:“一切取决于您,阁下。”
赛特出了会客厅,没有前往使者专用的住所,却径直向城门走去。
一路与人们打过招呼,最后,在守城士兵的嘱托中,他笑着挥手,出了城门,向着城外的荒郊去了。
翻过了杂草丛生的小山丘,白夜之城的高大城墙从视野里消失,赛特左右环顾确认一切无虞,终于在道旁的枯树边蹲下,在土壤中拨弄着。
一个包裹。
一件黑袍。
赛特熟练地将黑袍裹在身上,戴上宽大的帽檐,又微微张嘴,将两颗尖锐的獠牙戴在犬牙上。
不多时,一个足以以假乱真的异常者就出现了。
太阳的光芒吸附在黑夜般的黑袍上,热量让赛特不满地皱了皱眉,却还是叹了口气,取道往另一座山丘走去。
那座山丘的背阴面,就是那片异常者的聚落。
“预言者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首领顾不得怀里的梅里亚,匆匆奔出自己的屋子:“预言者在哪里?”
这话完全不必多问,因为他已经看见了远处受到团团簇拥的身影。
他们迎着难得一见的预言者进入简陋的大棚屋,首领郑重地将其引到高座上。一众人分列两侧,垂目聆听来自预言者的箴言。
他的声音和多年前一样年轻,乃至稚嫩。
首领听见预言者的声音时,心里如是想到,这么多年不老不死的预言者——如果能吸食他的血液——
不过他迅速将这个出格的念头收敛在心底。
预言者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背后的贝里殿下。
贝里殿下是异常者的神明。他赐予第一位幸运儿无与伦比的反应、速度和力量,使之成为白夜之城中闻风丧胆的可畏存在;他引领渐渐壮大的异常者们在城外搭建自己的聚落,直至整座城市宛如异常者的血库;作为对城市的施舍,他为城市镀上所谓的“庇护之力”,不过在大多数异常者看来,那不过是变相延缓了新鲜血液的到来。而不定期到访聚落的预言者,作为贝里殿下的信使,所言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都有着值得深思的含义。
没有人胆敢冒犯预言者。
没有人胆敢对其身后的贝里殿下不敬。
“……聚落的发展成果出乎意料,但我还是注意到你们犯了一个错误。”
预言者声音低柔地宣布道。
一时间,整个棚屋里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首领想——错误?
“这也是我此番前来的目的。请诸位听言——异常者不可独行,独行即是罪行;同为不洁,便彼此亲近;清除所念,便彼此依凭。”
大部分人面面相觑,一时间并不明白预言者的话。
但首领几乎立刻就想起了不久前同样发生在这里的那次争执。
那个强力却古怪的异常者——他不知道往哪里去了。
这句预言的接收对象是整个异常者聚落,那么这句“灾难”所指的便一定是针对整个聚落的灾难。想来想去,只有那怪人算得上落单,那不愿接受聚落帮助的清高模样也确实算得上“纯洁”。若他的独行会招致灾祸,我们该如何破解?让他不再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