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影纷飞,深埋在河底张牙舞爪的叫嚣,奇形怪状的身躯让人控制不住的战栗。似乎感受到容话朝他们看来的目光,他们突然仰起脖子叫的更大声,张开了血盆大口,好似在等待着从下方落下来的容话,下一秒进到他们的嘴里。
极度的恐惧让容话找到了理智,他开始克制住体内的惧怕意,屏住身体里最后一口氧气,挥动起僵硬的四肢往上游去,一只手拉住了他的手腕,触感寒凉,低沉克制的嗓音随之响起来:“……别走。”
容话被拉进了河底,他挣扎着,嘴里最后一口氧气断了,溺水的窒息感一瞬间钻入口鼻。有人用唇封住他的唇,冰冷的气息从唇齿之间,进到他四肢百骸。
细长的血丝蔓延至在慕别的眼尾,不像血,而像是某种花纹的刺青,妖冶精致。可他此刻的面色却白的异常,不是平日里如玉的白,而是像被关在地底的最深处,长此以往不见天日的惨白。
他身上染着血,就连捧着容话的那只手上也沾着血,渊泽河里的水洗不干净,这些血仿佛印记一般,根深蒂固的扎根在慕别的身上,晕染不去。
慕别两臂抱着容话,但他抱着的力气太轻了,容话感觉得到,只要他稍一用力就能轻而易举的挣脱开环抱在他身上的臂膀。但这股极轻的力气却好像并不是慕别刻意而为,他似乎尝试着将人抱的更紧,但手臂却不遵循他的意愿。
一股巨大的落水声从上方响起,庞然大物冲进了河底,百鬼朝着盛琼楼一涌而上。
苍白的手指覆上容话的眼,他说:“容话,别走。”
他声音极轻,语气里交织着挽留和无可奈何的情绪。
他是渊泽之主,魑魅魍魉的首位,手下有百鬼驱使。他要想留住一个人,有千百种方式,最下策也不过是像之前那样,用强硬的手段将人困在高塔之上,城堡之内,无处可去。
他又为什么要用一种近乎乞求的眼神和口吻,注视着他眼前的人呢?
容话凝视着慕别,像是过了很久之后,他闭上眼,在慕别惨白的唇上落下一吻,一句极轻极淡的话消弭在他们的两唇之间。
盛琼楼撕咬开无数缠上来的恶鬼,准确无误的向容话伸出爪,“容话,走!”
容话推开眼前的人,盛琼楼抓着他往上快速的游去。容话垂下眼,一眨不眨的望着下方离他越来越远的人。
银白的发散荡在水中,慕别的身体不断往下沉,那双一贯迷醉的桃眼中此刻透出的是歇斯底里的崩溃与迷乱,他朝容话伸出手,可身体却已沉到了河底。
容话闭上眼,跟随着盛琼楼离开了渊泽。
他说,再见,我的缪斯。
再,不见。
盛琼楼驮着容话迅速离开直入一片密林中,他浑身皮毛都湿了透,但脚下的速度却不见减弱,“渊泽之主果然出了问题,那些百鬼的力量也受到了他的影响,根本不堪一击!”
容话淡淡应了一声,没说什么。
盛琼楼却借此联想到:“他当初凶名在外,恨毒了他的大有人在。要是有人知道他现在弱成了这幅德行,肯定一个个都朝着渊泽赶来,杀了他雪恨!”
容话眸光闪烁一阵,半晌道:“那他之后的处境,是不是很危险?”
“乍一看是危险,但渊泽境内是他的地盘,除非他的允准,任何人都进不来。”盛琼楼似乎考虑到了容话和渊泽的关系,没继续添油加醋,“所以,那些想报仇的人也只能站在外面恨的牙痒痒。”
容话嗯了一声,两人这个话题没再继续。盛琼楼跑了一阵,前方突然出现一个血色的漩涡,看见了出口,盛琼楼又突然记起一件事,“不过,如果他死了,渊泽境就会濒临破碎,外面的人找到空子就能钻进来……”
他说完也没去看容话的反应,纵身跳进出口。两个人的眼前均出现了几秒钟的白色光影,不适的眯起眼,等缓过劲来时,他们已经身处在一片茂密的森林中。
汩汩水声不绝于耳,氤氲的热气有些模糊了视野,一个天然的温泉池陡然出现在他们跟前,和池里正泡着温泉,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们的慕地野碰了个正着。
第91章 别离苦01
“容、容话?”慕地野猛地从温泉池里站起来, 使劲揉了揉眼,“你不是失踪了吗?”
他扯下池子边上放着的浴巾, 在腰上一围就从池子里走了出来, 刚想上前, 一只庞然大兔就朝他伸了伸头,盛琼楼的鼻子里发出兽类的喘息,“又是你。”
慕地野火速的倒退几步,挺直胸膛壮了壮胆,振振有词的念叨:“兔妖!我乃慕家第八代家主慕天驰之弟慕地野,你今日竟然胆敢擅闯我族中老宅!我慕地野必定不能饶恕你。但佛家有云,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要你肯放下背上的人,我一定饶……哎呀!”
他惊呼一声, 话没讲完就被盛琼楼一爪踩在了脚下,动弹不得。盛琼楼嘲讽道:“神棍真聒噪。”
容话从盛琼楼身上下到地, 连忙说:“他是我朋友, 你别伤他。”
盛琼楼面露鄙夷的移开了爪, 随即变成人形,走到池边拿起挂在石头上的衣服,快速的穿上。
慕地野灰溜溜的从地上爬起来, 没敢去抢自己的衣服,而是上上下下打量着容话, “你怎么跑到我们祖宅来了, 我哥还有卢轶霆息他们在外边找你都快找疯了!”
这中间牵连的事情太多, 容话一时之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向慕地野解释。见他沉默, 慕地野也没有再继续追问,而是拉着容话往自己房间里走,“你跟我回屋,跟我哥打个电话保平安……”
容话点头说好,示意盛琼楼在后面跟上。
慕地野推开古朴的木质门,说:“你都不知道,最近湛海的凶杀案闹得人心惶惶,我们都怕你也遭了毒手,真的是……特别是我哥,我听他助理说他都几晚上没睡了。”
慕地野这句话里给出的信息太多,容话想了想,连问道:“千面还没抓到?学长没和你一起回家?”
“千面神出鬼没,我们慕家已经派了全族上下的人去到了湛海,正在全城搜捕他,我哥作为家主,当然要在湛海坐镇,回不来祖宅。”慕地野拔下手机的充电线,解了屏,给慕天驰播了电话后,递给容话。
“打电话干什么,祖宅里有事?”慕天驰的声音隔着听筒传来。
容话沉默了几秒,答道:“学长,是我。”
慕天驰似乎愣了一下,连声问:“容话你没事吧?你这段时间都去哪儿了?”
“我没事。”容话喉结滑动,“我,去了渊泽。”
这一句回答足以把所有疑问都化解,慕天驰默了半晌,才说:“我知道了,现在湛海不安全。你和地野在一起吧,你们俩就暂时待在祖宅,不要回来。”
“学长,我不能留在这里。”容话顿了顿,“他会找来。”
渊泽的出口直通慕家的祖宅,他现在留在这里无疑是在坐等慕别找他上门。
慕天驰那头似乎人很多,声音嘈杂,他的再一次沉默就显得格外突兀,他说:“他……暂时不会来找你。”
容话掌心微蜷,还想再问原因,慕天驰又道:“总之,老祖宗手眼通天,你除非……”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你在什么地方他都能找到。我知道你想回家,但我们没抓住千面,之前你被他伤过,所以对他应该更加防范。”
听筒里慕天驰的声音不大,但屋内安静,另外两个人听力都不差,隐隐约约听了个大半。
虽然不知道容话和他们家老祖宗到底又闹了什么小情侣的别扭,但慕地野站在客观角度上,也跟着劝,“是啊容话,湛海现在的情况真的不容乐观,我听说你之前还被千面盯上了,你现在留在我们祖宅,是最安全的。”
盛琼楼坐在容话对面,面色不善,“一个偷人情绪做面具的,这么劳师动众,你们确实够废。”他看向容话,“你想去什么地方,千面那小儿要是敢出现,我第一个踩碎他的骨头。”
容话之前和盛琼楼可以说是什么交情都没有,唯二见过的两次之中,盛琼楼还打算吃了他。眼下盛琼楼说出这样一番变相保护他的话,容话却没有半点质疑,心里反倒觉得很踏实,还有一种莫名的熟悉。
“你谁啊?”慕地野虽然有些惧怕这种兔妖,但实在看不惯对方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你知道湛海现在死了多少人吗?你还这么怂恿容话回去,他要是出事了你能负责吗?”
盛琼楼嗤笑一声,正要开口讥讽,容话怕他们两个人扯出什么口角,及时道:“地野,他是盛琼楼,是我的朋友,也是……”他眸光微闪,“也是玉宇的亲弟弟。”
他这些话慕天驰自然也听得清楚,容话朝慕天驰说:“上次听说,千面擅长隐藏在人群之中,但我之前和他见过一面,他和我们学校的叶东文关系匪浅。学长可以查查这个人。”
慕天驰很快道:“没错,我们之前也追查到了叶东文身上。但叶东文在我们派去跟踪的人前暴露过一次后,就彻底消失了,所以我们现在怀疑,是千面把叶东文一起藏了起来。”
容话思索了片刻,说:“学长,这样。我现在回湛海,帮你们把千面引出来。”
不待慕天驰拒绝,他继续解释道:“我和千面打过几次照面,虽然我不清楚他究竟想干什么,但我感觉,他想从我身上得到某种东西。”
容话其实一直在思考关于千面的事,千面每次出现在他面前,表面看起来没有章法甚至有些无头无脑,但细究起来也并不是无处可寻。从初次在罗致的宴会上,千面以幼童的身体哄骗他捡了一张面具,再到水村时游殊青柏的纠葛,以及玉宇和琼楼还有戒刀稜岁之间的恩怨,更甚,衡星和卢蔚澜也是因为千面。
容话和千面见过的次数不算多,但千面每次出现总是对他讲一些晦暗莫深的话,那些话的意思容话到现在也没看的太明白。他只是在心底莫名的觉得,千面所做的这一切就像一根线,将他身边的人和事在潜移默化之中串联起来。
他在线头的初端,千面扯着线头的末端,在不知不觉中,把他一步步的从开始引向结束。
是想要他的命吗?
可如果千面要取他的性命,并不用像现在这样大费周章。容话揣摩不透,加上千面这段时间一直在湛海作恶,又刚好现在和慕天驰刚好对接上,容话的脑海里就冒出了这个想法。他需要找出千面,和他对峙同时帮助慕天驰一起除掉千面这一害。
容话清楚自己是个普通人,而从之前千面的所作所为来看,对方对他的纠缠并不会就此打住,与其被动的等着千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手,容话想把自己的生命握在自己手里,主动出击。
诚然,从武力层面上讲,他的确不能和妖怪抗衡,但作为诱饵,已经绰绰有余。并且现在盛琼楼和他在一起,他其实一点都不担心,连他自己都诧异为什么会对盛琼楼这么信赖。
思及此,容话看向了盛琼楼,对方翘着二郎腿,面上一副凶巴巴的模样,明明和他哥哥一点都不像,他却好像透过盛琼楼,见到了盛玉宇的影子。
一母同胞的兄弟,即便再怎么不像,还是会有相似的地方。
慕天驰仍然言辞拒绝,说什么也不会让他的弟弟以身犯险。
容话想了想,说:“没关系,学长不同意,我还可以找霆息的狐族和衡星的鲛人族。”
慕天驰声音少有的气急败坏,“他们早就和我协议好了,派出的族人已经渗入到了湛海的各地!”
“那也不多我一个。”容话胸有成竹,“学长,我相信你们,你们也该相信我。”
这么大密集的搜索还是没能将千面找出来,已经说明对方藏的足够深,没有饵食的诱引,这条狡诈的鱼根本不会有跳出水面的可能性。
慕天驰深谙此理,斟酌了很久之后,疲惫道:“让我再考虑几天。”他实在不想把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学弟,扯进危机四伏的漩涡中。
容话没有急着催促答复,学长已经被动摇,松口只是时间问题。更何况即便对方驳回,他自己早就打定了主意。
挂了电话后将手机还给了慕地野,慕地野接过手机后还有些愣神,容话站起来走向盛琼楼,面露歉意,“抱歉,要带着你和我一起涉险了。”
盛琼楼表情没变,只说:“就算你不提,我也要去找千面算账。”
容话不解的蹙了蹙眉,盛琼楼漫不经心的掏了掏耳朵,“秃驴那天,身上有千面的气息。虽然很淡,但没逃过我的鼻子。”
容话闻言,心底之前的疑惑瞬间烟消云散,难怪千面会对戒刀的身世了然于心,还换了一种方式表述给他。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戒刀和千面做了交易。
盛琼楼似乎早就猜到了这一点,笑的古怪,“他用这么阴损的手段拆了我的家,不回报他,怎么对得起我睚眦必报的美名。”
一股难言的苦涩在容话的喉头间散开,盛琼楼看似凶恶蛮横,但说出这样的话,实则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失去血亲,失去一切。他突然想起来,玉宇跟他说自己在兔子之中的年龄还是个兔宝宝,那盛琼楼岂不是还要更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