瑛姑狠瞪了郁安宁一眼,穿过两人中间走到前面去了,“张捕快,案子月底前破不了,罚你三月饷银!”
张进差点哭出来,“上官,不带您变声诈和的?”
郁安宁知道沈曜的脾性,向来说一不二,忙劝:“别哭了,快破案吧,后天就到月底了。”
其实张进说得也不完全准确,这奢华的楼层只有右侧被打通,里面放置足有两个房间大的雕花拔步床,外加沐浴汤池,鲜花果品,琴棋书斋。
而另外一侧共有五间房间,推拉式的房门上绘着山水、花鸟、仕女等各色图样,典雅大气、意境悠远,想必出自名家之手。
春夜姑此刻驻足在其中一个房间前,宽袖一展推开了门。
还没等郁安宁迈进屋子,便听瑛姑高声责问:“谁让你们擅自挪动尸体的?!”他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进去。
一个直挺挺躺在地上的女子映入眼帘,衣着暴露近乎半裸、如瀑长发散乱地铺洒在地板上,纤细白皙的肩膀、手臂和小腿遍布青紫,触目惊心的黑青色勒从颈项延伸到耳后,整张脸却被一条丝帕盖住,看不到容貌。
白绫挽成环状,从高悬的屋梁上垂了下来,在微风中轻轻摇晃着。
“是谁把人放下来的?”瑛姑面色阴云密布,任谁都能看出是强压怒火,她凌厉的视线扫荡一周,房间里鸦雀无声。
许久,春夜姑怯怯地说:“是我让放下来的,牡丹已经够可怜的了,难不成要这么多男人眼睁睁看着她这个样子挂在上面吗?”
她的话语令人动容,却没有一丝表情中浓烈的惧意。
瑛姑勾了勾唇角,俯身欺近,冷冷道:“你倒真是可怜她!”
春夜姑泪流满面,“那是当然,我可怜的女儿啊……”一边哭一边暗中窥视着她的表情。
事已至此,只好亡羊补牢,瑛姑吩咐仵作验尸,把郁安宁叫到一旁,压低嗓音细细地嘱咐了一番,让他带着两个人出去了。
春夜姑抻着脖子,目光一直跟随郁安宁到看不见的地方,“上官安排的何事?”
“我问你。”瑛姑抱臂看她,忽然扬起手。
春夜姑吓得连退两步,却被她一把握住手腕,拽到了隔壁。
“昨天牡丹见过何人,夜里同谁在一起,都做了何事?”瑛姑正色道,“你给我一一道来,说得越详细越好。”
虽然常年经手各类命案,涉及到风月场所的也不算少,可点花魁是他们这里一年一度的盛事,整个流程城里成年男子差不多个个门儿清,如今让女人这么郑重其事地问出来,屋中顿时陷入尴尬,众人怪异的表情掺杂着探索的欲望。
春夜姑早闻这位女捕头雷厉风行,却没真正打过交道,如今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张了张口,为难道:“上官如此发问,倒让我从何说起?”
瑛姑取来笔墨,面目严峻地问:“就从昨晚牡丹同谁过夜开始。”
春夜姑又露出那种天下人都知道的表情道:“上官在衙门里待久了,有所不知,昨夜咱们红袖添香点花魁可是司徒大官人捧的场。”
“嗯,接着说,后来呢?”瑛姑边记边问。
春夜姑大大地翻了个白眼,“后来您还不知道吗?”
瑛姑抬眸,眼珠子移到顶端,看着无比吓人,“你问我还是我问你啊,再卖关子先押回衙门!”
“好好好,姑奶奶,我说还不行吗?”女人见瑛姑动了气,似乎不想同官府硬碰硬,“有司徒大官人在,就没别人的事儿了呗,难得大官人有兴致,咱们上赶着还来不及呢,被他老人家看中,可是这牡丹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没想到这丫头竟如此想不开……”她说着再次泫然欲泣。
沈曜毕竟在这个世界的时间有限,虽然聊天时听到衙役们几次提及这位姓司徒的,却不知他竟有如此大的势力,此案牵扯到这种人,看来八成有些棘手了。
春夜姑见在场众人集体陷入沉默,而这位女捕快也没有说话,十分庆幸自己及时搬出这尊大佛,没有让事态继续恶化,内里暗暗松了口气,不料气刚松到一半,便听她道:“司徒大官人可在?唤进来问话。”
☆、司徒枫
听瑛姑语气,春夜由惊讶变为惊恐,仿佛她说了何种大逆不道的话。
捕快出去片刻,回禀道:“上官,司徒枫昨夜已经离开,无人知其去向。”
瑛姑目光转向春夜,“如此重要的客人,何时离开你总该知道吧?”
春夜神色自若,“难得大官人点中花魁,又肯留下过夜,咱们乐的省心,派俩小厮守门罢了,何时去留当然随他老人家啦!”说罢又嘀咕一句,“若他金鹰,半夜把牡丹带走,咱们还得送出去一程……”
瑛姑放下笔,站起身,踱着方步慢慢绕她行走,“既然昨夜的事情一概不知,口口声声的司徒大官人,你总该知道些什么吧?”
春夜扭脸,刚好与她对上了眼,娇笑一声,“那当然,我知道他喜欢女人,尤其是如你这般的美人儿……”
瑛姑面色一凛,屋中陷入死寂,有人在屏风外说:“上官,尸首已经查验完毕。”
瑛姑犀利眼风扫过众人,问道:“有何发现?”
仵作道:“的确是吊死的,颈部勒痕应该是白绫之类物品所致,从身体僵硬程度看,死了约有三到四个时辰。”
“你认为是自杀还是被人杀害?”瑛姑问。
仵作思索片刻,叹了口气,“小人很难判断。”
“若非他杀为何全身淤伤?不是因为打斗或挣扎所致?”
仵作道:“淤伤虽多,却都在表面,无一处致命,说是打斗也可、挣扎也可,即便……”说着忽然顿住,面露难色。
瑛姑瞪他,“有话直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仵作下意识放低了声音,“即便男女□□、内帷乐趣也有可能造成这样的淤伤,比如捆……”
“知道了,不必举例。”瑛姑打断他的话,房内充斥着偷窥的目光和吃吃的笑声。
瑛姑正想说话,春夜抢先道:“上官怎么也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不知道这些有什么稀罕,你们偷着想想就得了,这么大声笑话谁呢?”话一出口,笑声几乎爆了出来。
瑛姑面无表情地走到中间,抬手往春夜肩上一按,众人看她表情,瞬间感觉自己的肩膀隐隐作痛。春夜强撑着没哭出来,看见瑛姑凑近的脸,黑沉沉的眸子令她莫名恐慌。
瑛姑浅笑:“问这城里,哪个女子比得上你见多识广、阅人无数?”顺手一拍,春夜姑表情彻底垮了。
沉默许久的仵作忽然道:“上官,还有一事小人觉得有些奇怪。”室内突然寂静。
瑛姑见状,向他招了招手,仵作会意,上前说了几句,声音压得极低,最后只见瑛姑略带惊讶地问:“是吗?”
仵作狠狠点头,“是的。”
“知道了,你去吧。”瑛姑柳眉微蹙,思忖片刻,犀利的目光落在春夜身上,起身走了过去。
春夜被她气势所摄,视线下意识跟随她的脚步,直到脖子极限的角度,瑛姑忽然停驻足,冰冷的语气恨不能把人冻住,“还有什么想说的?现在想不出,等回了衙门,我便好好帮你想想。”
春夜见过不少大场面,一来二去竟被瑛姑压得死死的,看架势怕不能轻易过关,额头渗出细密冷汗,态度也不复先前那般嚣张,收敛住神色道:“上官,司徒大官人是何等人物,到这红袖添香不过寻个开心,谁还敢贴上去问东问西,您说是不?”
瑛姑的视线慢慢打量着她,春夜双手收到款袖之下,似乎拿定主意跟她打太极。
红袖添香其他几个管事的也都深深埋着头,一副生无可恋的死样子。
安静得久了,春夜眉宇间浮起得意之色,又是扶钗又是理裙,嘟嘟囔囔道:“查不出还拘着人,影响做生意……”
话音未落,门声响动,两个人影从山水屏风后一闪走了进来,是先前被派出去的捕快。
迎着众人的目光,郁安宁行礼道:“上官,都问清楚了。”
瑛姑:“说说。”
郁安宁道:“经盘查,昨夜点中的花魁名叫牡丹,仪式结束后,司徒枫竞价胜出,春夜姑亲自带着牡丹和司徒枫来到这里,婢女说牡丹当时很高兴,计划向司徒枫提出赎身,二人进屋时并无异样,侍女守在门外时还听到嬉闹调笑的声音,没过多久,司徒枫吩咐退下,她们便离开了。”
瑛姑绕过面色发白的春夜,来到郁安宁面前,双眸藏着笑意,“‘没过多久’是多久?”
郁安宁想了想,“大约二刻。”
“嗯。”瑛姑望向张进,“你这边呢?”
张进躬身道:“卑职找到两个上夜的小厮,说除了春夜姑和侍女,并未见过其他人出入,司徒枫丑时左右出来,看上去有些匆忙,从后门骑马走的,至于去了何处他们无从知晓,也不敢问。”
春夜脸色无比难看,身体猛地一僵,突然明白了什么,声音又细又尖,“你把我们拘在这儿并非为了问话,只是拖延时间对不对?”
瑛姑望向脸色无比难看的春夜,勾了勾唇角,“百姓本来是相信衙门的,万一受人胁迫、不敢开口,影响为死者申冤就不好了。”
春夜微微颤抖的嘴唇不断开合,艰难地挤出一句话,“奉劝你一句,适可而止,你不知道得罪司徒大官将是何等下场,尤其是、尤其是女人……”
瑛姑冷声说:“司徒枫很可能是杀害牡丹的凶手,再危言耸听,先治包庇之罪,这么好的皮囊,若打得皮开肉绽真是可惜了。”
那种场面让春夜便不寒而栗,更没想到瑛姑小小年纪,竟句句击中她的要害,终是败下阵来,不再言语。
瑛姑环视一周,道:“这里是命案现场,找到凶手之前,红袖添香查封,停止营业。”
“什么?!”瑛姑一语既出,全场哗然,谁都没想到她会有此一招。
春夜姑疾步上前,拽住她的胳膊,有些语无伦次,“姑娘,你竟敢……不知道司徒大官人是何等人物吗?”
郁安宁欲将她拉开,瑛姑却示意停手,低头端视着她,“哦?到底何等人物?”
春夜立刻跳开视线,脸上乍青乍白。
“到底哪家衙门要封我的铺子?”一把男人嗓音自门外传来,慵懒而低沉。
春夜听闻,眼底划过一丝惊惶,慢慢地松开了手。
门扇倏然开启,一个身影跨了进来,男人又高又瘦,五官轮廓尚算得上俊美,一身月白袍子甚为华丽。只是双腮凹陷、面色发青,周身带着一种诡异的病态,尤其是那双黑沉沉眸底布满狠戾,似乎看一眼就得挖走点儿什么似地。
“拜见大官人!”
一见此人进来,周遭响起一片见礼声,恭敬程度跟见到皇帝差不了多少。
司徒枫却理都不理,径直走向瑛姑。
似乎与之八字不合,郁安宁感觉极不舒服,在他走近时下意识横在两人中间。
司徒枫阴恻恻地笑道:“宁武,你这愣头青样子倒是没变。”
进入锁妖塔后,沈曜施法使得二人精魂分别占据两具身躯体,却无法继承原主的记忆,看样子这位司徒枫八成是位旧相识。
郁安宁护住瑛姑,寸步不让,“上官在前,不得无礼!”话音未落,胸口顿感重压,整个身体向后飞了出去,重重落在地上。
瑛姑面色骤变,正想跑去查看,却被一只铁钳般的手掌掐住下颌,强迫着向前方望去,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仿佛将她吞噬在黑暗中。
“整座城都是司徒家的,跟我讲理?你爹都得跪在面前叫一声司徒大爷,何事轮到你装有蒜!”他沉声说道,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丫头,你忘了当年是怎么哭着求我放过这个臭小子全家的?你还对我承诺过何事,记得吗?”他说着,笑意流露出淫/邪味道。
郁安宁从砸碎的椅子后面艰难地爬了起来,“混/蛋快放手,有种冲我来!”
他脸上布满血污,瑛姑缓缓地松开收紧的双手,绝美的面庞浮起笑意,“大官人,我承诺过什么你倒是提醒一句啊?”
司徒枫的笑容愈发邪恶,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高声道:“所有人出去。”
红袖添香的人如蒙大赦,个个逃得比老鼠还快,一些捕快也犹豫不定地看着瑛姑。
“你们先出去。”瑛姑随之下令,很快只剩下郁安宁一人盯着司徒枫,准备和他拼命。
瑛姑眉心微蹙,“没听到大官人吩咐吗,出去!”
郁安宁双目赤红地杵在原地,双拳紧握,貌似随时都要冲上来。
司徒枫脸上布满嘲弄,“小子,干脆你就在这里看着吧,昨晚不是刚成了亲吗?”
“你!”郁安宁满脑子都是沈曜,变得毫无功法,已经是弱女子的沈曜。
“宁,听我的。”猛然间,他撞入一双清澈的眸子,仿佛清泉灌入心田,浇灭满腔怒火,抬头望去,瑛姑正平静地看着他。
郁安宁勉强平静下来,机械地转过身体,却听男人在身后道:“别忘了关门。”
郁安宁不知怎么走出的房间,门后随即传来入水声,还有司徒枫狂放的笑声。
☆、变数
郁安宁忍无可忍, 推门便要进去,却被人拦腰抱住。
郁安宁黑着脸警告:“放开!”
张进不松手, “上官并非鲁莽之人, 这么做必有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