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安宁抬头望向雾霭中的云阶,笼罩在愈发强烈的不祥预感之中,果然如他所料,从清晨一直到夜幕低垂,他脚下的台阶一直在向上延伸,没有尽头,那座庙宇仿佛从未存在过。
凉风浸透衣衫,黑夜将灯火辉煌的城池渲染成诡异的画卷。
郁安宁想了想,转身向山下跑去,攀登了整天的山路,不到一刻钟就到达起点,山门前的人群一点儿都没有减少,他验证了自己的想法,而且是最坏的那种。
郁安宁掏出请柬,和为贵的婚礼马上就要开始,询问路人,地点在就附近的一座园子。
郁安宁匆匆赶到,喜迎新人的欢快乐曲已经响起,整座花园布置得极为豪奢,烛火映照如同白昼。他一路向人多的地方走,远远见一支被大红包裹的队伍往正屋而去。
走在最前,胸配红花的男人背影同和为贵十分相似,只是身形有些伛偻。
郁安宁疾走向前,一个念头正要浮起,乐声陡然一转,所有人的动作突然迟缓片刻,互相观望着似在寻找什么,那个想法便如火花般熄灭了。
他的脚下不停,一直挤到那队新人的后头,大声叫出和为贵的名字,却被嘈杂的乐曲和人声所掩埋,他不甘心地边喊往前挤,终于来到了一身喜服的新郎官身边,抬手一拽,险些将他拽倒。
和为贵趔趄两步抬起头来,郁安宁被眼前的人吓得不轻,风华正茂的少年竟然变成耄耋老人,而他自己丝毫没有察觉,咧着没剩几颗牙齿的嘴笑道:“你终于来啦,快点儿坐到主桌去。”
“主桌……”郁安宁看着他的笑容,憋不住要飙脏话,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队前蹿了出去。
郁安宁的“和”字刚出口,立刻转向那个方向气得跳脚,“王八蛋,你给我站住!”脚下生风般追了上去。
在聚仙镇,郁安宁没有追不上的人,跑得越快揍得越狠。今晚被那黑影彻底激怒,脚底如同踩上风火轮一般。
对方连跑了十几条街,见郁安宁追得虎虎生风,陡然一个大回旋冲进山门前的人流,向着无尽的台阶飞奔上去。
郁安宁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黑影
黑影在前面奔跑引路,台阶的长度比先前缩减了许多,只爬了不多久的工夫,庙宇的山门在雾影中若隐若现。
黑影门前一闪,消失无踪,仿佛与他心意相通般,大门竟然自行开启一条窄缝。
郁安宁不甘示弱,紧跟其后挤了进去。
此番有备而来,郁安宁死盯目标,跟他前殿兜了十来个圈子,黑影终于体力不支,迫不及待地向后殿方向而去,正是点点金光闪耀的方向。
郁安宁脚下生风,运气大吼:“还不站下,别落在老子手里!”
对方吓得一个哆嗦,扭身跑进大殿后门。
郁安宁与他仅差须臾,进门后顿时坠入一片黑暗。
四周死一般的寂静,却仿佛无数眼睛在暗处窥探,令人毛骨悚然。
他摸出胸前斩妖除魔必备武器——火折子吹燃,橙红色的火光环绕出一片不大的视野。
明明是正殿的后门,可里面的景物却与白天大相径庭。
青砖丝丝冒着寒气,相接的缝隙被不明的黑色物体塞得满溢而出,脚底生出不舒服的触感。
四围神座上是十八罗汉,有的端坐神鹿、有的呵欠伸腰还有的秀目圆睁,表情、姿态各不相同。
郁安宁环绕一周,总觉得他们的视线在跟随自己,骤然回顾,仍然是一个个泥胎塑像。
走到殿前仰望三座金身佛像,幽暗的光线下,总觉得佛像哪里有点不对劲,可一时又想不起哪里出了问题。
正要俯身观察,胸口坠出一物,与青砖接触发出清脆声响。
郁安宁定睛望去,是沈曜昨日容的铜镜,早上顺手揣在身上的。镜面映着光亮显得格外温润,郁安宁弯腰去捡,清俊的面容映照在镜子里,当他垂眸与镜中的自己对视,一道金光闪过脑海,刚才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
郁安宁抄起烛台,举臂照向座上三尊佛像金身,熹微火焰中,佛像散发出金属般的光泽,不知是否阴影移动的原因,佛祖的嘴角似乎微微上扬起来。他想了想,纵身一跃跳上供桌,半空中一下子明亮起来,郁安宁这回看得分明,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白天的他对佛祖面目虽然只有匆匆一瞥,也顿觉相貌慈悲、庄严肃穆,是一幅成年人的面容,可眼前烛火照耀下,如何变成了圆滚滚胖乎乎童稚模样?!
光亮所及之处,三个娃娃同时睁开眼睛,咧开猩红色的大嘴,黑洞洞的眼眶中一点金黄色的眼珠齐刷刷瞪着郁安宁,“咯咯咯”地大笑起来。
“啊啊啊啊!”尖叫伴随着盘盏碎裂的杂乱响声增加了大殿中的混乱,黑影从神座下钻了出来,瞪着童稚佛像大惊失色,“不好啊,醒啦,你把他们吵醒啦!”
郁安宁这才看清黑影的样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连街边要饭的都比他穿得要好些。正准备下去捉拿,佛像笑声陡然提高,刺得人耳朵生疼。脚下突然剧烈晃动,眼前景物起伏得如同海浪一般。
“他们醒了。”黑影指着郁安宁,“你完啦!”说罢转身蹿进黑暗之中。
郁安宁这两天被他搞得十分窝火,正想追上去痛殴一顿,忽觉后脑烈风乍起,余光扫到一条黑色长鞭正狠狠向自己扫了过来,凌空翻下神座,落在地上时手中还稳稳端着烛台。
转眼间佛像居然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是只一身三头的怪物,六只手臂均挥舞着黑色的长鞭向他飞速移动而来。
对方攻击愈发密集,郁安宁躲闪间开始力不从心,不一会儿就被逼到角落,他低头看见满地碎片,急中生智爬到神座下方,接着进来的一点光明,眼前不知什么东西波光粼粼还带着阵阵香气。
“原来他在偷盗信士供奉的香油!”郁安宁想起那天刺目的金光,对黑影所作所为愈发不屑,外面三头怪物寻不到他,更加疯狂,开始进行大肆破坏,像是要拆房子一般。
郁安宁灵机一动,拼尽力气推动油瓮向外爬,怪物早已发觉了他的动静,站在外面守株待兔。不想竟是一个大瓮映入眼帘,没等他反应过来,油瓮骤然倾倒金黄色的油脂瞬间泼遍全身。
“暖和暖和吧你!”郁安宁不知何时轻身爬到高处,吹燃手上的火折子,笑嘻嘻地丢了出来……
黑影马不停蹄地奔跑好久,回首观望,发现并没有人追上来,脱力般停下脚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气还没喘匀乎,后背遭遇一记猛烈重击,狗啃屎般栽到地上。
他满脸惊骇地回头,发现一道颀长身影站在身后,浮起难以置信的表情,声调颤抖着问:“你、你不是中了……不可能活着?”
沈曜居高临下,微微挑眉,“你不也还活着?”
黑影满是不甘心,狠命挣扎着站了起来,犹做困兽之斗,可惜没等站稳,又被人踹趴下了。
“王八蛋,还想跑?”郁安宁抬脚踏住他的后背,恶狠狠地说:老子保证不打死你……才怪!”
黑影望向他身后滚滚冒起的黑烟,“怎、怎么可能,你们不可能骗得过她,你们不知道我为了悟到这些都经历过什么!”
郁安宁嘿嘿一笑,“多谢你的香油。”
黑影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洗澡了,整张面容被头发胡子糊住,看不清样貌,只有滴流乱转的两只眼睛散发出狡黠的光芒,眼看郁安宁举起拳头,他连忙挡住脸道:“别打我,别打我,我可以告诉你们在这里活下去的办法!”
沈曜冷冷道:“如你这般并不算是活着。”
这句话似乎触及黑影的软肋。他愣了愣,表情狰狞起来,“你们懂什么,活着总比死了的好!”
“不一定吧,”郁安宁打断他,看向沈曜,“他觉得他还活着呢。”
沈曜语气冷淡而飘忽,“靠骗取他人精气而活,行尸走肉罢了。”
两人一唱一和彻底激怒这位黑影人,他突然发力暴起,却被郁安宁无情地踩了回去。
火势快速蔓延开来,滚滚黑烟弥漫天空,将整座庙宇笼罩。
黑影挣扎着怪叫:“你们把她激怒了,大家都得死,放我一马,还有条生路,你看!”
果然,天边的漆黑被暗红晕染,透着微光,仿佛要渗出鲜血。
“真的?”郁安宁问,
“当然、当然!”他点头如小鸡啄米。
“那好吧。”郁安宁松开脚,黑影像蜈蚣一样爬出,转眼逃出十来步,把方才承诺撇得一干二净。
“有个问题。”沈曜声音裹着寒意,如利剑般刺了过去。
对方微有一顿,他用森冷彻骨的语气问:“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话音刚落,黑影倏然转身,抬手指着沈曜恨不能直接给他戳个窟窿,可身体却如冻住一般,表情在极度恐慌中扭曲起来,头发胡须瞬间由灰白变成了雪白,面容迅速干瘪下垂,瞬间皱成了一个核桃。
郁安宁望向沈曜,心有余悸,他淡淡地看着破烂衣衫下的灰烬,周身气场令人窒息。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惊雷震耳欲聋,透红的云层像是要涌出血水。
浓烟卷着火焰似有冲天之势,白色浓雾被热气驱散,建筑全貌渐渐呈现眼前,这座庙宇居然悬浮在半空之中,位于繁华都城的中/央。带着熊熊火焰的屋梁砖瓦掉落在城中,引燃周边的房屋,蔓延成一片火海,百姓们跌跌撞撞地四散奔逃,昔日的世外桃源霎时间变成了人间地狱。
脚底摇晃得愈发剧烈,郁安宁蹙眉看着混乱的街市道:“怎么办?”
黑色液体沿着沈曜的指尖一滴滴滚落,砸在青砖上砰然碎裂。
郁安宁心底猛地一揪,上前问:“你……感觉怎么样?”
沈曜眸底映着火光,仿佛流动着暖意,面色却非常不好看。
不知为何,郁安宁突然间有些胆怯,生怕得到一个很不想面对的回答。
沈曜微微摇了摇头,“暂时没有大碍。”
郁安宁明白,这个世界里,一/丝欲望都会被抽骨洗髓,经历从天堂到地狱的过程。
天际红光闪现,又是一道惊雷。滂沱大雨倾泻而下,浇在熊熊火焰之上,世界重新洗礼,目之所及变成一片焦黑之色。
“走吧。”沈曜道,
郁安宁点头,拿过他手里的伞,两人一起向黑漆漆的正殿走去。
殿宇被烧得面目全非,到处都是黑乎乎的,头顶尚有片瓦遮雨,沈曜忽然握住郁安宁收伞的手。
☆、树妖
“铿铿”响声由远而近,速度飞快地向着这边跑来,距离三四步远的地方戛然而止。
郁安宁辨认一阵,发现正是那尊佛祖金身,被他破了多半瓮的香油,烧到只剩下头部的金身向前蹭着艰难移动,烧焦的部位露出内部斑驳的木质纹理,只是那张稚子面容还露着诡异的笑容,迎面看见两人,发出“吼吼”的警告声。
郁安宁拍拍沈曜的手背,“别怕。”
被对方好看的黑眸瞪了一眼。
郁安宁大摇大摆,上前两步吓唬对方:“你还敢回来?咦,我刚放这儿的油瓮呢?”
那东西仿佛听懂,明显僵了一僵,格朗格朗地晃着头在原地转了几圈而,一溜烟跑没影儿了。
郁安宁寻块空地,扶着沈曜往上坐。
“我没事。”沈曜拒绝道,
郁安宁没使多大劲儿把人摁在那里,“还没事儿,你这手凉得跟幽冥鬼爪一样。”
沈曜抿唇,仰脸看他,语气颇为笃定,“幽冥鬼爪不凉。”
郁安宁:“咦?你摸过?”
沈曜挑眉:“你摸过不成?”
“没有,不过幽冥那地方有热乎人吗?”郁安宁笑着瞟他,有心思开玩笑说明情况不算太糟,“你先歇着,我去干活了。”说罢往原先摆放佛像的方向走去,看准一处位置,蹲身开始刨地,不多时,身旁积累起厚厚的土堆。
随着他的挖掘,外面狂风大作,暴雨如注,庙宇废墟似乎不堪重负,发出“呜呜”低鸣,屋梁被压迫得吱呀作响,惊雷滚滚,闪电越劈越近,有一两道距离郁安宁咫尺之遥,显然有人在警示他这么做的下场。
郁安宁仿若未闻,继续埋头狠挖,不知挖了多久,眼前突然一亮,整张脸被映照成金黄色。
根根散发着金光的、章鱼似的触须破土而出,由蜷曲变为伸展,肉眼可见地生长,不断变粗、变高、变大……
“臭小子,居然看破了我的迷局?”中间最粗的一根,渐渐幻化成/人的形状,还是一位体型妖娆的美/女,声音柔美,泠泠如山泉般清澈。
“从了我,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女子声音传入耳际,声声撞击着内心柔软的角落。
郁安宁就像没有听到一般,手上动作不停,触须暴露得愈发明显,女子终于被激怒,尖叫声响彻云霄,“不要做无谓的挣扎,你在想什么,我全知道!你想救他,对不对?!”
话音刚落,沈曜闷哼一声,蹙眉捂住胸口,浓郁的黑气从指缝间汩汩而泄。
“师兄!”郁安宁猝然扭头,见他几乎要向一侧倾倒,连忙起身冲到近前。
“呵呵~”女子倩影婉约飘忽,掩口娇笑,“为留住沈少侠,奴家可费了不少心思,反正你也走不了了,便好好陪陪奴家吧~”
沈曜是为自己受的伤,听到这些话,郁安宁心里极不舒服,倏然起身问道:“你伤他如此之重,知道我在想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