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雝真君,如剑如虹。
此时的程振鹭才算是真正与这句传言贴合起来。
凌霄一鸣后,合籍大典即将开始。
沈寻月一身掌门正服,云鬓妥帖而挽,显得庄重至极,她从高殿处走出,风将她的云裙吹得微微扬起。钟玉之乐在她身后响起,她手捧合.欢之枝,以师尊身份,准备为自己的亲传弟子唱吟合籍吉词。
她还未开口,殿场外忽然传来一道引客弟子之声。
“妖界尊主至——”
整个殿场都极致地静了一瞬,而后便响起无数惊异的窃窃私语之声。
只见此音刚落,殿场外便如鬼魅般地纷纷落下众多灰影,一股肃杀之气顿时弥漫开来,他们站在殿场外,未踏进一步。
那站在最前处的男子举步踏进殿场,他身着一袭玄服,如同披着一身沉沉夜色,他轻抬眼睫,漫不经心般地扫视过广场上的一众门派,一双浅色琉璃似的眼睛深深如渊。在遇上他的目光时,那无形而又强烈的压迫感让众人皆下意识地垂下视线,待他们回过神来后,又不由得暗暗心惊。
殿场又静了下来。
位于高台之上的沈寻月皱了皱眉,她并未邀请妖界之人,况近日听闻妖界才平定下来,不休养生息,这妖界之人不远万里来自己弟子的合籍大典做甚?
况且还是妖界新主亲至。
“掌门?”身后的随侍弟子出声询问她的意见道。
“先让他们入位,可还有位置安放上位?”沈寻月斟酌思索了片刻,低声问道。
“有的。”
安置在何处呢?沈寻月紧紧地皱着眉头,她看着这群不速之客,只觉一时头痛至极。
“沈掌门不必伤神。”复玄抬起眼看向高台之上的沈寻月,神色冷淡。他似是看透了沈寻月的心思,道:“今日我等皆是不请自来,又怎敢劳烦颖月宫再行安置?他们不会进来,只有我一人。”
“我是来找我师父的。”
说完,他向林巉走去,偌大的殿场,下一瞬他便出现在林巉的身后。
复玄忽然出现在颖月宫殿场惊得林巉端着茶杯愣了片刻,他抬起头,恰撞入台下复玄正看向自己那一瞬不瞬的目光之中。
下一刻,那远处之人便蓦地出现在自己的身侧。
近得他伸手便能抓到。
“师父。”复玄忽然出声唤了一句。
他看了看坐在林巉身侧的程振鹭,低缓的声调中竟有些委屈:“我没位置坐了……”
林巉终于回过神来,他掩饰性地放下手中已经握了许久的茶杯,看了看四周,好似并没有合适的位置了,而后他移回目光,将视线投注在了程振鹭身上。
程振鹭:“……”
过了片刻,坐回自己位置的程振鹭看着稍远处坐在一起的师徒二人,她狠狠地“哼”了一声,然后愤怒地戳了戳自己面前的灵馐珍点。
“沈掌门,抱歉。”林巉站起身来,对着沈寻月行了一礼:“我徒失仪,未曾先言便前来赴典,给颖月宫添麻烦了,我在此赔个不是,大典后必带礼赔罪。”
沈寻月哪里舍得让林巉如此,她忙侧身避开这一礼,道:“林峰主言重了,妖界尊主能来赴典是我颖月宫之荣,又哪来怪罪之说。”
“今日确是我失仪,事后必当于颖月宫奉礼赔罪。”看着林巉与沈寻月相视而言,复玄心中顿时升起一股不愉之意。虽然他们并未说什么,但哪怕林巉只跟沈寻月说了一句话,落在复玄的耳中,他也莫名觉得刺耳至极。
见林巉还想说什么,复玄出言断道:“时辰不早了,沈掌门还是开始大典吧,若误了时辰,倒是我的不是。”
沈寻月原也打算跟林巉止了话头,但复玄出来犹如打断一般一言了结,此番带着明显排斥意味的行为难免让她心中有些本能的不快。
可时间紧迫,沈寻月来不及过多纠缠于此,她正了正神色,钟玉之声又在她身后奏起,她捧起合.欢枝,字正而缓地颂着合籍吉词,继续大典。
“你怎么来了?”见众人的注意力都在高台之上,林巉看着坐在他身边的复玄,压低了声音问道。
“我想师父了,就来了。”他身侧那人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林巉不由得怔了怔,他从不知道也从未预料过,这世上竟会有这么一个人,只用一句话、一个神情,便能让自己波澜不惊的心绪掀起浪潮,仿佛一团烈火撞上寒冰,蓦地便炸开他心底那团压抑许久的相思。
他那极短的怔愣正落到了复玄的眼中,复玄不动声色地伸出手,轻轻地捏住了林巉的一片袖角。
林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他看向复玄,只觉两人心间暗流不言的思绪仅由这一个静悄悄的动作,便尽数相通了。
他忽然想到,他已有三十二天未见过复玄了。
平日里他一个人,看书修行,倒也不甚无趣,他也从未觉得有什么难熬。可等那人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才知道自己原来是那么清楚地记得分开的时日,清楚到明白那段时日里自己所有波澜不惊的心境下都暗藏着相思的痕迹。
记忆中的那段岁月,便忽然每一分都那么难熬了起来。
他也很想他。
林巉不由得在心里苦笑一声,这百余年的修心,真是白修了。
可他看着复玄,心中的千思万绪绕来绕去,最后却只化为唇边一句轻轻的“嗯”。
“师父都不想我。”复玄见等了许久只等到一声“嗯”,不由得有些委屈,他心中失落,便看着林巉低声控诉道。
林巉闻言抿唇笑了笑,他看着复玄袖里似是藏着什么东西,但袖袍宽大,只隐隐显出一个方正的轮廓,他看不真切。
“你藏了什么来?”
复玄抬起左手袍袖,露出怀侧的一个木盒。
他打开木盒,里面是一盒精致的茶点。那是复玄在临行前,怕典会茶点不合林巉口味,硬是抽空去给林巉去做的。
林巉只觉心口仿佛忽然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
“师父。”他道。
“我很想你。”
第97章 合籍
林巉看着他,许久都没有说话。
他只觉得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被抹去了,天地浩荡,他只见身边这一个复玄。
“师父?”复玄见林巉不说话,亦没说什么,只是将手中的茶点递到林巉面前,唤了一句。
林巉微微垂下眼,精致而小巧的茶点整齐地摆放在盒阁中,因被复玄妥帖地使了术法,如今还是温热的。
他拈起一块素雅的茶点,莹润如玉的指尖衬着淡青色的糕点,显得格外赏心悦目。
他咬了一口,熟悉的味道意料之中地合乎自己的每一寸心意,他忽然道:“我也很想你。”
那句话飘渺而轻缓,仿佛轻飘飘的一缕风,转眼便散开了去。
可依旧完整地落到了复玄的耳中。
复玄直愣愣地看着林巉,手中下意识地微微捏紧了林巉的那方袖角。他从未期待过林巉会给自己回应,他之前是如何逼得林巉同意的,他自己心中再清楚不过,哪怕他们彼此消磨后,林巉答应了跟他在一起,于此时他也从未敢奢求过林巉能回一分真心。只想着日后年岁长,他总能慢慢捂化林巉,慢慢向他走近。
他虽这么想,可他的心底却又一直在渴求林巉的真心。
哪怕仅仅一分。
他看着林巉,只觉往尘种种,一时和上心头,心间瞬间涌上的千滋百味让他指尖都止不住颤抖了起来。
林巉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他那攥着林巉袖角的手被林巉握在了手中。
他们相握的双手藏在层层叠起的袖袍里,宛若两颗迈过岁月世事后终于相贴的真心。
复玄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
“可莫哭了,这么多人在这里,被看见了可就丢你这妖界新尊的脸面了。”林巉微微侧头看着复玄,眼角带了些隐约的笑意。
“不会的。”复玄红着眼低声道。
他松开林巉的袖角,翻转手腕握住林巉的手,十指相扣间连彼此的掌心都紧紧地贴在一起。
“我永远都不会放开你。”
他双目定定,隐隐间竟显出一种偏激的执拗。
“哪怕你日后咒我、怨我、恨我、断我手足、剜我真心、取我性命,我也不会放开你……”
这话怎么越说越诛心?林巉微微蹙了蹙眉头,他正想说什么,高台处便传来两声清鸣。
那两声清鸣响彻凌霄,打断了林巉将要说的话,也让复玄的后面的话淹没其中。
林巉没有听清。
高台处,灵力幻化出的鸾鸟凤凰相绕而飞,和鸣不休。细碎的灵力粉末随着它们的羽翼尾羽纷纷而下,衬着明亮的天光,连成天地一片的璀璨色泽,显得如梦似幻。
合籍新人踏着鸾凤而来,与明泼星合籍的是君仁派掌门之子,亦是不可多得青年才俊,两人站在一处,女子温婉明丽,男子温雅俊朗,倒是极为称眼相配,任谁都要说一句佳偶天成。
“君仁派掌门之子言子温德行高洁,修为出众,颖月宫首徒择了他,倒算是择了一个好归宿。”林巉道。
“师父很看好言子温?”
“言子温年少出众,的确是一个才俊。”
“那跟我相比如何?”
林巉看了一眼这也能争起来的复玄,颇有些哑然失笑。
他道:“自然是你更好。”
复玄听着林巉哄孩子似的语调也不恼,他往林巉身边斜了斜身,看着林巉,眼中盛着分明的笑意:“师父既那么赏识他,也认为我比他更为出众……”
“那不知师父何时才愿意与我合籍呢?”
他这忽来的一句话让林巉愣了愣,许久后,林巉才压下心中又蓦地泛起的波澜,看着复玄斥道:“又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复玄藏在袖袍下的手轻轻勾了勾林巉的尾指。
“不是胡言乱语,都是真心实意。”
“师父若不信,我可立下生死誓,日后若有半点辜负,必当灵台自毁、骨肉相崩、神魄消亡……”
“你还说?”林巉出言打断道,他皱起眉头,神情顿时冷了下来,他看着复玄,眼中似凝聚起层层霜雪。
这种神情复玄虽从小未见过几次,但他却清楚地记得也知道这样的林巉是真的恼了。
复玄连忙止了话头认错道:“师父,我知错了,你莫要生气。”
林巉仿佛根本没听到复玄的认错,他推开了复玄的茶点,转过头,看也没看复玄一眼,只看着举行大典的高台,面沉若雪。
林巉坐的位置虽远但高,稍有些动静依旧显眼。本来众人的注意力都在正在举行典礼的高台上,可林巉面色一沉,周身的气势瞬间大变,原本平静的灵力波动瞬间变得压迫起来,虽并未波及到他人,但他的神色变化得太过于明显,一时让许多人都暗中将视线移到了他的身上。
复玄自是注意到了这一点,他看着脸色差到极致的林巉,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师父……”
他坐在林巉内侧,被林巉挡了个七七八八,因此殿场下的众人并未看见这妖界新尊此时的表情是如何委屈可怜。
“他们都在看我们……徒儿自是不怕丢脸的,可师父刚才才让徒儿莫要丢了妖界新尊的颜面,如今师父这般不听徒儿认错,兀自生气,岂不是让他人看了笑话?”
“师父,我错了。”他压低了声音道。
“我真的知错了。”
“师父,你莫要不理我,你理一理我好不好?”
“我知错了。”
他的小指轻轻勾着林巉的尾指,在林巉耳边老僧念经似地不断认错着,林巉被磨得没法,又被他念得心软,他自是注意到了众人隐晦的目光,可又着实被这胡言咒自己的复玄气得不轻。
林巉轻抬眼睫,扫了一眼场下众人,仅一眼,便镇得所有明里暗里窥视的人迅速收回了视线。
他移回视线,不动声色地看了复玄一眼,那一眼极冷,但复玄见林巉终于肯看自己了,顾不得其他,连忙又是一番恳切认错。
若是原形,这会儿怕是耳朵都耸拉下来了。
“你错哪儿了?”林巉问道。
复玄自是知道林巉因何动怒,见林巉问了话,他忙道:“我不该胡言乱语,不该轻咒自己,不该让师父担忧。”
“我知错了。”
“师父莫生我气了。”
“若是气坏了,徒儿可要心疼了。”
林巉本来看他认错诚恳,已消了大半的气,可没想到复玄又忽然来了这么一句话,他转头看向复玄,正好便落进他那双情意深深的眼中,那双眼略带了些笑意,看着他,像是人间暖意融融的春天。
林巉的心蓦地动了动。
“哪里学来的不正经话?”他面上不显,低声斥道。
“我对师父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正经话,从未有过不正经之说。”复玄道。
他将茶点又推到林巉面前:“这是我来之前特意为师父做的,哪怕看在我的这份惦念上,师父也莫要恼我了。”
林巉静了片刻:“不许再有下次。”
复玄弯了弯眼角,连道:“不会了,绝不会了,我保证。”
“我会好好保重自己,这样才能长长久久地守着师父,不让他人有任何乘虚而入的机会。”
“可师父……”他话锋一转,紧紧握着林巉的手,合指密扣间不留一丝缝隙:“方才的话我未有一句胡言。”
“我想与师父合籍,想让师父的名字与我的名字刻写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