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玄抬手,轻柔地摩挲着林巉的眉目。他冷淡时显得锋利的眉目,只有在对待林巉时,那如锋般锐利的眼尾才会轻轻弯起,化成春水荡漾般的柔和。
仿佛是神智回笼后感觉到痛楚,林巉的眉头无意识地微微蹙了起来。
“师父……”
温和的灵力渗进他的筋脉中,安抚下他体内泛起的疼痛。复玄叹息一般的声音响在林巉的耳边,如同沉沉夜色中伸出的一双手,终于缓缓拽出了林巉深陷泥潭的神智。
第34章 暖色
林巉艰难地睁开眼,首先看见的是一双手。
那双手形状优美,骨节分明,放在林巉的眼前,牢牢地挡住了屋内略有些明亮的光线,以免林巉的眼睛一时适应不过来,被光线刺到。
那是复玄的手。
林巉神智逐渐回笼,他仿佛想起来什么,忽然一把抓住眼前复玄的手,挣扎着想要起身。
“怎么了师父?”复玄扶起林巉,还不忘在他的腰间垫一个软垫。
林巉先是被复玄脸上的血吓了一跳,他伸手捧住复玄的脸,又仔仔细细地看着复玄的双眼。
那双眼睛依旧如同往日一般澄澈清浅,没有丝毫那晚涌现出的骇人猩红的痕迹。一切犹如林巉的错觉。
“到底怎么回事?”林巉用干净的袖子擦去复玄脸上的血渍,露出颊边一道深深的口子,他又皱了皱眉头:“脸怎么了?”
虽然林巉并未说明,可复玄却本能地知道林巉的第一个问题在问什么。
复玄想了想,忽略了最后一个问题,对着林巉答道:“没什么,煞狼本性就暴虐嗜杀,我身上又还有睚眦煞气的影响催化,平常倒没什么,可若心境一但动荡,便有些难以控制。”
“难以控制?”林巉皱着眉头。
“便如前夜,血煞逆行,心神难控。”
“即是如此,若是以后……”
还不待一脸担忧的林巉说完,复玄便打断道:“不会。”
林巉一愣。
“不会。”复玄定定地看着林巉,重复道:“只有师父才能让我心神失控。”
他握起林巉的手,低下头,将自己的额头轻轻贴在林巉的手上,轻声间犹如一声叹息般地说道。
“师父对我很重要。”
他垂着眼,虚虚掩着眼中的略微的笑意,屋中的细碎璀璨的灯光映着他一双浅如流光的眼,缓缓飘浮在他的眉睫之上,他静静地坐在林巉身边,温暖的额间触着林巉冰凉的手,竟有一种说不出的虔诚之色。
那句轻飘飘的话,明明没有任何别的语气,飘到林巉耳中,却是让他心神一颤。
屋外的风急天寒一丝也侵不进屋内,他跟复玄两人如同人间最寻常不过的凡人,在大冷天待在避寒的屋中,点起明亮的烛火,烤着暖融融的地龙。所有世事都被挡在屋外,只剩屋里的一片不必顾虑以后,单纯而短暂的温暖。只有他与复玄两人,他就坐在他身侧,对他轻声说道,他对他很重要。
林巉心底竟莫名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几乎是同时,林巉便猛地回过神来。
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简直莫名其妙!
荒唐!
林巉老脸一红,从内到外狠狠唾弃了一遍自己。自家的小徒弟一向是最贴心的,如今不过是对自己说句暖心话而已,自己居然还能胡思乱想,百年的心性真是白练了,索性找根柱子撞死得了!
复玄有些不解地看着脸色莫名青一阵红一阵的林巉,良久,他看着林巉还是没回过神来,便略有些迟疑地出声唤道:“师父?”
“师父在想什么?”复玄看向林巉:“能同我说说吗?”
“嗯?”林巉有些晃神,被复玄一叫,刚回过神来看向复玄,便撞进了一双灿若星辰的眼中。
“什么?”林巉刚刚清醒过来的神智又变得有些懵神。
复玄被林巉难得的呆愣逗得轻声笑了出来,他看着因为懵愣而眼睛睁得微圆的林巉,心里不由想到,这个人怎么能这么好看呢?
冷若冰霜时好看。
执剑而立时好看。
斥责担忧时好看。
笑如春风时好看。
……
如今这副呆愣的样子也好看。
这个人所有的模样,所有的一切,都好到了他的心尖尖上去。
他怎么能放手呢?他怎么敢放手呢?
他心中深沉,眼中却依旧满是澄澈轻愉,趁林巉还未反应过来,他便装作不察地一直握着林巉的手,道:“我说,师父在想什么?能跟我说说吗?”
跟你说了那还得了。林巉闻言吓得呼吸都停了一瞬,他有些不自在地想要移开视线,但看着复玄专注的、亮晶晶的眼神,他竟鬼使神差地没有移开目光。
他仿佛是才发现,复玄已经长大了。
那年偶然捡回来的那只站都站不稳的奶崽子,如今竟已经长成了自己面前这个俊逸的男子,站着时甚至比他还要高一个头。
仿佛只用了一瞬。
林巉定下心神,看着复玄,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他轻轻笑了一下,掩去眼中的怅然。
他从复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泛起灵光白晕的指尖抬起,轻轻抹在复玄脸颊边的伤口上,那道血口便缓缓愈合,到最后只剩一道浅浅的白痕。
“没什么。”他说道。
“别总是这么粗枝大叶的,有伤也不处理,又是在脸上,若是留疤了,我看还有哪个女修会心仪你。”
“我才不需要别人心仪。”复玄毫不在意地回答道,顺势将自己的一只手往背后藏了藏。
“那你以后找不到道侣,可别在为师面前哭。”林巉处理好了复玄脸上的伤口,看着不省心的徒弟,神色一冷,妄图捡回几分严师的脸面:“别藏了,把那只手伸出来,这么浓的血腥味,瞒得过谁?”
复玄讨好似的笑了笑,磨磨蹭蹭地伸出一直藏在身后的左手,缓缓将手心摊开。
“你……”林巉看着复玄血肉模糊,还带着些许木屑的掌心,一时不知道该是心疼好还是斥责好,他有些动怒道:“这到底是怎么弄的?”
看见林巉动了怒,复玄也不敢再卖乖,他用完好的右手摸了摸鼻子,略有着心虚道:“没什么。”
“那你这爪子难不成还是自己变成这样的?”林巉没好气地说道,他小心翼翼地握着复玄的左手,一边用灵力一点一点仔细清理着复玄的伤口,一边有些无奈道:“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小孩似的,一点也不懂得照顾自己。”
“在师父心里,我不一直是一个小孩子吗?”复玄眼中微动,他语调沉沉,看着林巉一字一句道。
林巉专心于给复玄清理伤口,没听出复玄的话外之音,只当复玄在如往常一般对他撒娇胡闹。
“还当自己是小孩子?”林巉百忙中抬起头瞪了复玄一眼,他神色虽严厉,语气却依旧纵容得很。“胡闹。”
“我自是不想再当小孩,可师父却分明喜欢小时候的我多一些,既是如此,我便不想长大。”复玄看林巉没明白他的意思,便适可而止,他眨了眨眼,顺势又将话题引向另一方向。
“怎么会这么想?”林巉屈起食指,敲了敲复玄的额头。“小时候的你跟现在的你都是你,难不成为师对待同一个你还会有什么区别?”
林巉看着小孩似的复玄,像是透过他看见了以前。
“若说到你小时候……”他沉吟了一会儿:“倒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
“当初抱回你时,你还是一只小狼崽,窝在我的怀里,就这么小小的一团。”他双手在身前虚虚比了一个大小,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眼中浸出一点笑意,原本苍白的脸色仿佛也红润了一些:“当时你还不能化形,又爱成天跟在我的身后,害得我每次回身都要看看脚下,生怕把你踩到。”
“后来你就从一只小狼崽变成了一个奶娃娃,也还是爱跟着我,成天‘师父师父’地叫。有时候我走得急了些你跟不上,便又吵着闹着要我抱你。”
……
“我还记得你小时候怕打雷,害怕又不吭声,只是拼命往我怀里钻,问你是不是怕了,你又倔着不承认……”当时的场景仿佛还历历在目,林巉眼中的笑意清浅:“仿佛还是昨日的事,怎么一晃眼就长大了。”
复玄坐在床边,彻底长开的眉目仿佛还可以窥见小时候精致模样的影子,他看向林巉,那人眉眼带笑,清俊出尘,自己虽变了,可他却一如二十多年前,无论是容貌,亦或是内里,都从未变过。
他被林巉稳稳当当地揣在心上二十年,林巉也被他偷偷摸摸地揣在心上二十年。
“师父。”心间像是忽然被什么狠狠触动,一向周全谨慎的他看着林巉,竟难得地想“恃宠而骄”一番,他张开双臂道:“你抱抱我好不好?”
林巉一愣。
“就像小时候一样。”复玄略微嘟起嘴,星子一般的眼眸看着林巉,竟透出一丝可怜的希冀,如同一只渴望拥抱的可怜幼兽。
这种眼神林巉再熟悉不过了,小时候他每次想让自己抱他,都会用这种眼神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被复玄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林巉从来都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
“真是胡闹。”林巉有些无奈地看向复玄,在复玄眼神即将黯淡下去的前一瞬进入了他的怀抱,伸手轻轻抱住了他。
复玄立刻回手紧紧抱住了想要一触而离的林巉。
“师父。”他轻声道。
“嗯?”林巉身上有伤,刚刚才从昏迷中醒来,说了这么多话,又动用灵力给复玄疗了伤,到如今精神难免有些不济,他靠在复玄温暖的怀里,一时之间竟不由得有些犯困。
“师父最喜欢我了,是吗?”
困意渐浓,他没怎么细想,随意地“嗯”了一声,想着自己就这么一个小徒弟,不把心放在他身上,难道还放在别人徒弟的身上吗?
“复玄也最喜欢师父了。”
身体毕竟还是有些虚弱,复玄的声音明明就在耳边响起,却朦朦胧胧地像隔了一层什么似的,让林巉听不太确切。林巉安抚性地摸了摸复玄的头,连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都不知道。
还是太纵容他了,日后可不能这样了。林巉最后想到。
复玄抱着睡着后在他怀里异常乖顺的林巉,掌中原本狰狞的疤痕几息之间便愈合消失,他抚着林巉如锻般的乌发,忽然轻轻笑了一下,将林巉缓缓放到床上,给他盖好了云被。
他一直都知道,林巉心软。自他明白自己心意的那一刻起,便以此为据,处处图谋,步步筹略,让自己一丝一丝地挪出徒弟这个身份。
哪怕今夜看似随意的闲谈、未治愈的伤口甚至最后那一个师徒之间的拥抱都可以说伴随着他的算计。
可这又怎么样呢?
他看着床上睡着的林巉,附身轻轻吻住了他的唇。
屋外的风吹过,卷起枝头残雪,残雪微扬,仿佛一双慢慢举起的手轻轻拥抱着夜色。
已经是初春了。
他听见了雪化的声音。
第35章 玄莲
林巉再次醒来时,复玄并不在他身边。他支撑着坐起身来,昏沉沉地揉了揉眉心。
微微垂头间他仿佛瞥见了什么东西,林巉一愣,解开自己因为起身而有些松垮的中衣,胸口处原先隐隐显出的玄色一角便完全显现在他眼前。
林巉皱起眉头,指尖在空中虚虚化出一个琉璃镜,他心口处的玄色图案清晰地在身前的琉璃镜中呈现出来,是一朵一寸左右的玄色九瓣重莲。
这是什么?
林巉摸上心口处那朵莲花,触手处即是光滑的皮肤,没有任何的特别之处。他当即沉入心神,灵气游走于周身经脉,也并没发现任何不妥。
直到灵力游走到心脉处,他才发现了一小团晦暗的光影。那团光影上萦绕着浓郁的死气,静静地附在他的灵脉上,仿佛有生命一般偶尔极缓地波动一下。光影的周围笼罩着一圈玄色的灵力结界,这使得它被牢牢地封印在这寸灵脉上,不能向外蔓延分毫,甚至栖身的这一寸灵脉,都被灵力结界细致护住,让它暂时都侵蚀不得。
林巉在这玄色灵力之上,感受到了复玄的气息。
看了个大概,林巉退出心神,眉头依旧蹙得紧。这九瓣重莲应是复玄为了困住邪气而设下的阵法,他抬手随意挥散面前的琉璃镜,仔细回想着秋明如那夜说的一字一句。
“不瞒真君,自真君踏上这宁安城的那一刻,便成了我眼中最合适不过的阵眼。”
“为了让真君留下来,我还特意放出我辛苦培育数年的宝贝,真君也真是一如既往地雷厉风行,竟斩杀了尽九成。”
……
“真君,这可是妾沥尽心血百年才炼出的乌灵蛊。整整用了数千人命才仅炼出这仅仅一蛊。”
“真君可不要小看这个小东西,它会一点一点污染真君的灵力,侵蚀真君的筋脉,还会伴随着碎骨剧痛,足以让真君生不如死……”
……
乌灵蛊吗?
林巉理好中衣下床,穿好外袍,想了想,又披上了一件雪色大氅。
他摊开掌心,掌中金点浮现,离离散散间便融成一只通体金璀的雀鸟。那雀鸟如同有灵智一般,亲昵地蹭了蹭林巉的指腹。林巉神色稍霁,他指尖凌空而书“详查乌灵蛊”五字,将其没入雀鸟额间。
“去吧。”林巉将雀鸟带至窗杦旁,雀鸟再次蹭了蹭林巉的掌心,才恋恋不舍地飞出窗口,向着重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