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有过的剧痛席卷而来,林巉脸色惨白,几乎快站立不稳,复玄的一双手却犹如固铁一般将他牢牢托住。
殷红的血染在复玄胸口白衫前,像是开了一朵绮丽的花。
林巉带有些温意的血不断滴在复玄的手背上,复玄的手背蹦起青筋,竟犹如被烫伤一般。
“师父……”他失神一般地呢喃道。
他胸口一片温热,那是林巉的血。林巉挡在了他的身前,他本可以躲开。
“没事。”林巉抓着他颤抖的手臂,扯了扯嘴角,像是要对他笑一笑,一丝血却又从他的嘴角渗出来,几乎刺痛了复玄的双眼。
玄色的结界应心而起,密密麻麻的邪祟包围着他们,在结界外露出獠牙,尖利的鬼爪疯了一般在结界上抓挠着,想要破开结界。
“真君可真是看重你这个徒弟,也不妄妾以他做饵,算计真君一次了。”秋明如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
明明自己筹谋已久,没想到只是今夜不留神间出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差错,竟让林巉察觉,逼迫她只得提前启动囵生阵,最后一败涂地。秋明如知道林巉不好惹,可没想到林巉竟会难缠到这个地步。囵生阵困不住他,被他一剑毁去不说,连自己都被囵生阵反噬,内里俱毁。
她不甘,明明只有一步之遥,她便能扭转幻音阁的局势,哪怕她知道若以林巉为阵眼,成功后必会遭到重山派的疯狂报复,她也顾不上了。幻音阁唯一能起庇护作用的太上长老三年前在化神劫中陨落。前无护佑,后继无人,若她再不放手一搏,幻音阁便要彻底沦入绝境。
幻音阁中尽是女修,若门派沦落,她不敢想象会是怎样的深渊。可如今,尽数筹谋灰飞烟灭。
明明只有一步之遥。
她不甘!
浓烈的恨意几乎要焚尽她的理智,她看着林巉,鬼使神差地涌起一个念头。若失了林巉,重山派会如何?
她的眼中闪烁起疯狂的神色。
她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已经是强弩之末,若暗算林巉决计不可能成功,因此,她注意到了林巉身后的青年。
青年身形修长,一身绣金滚边白衣显得贵气内敛,楠木簪束发,一双琥珀色的琉璃眼淡淡地看着她,薄唇不耐地抿起。他安静地站在林巉身后,但却莫名地无法让任何人忽视他。
秋明如一眼便看出那是林巉座下唯一的弟子复玄,八年前的九门会宴上,他坐在林巉身边,她曾在众多女修的轻声惊呼中远远见过一次。林巉看重自己这唯一小徒弟的事可谓是三界皆知,不仅悉心教导,数十年来未曾收过其他弟子,还几乎是有求必应,连不可多得的天灵石都拿来给他当成寻常石子玩,当眼珠子似的护着。
自己若以复玄为饵,佯攻复玄,不怕林巉不自投罗网。就算出了差错,拉林巉最看重的弟子陪葬也不亏。
她榨尽全身的血液跃起,周身崩裂血肉间显出了一片白骨,衬着一身血红污纱,竟犹如厉鬼。
意料之中,林巉挡在了复玄身前。
无数人心心念念、不可高攀的元山真君最后竟要给自己陪葬,秋明如犹如疯癫一般笑了起来,她眼中有着凄怆,但更多的却是疯狂。
“真君,这可是妾沥尽心血百年才炼出的乌灵蛊。整整用了数千人命才仅炼出这一蛊。”
“真君可不要小看这个小东西,它会一点一点污染真君的灵力,侵蚀真君的筋脉,还会伴随着碎骨剧痛,足以让真君生不如死……”
“回头是岸……真君既叫我回头是岸,不如亲自下水前来渡我……”
……
秋明如疯魔一般的笑声荡在复玄耳边,他魔怔一般看着林巉吐出的鲜血,无边的血色从复玄眼中攀爬而上,原本剔透清澈的浅色双瞳数息间便变成了猩红暴虐的属于兽类的竖瞳,他周身的骇人煞气疯了一般地攀升,狰狞旋绕着快要凝为实质,几乎让身边的林巉喘不过气。
“昕白……”林巉大惊失色地看着面前陌生到极致的复玄,那日灵渊秘境中,他窥见未来的景象又在他眼前浮现。
那时的复玄,竟与如今的复玄,惊人地能够重合起来。
“昕……昕白!”他惊骇无比,心急之下的出声更是不知拉扯到了哪里,忽如其来的撕裂一般的疼痛差点让他吐出一口血来。
他用尽浑身的力气才只能略微紧了紧抓住复玄手臂的手。
蓦地,他被复玄以一种绝对保护的姿态揽进怀里,一只略有些冰凉的手轻轻覆在他的眼前,遮挡了他所有的视线,一股极其温和醇厚的灵力从他身后涌入他的体内,护住了他的心脉。
“师父,别看……”复玄极轻的话飘过他的耳边。
周遭好像有什么不断炸裂的声音,弥漫开来的血腥味浓得几乎让人难以呼吸,林巉看不见外面的场景,只能任由复玄将他困在这一方一无所知的黑暗之中。
长而软的睫毛偶尔扑棱过复玄的掌心,复玄垂下眼看向怀里被他蒙住双眼的林巉,掌中掠出一抹极淡的玄色灵力,悄无声息地没入林巉的眉心中,林巉的身体便逐渐软了下去。
血月当空,夜枭噤声,无数的鲜血湿润了泥土,将这方土地都染成了暗红之色,再急的北风也吹不散这方地浓郁至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恶臭味,四处都散落着残肢碎肉,那失去生机的肤色惨白到冰凉,犹如人间地狱。
数息之间屠尽邪祟,复玄一身白衣立于这人间地狱之上,他眉目沉静若水,牢牢抱着失去意识的林巉。
良久后,他珍重而轻柔地在林巉的额间印下一吻。
仿佛是在对待专属于自己的稀世珍宝一般。
不远处的秋明如几乎震恐地看着这一幕。
“你……你……”
林巉的徒弟竟对他抱有这样的心思?!
这简直……这简直简直大逆不道!
复玄慢条斯理地抬起眼看向惊骇的秋明如,在对上那双狼瞳的一瞬,秋明如只觉得脖颈仿佛被什么东西死死掐住,整个人都被狠狠地从地上拽到了空中。
复玄微勾唇角,一双狼瞳在夜色中泛起邪气四溢的妖异猩红之色,他看着秋明如,抬起食指,轻轻放到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第33章 乌灵
复玄坐在房中,兴致缺缺地托着腮,手中把玩着一个巴掌大的光团。那光团在他的指尖恐惧般剧烈颤抖着,他觉得无趣,手中便掠过一道玄色的火光,那光团惨叫一声,原本就惨淡的光晕更加黯然下来,竟是比刚才又虚弱了几分。
宁安城连日不休的雪已经停了,化雪后的天气又冷了些。百姓们正忙着扫门前街道上的积雪,嘈杂喧闹的声响撞在复玄的结界上,一丝也传不进寂静的屋中。
干净的房间里灯火通明,暖融如春,一道泼墨山水屏风隔开了林巉与复玄。林巉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呼吸声弱如游丝,神色却显出几分宁静。
那被秋明如打进林巉体内的鬼东西邪得很,它依附在林巉心脉旁,任凭复玄怎么逼都逼不出来,强行抹除又会触动林巉的心脉。复玄实在无法,只能暂且将它强行封印起来。
林巉已昏迷了两天,复玄便在屋中不眠不休地守了两天。
他坐在屏风外的桌边,属于狼的竖瞳已经变回了正常的双眼,只是那双眼瞳依旧是压抑的暗红色,显出一种隐隐的不详之感。屋中温暖的灯光在他的身遭略微染上一圈光晕,他垂眼看着手中的微弱光团,如果除却他手中光团的哀嚎,他的神色与语调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温和。
“你想借师父的外袍御寒?”
“你想用师父做囵生阵的阵眼?”
“你想让师父下水渡你?”
……
复玄每说一句,指尖便亮起一抹火光掠入秋明如的元神之中,秋明如的元神剧烈颤抖着,连一句求饶都说不出来,只能发出一声又一声的痛号。复玄怕吵着林巉,早在周围布下清音阵,那惨叫纵使再如何尖锐凄厉,也一丝都没有传出去惊扰屏风后的林巉。
在秋明如不断的惨叫间,屋中原本紧掩的木窗被风略微叩开,寒冽的风涌进屋里,吹得外屋帘幕轻扬。
顾长风的身形在复玄身后悄无声息地出现。
复玄皱了皱眉,顾长风瞬间心领神会,连忙回身轻声关上了木窗。复玄将手中秋明如的元神施了个禁咒,随意丢到了桌上。他起身,绕到屏风后,干净柔软的床榻上,林巉眉目沉静,依旧在昏睡之中。
复玄远远看了一眼,确认林巉并没有被冷风吹到,便放下心来,他绕回屏风后,看见放进冷风的顾长风老老实实地站在外室,略微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仿佛上面开了一朵花。
“查到了吗?”复玄看了一眼心虚的顾长风,走到窗边,他抬手略微擦了擦结霜的窗面。天气寒冷,屋檐下已结起细薄的冰棱。
顾长风暗暗松了一口气,他抬起头看向复玄,点了点头道:“查到了。元山真人所中的乌灵蛊是源自魔界的一种邪蛊,传言需用上千活人鲜血浇灌,以魂灵为祭,任由其中怨念滋生秽气,再由秽气伤人。乌灵蛊极难培育,在尸山血海中才能百里成一,本身又极邪极秽,所以在千年前乌灵蛊还未蔓延之时,便有正道人士联合三界,将乌灵蛊为数不多的成蛊连带着制蛊方法尽数毁去了。乌灵蛊最后一次现世,是在一千年前的魔界,此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中了乌灵蛊的人会如何?”复玄看着窗外的冰棱,有些出神道。
“乌灵蛊主秽力,植于脉络之中,从污染周身灵力开始,到神智,最后吞噬生机,让人衰竭而死。”
“解法。”复玄转过血色的双眼,冰冷中显出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暴虐。
顾长风咬紧了后牙,眼中几乎流露出一声叹息。
“无解……”
复玄面前的木窗忽然间轰然炸开,破碎的木屑四散飞溅,一块锋利的碎木掠过复玄的脸颊,带起深深的血痕。无边的寒风妄图呼啸而入,却被复玄的结界牢牢抵挡在外。
“殿下……”顾长风被忽然掀起的灵力暴动逼退数步,他稳下.身形,强定住心神,道:“殿下,乌灵蛊虽不能解,但却可以压制。”
周身浩荡的压迫一滞。
“可以永远压制吗?”复玄看向顾长风,声音像是淬了冰。
被复玄一句话问到点子上,顾长风一哽,他垂下视线,低声道:“不能……”
复玄扣住身前破碎的窗杦,尖锐的碎木刺入他的手掌,渗出鲜红的血,他却似浑然不觉。屋内沉默的气氛几乎要将顾长风淹没,顾长风掌心渗出细密的冷汗,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见复玄出声道。
“如何压制?”
“用纯净之物压制即可,此后最好少受伤,少过度动用灵力,免得内里空虚,乌灵蛊趁虚侵蚀。”顾长风如蒙大赦,连忙道。
“若压制,能压制多久?”
“越好的纯净物压制得越久,千年前中蛊的魔界之主寻到了传说中的雪晋果,压制了乌灵蛊足足六百年。”顾长风回答道。
“六百年……”
“是的,若不是最后魔界动乱,他身负重伤濒死,使得乌灵蛊趁机反噬,说不定会压制得更久。”
复玄眼中仿佛沉淀着无数的深色,他无意识地紧了紧扣在窗杦上的手,残木上微微凝固的血渍又覆盖流过新的血液。
“殿下,你的手……”顾长风看着复玄鲜血淋漓的手,担忧道。
“若我没记错,妖界白狐族中有一枚昭天珠,集天地灵髓而成,至纯至净,是三界不可多得的宝物。”
复玄出声打断顾长风的担忧,他语调平缓,仿佛只是在跟顾长风说着另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那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顾长风的耳中,却是犹如天雷般炸响。
复玄松开窗杦上的手,转过身来看向顾长风。他的眼睑天生略微上挑,汇聚一处的末尾更是显得有些锐利,在他抬眼略微瞥人时,透出一股逼人的锋芒与煞气。如今他一身素衣,只是站在一间再寻常不过的木屋里,看向顾长风时,却无端给他一种站在至高处睥睨天下的上位者之感,迫人的气度让人几乎下一刻就想要臣服。
“这么多年了,我也该回妖界了。”
“殿下……”顾长风的心中忽然涌上一股狂热的兴奋,他的脸迅速地涨红了起来。
“自当为殿下肝脑涂地!”顾长风在复玄面前弯腰行一大礼,恭声道。
礼后,顾长风直起身来,他竭力压下眼中的狂热,让自己语调平稳下来。“殿下想……”
复玄却忽然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顾长风下意识地闭上了嘴。
“退下吧。”复玄仿佛察觉到什么,抬眼看向那副山水泼墨屏风,无声道:“日后再议。”
顾长风看到复玄投去的视线,心中明了,他压下心中的急切,丝毫没有商讨大业被打断的不满,他神色如常,同样无声应道。
“是。”
话音刚落他的身形便幻化成雾,消失在屋中。
他是个聪明人。
复玄走进内室,随手将桌上秋明如颤抖的元神扔垃圾一般丢进空间中,他绕过屏风,在林巉的床榻边坐下。林巉的一只手略微搭在云被外,修长如玉。复玄用自己未曾沾上鲜血的手轻轻握住林巉的手,俄尔,妥帖地将林巉的手放入温暖的云被中。
复玄看到林巉的眼睫微不可见地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