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嚎在夜里显得格外凄凉,唐乏初搓着冷冻的手,靠着沉默的莫咽。
狼群静悄悄的,所有狼都默默无言。
唐乏初远远看见妖妖化作人形,她抱着死去的孩子,沿着树一遍又一遍地绕,仰起头好像在哭叫,声音细微,也可能是隔得远,听得不真切。
一些进化狼看过去的狼眼在发着绿光,这种时候,任何肉都是肉,或许这条瘦弱的小狼可以帮助它们消磨至少三天的时间,而这三天,狼群很有可能找不到任何食物。
唐乏初并不知道这些,他以为所有狼都和他同样悲伤。
他忽然想起来最初见到妖妖的样子,那个容光焕发、娇俏凶相的美人,此刻头发凌乱,赤着脚在雪地里哭她死去的孩子。
妖妖只哭了半个夜晚。
她还有一个孩子,小左,它纵然身体强壮,却也体力不支,虚弱地在地上趴着,瑟瑟抬头看向自己的母亲。
妖妖化作狼形,没有犹豫,开始撕咬小右的身体。
狼嘴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小右的身体冷硬如石,仅仅才逝去不久,便冰冻成了这副模样。
妖妖眼里含着泪,把小右的肉渡给小左。
唐乏初此时才明白,冬天对狼意味着什么,自然又对万物意味着什么。
他的四肢早已麻木,那时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人类的身躯对野蛮生活方式的极度不适应,他的脚已经肿了好几天了,那是脚炎,这令他走路时总是不适,而他未曾说过。面部的皮肤早已冻裂,若是继续这样下去,他可能会面神经受损,身上的冻疮数不胜数,他的确为自己的决定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这些这些,他不会跟莫咽说。
而莫咽也不会告诉他,它此时扭曲的心态。
唐乏初身上肉眼可见的创伤、狼群面临的窘境以及冬日给它造成的巨大压力,这些都让莫咽对猎人的憎恶和仇恨达到了新的高度,不,甚至不仅仅是猎人,这次的猎人们又有许多是陌生面孔,但其中有几张脸莫咽依稀有些印象。
那是村子里的人。
人类对狼病态的索取和针对让狼群苦不堪言,这些都是仇恨的种子,在莫咽内心里生根发芽,终有一日会彻底失控,犹如脱缰之马,带着它踏上不归之路。
而现在,狼群必须要吃到东西。
唐乏初翻遍了雪地,也没能找到一个兔子洞或者老鼠窝。
他这些天暴躁难忍,几乎快要撑不住了。
狼真是有魄力的动物,在这种压力下,还能如此理智、镇定。
但他也不是感觉不到狼群的躁动,有几只公狼总是用不满、愤怒的目光追随着莫咽,这让他心惊胆战,头狼的压力在冬天尤其显著,如果再找不到食物,狼群就会发生暴乱。
他焦灼地带着弓箭,仿佛无头苍蝇一样,加入了二球子觅食的队伍,他在二球子背上茫然用目光探索着,一眼望去,全是白色,没有任何生的气息,近眼可见之处,又全部都是饿狼在徘徊。
莫咽觅食的心思总要被唐乏初分去一些。
它敏感地捕捉到了狼群里饥饿的视线,那些狼在打唐乏初的主意,作为一个壮实的人类,唐乏初在饥火烧肠的狼群里简直是天大的诱|惑。
莫咽起初便担心过,不曾想这一幕来得如此之快。
在唐乏初不在的时候,它对那几只虎视眈眈的狼给予了警告。在这种不绝如发的时刻还如此威胁狼群里的狼,莫咽断了自己的任何后路。
它必须找到食物,三日内,超出三日,这些积怨成疾的公狼便会成伙攻击它。
说来也巧,第三天,狼群遇到了叼着野猪的斑爷虫。
它大摇大摆从狼群面前经过,对它们火烧似的视线毫不在意,然后它走到了一棵树下,悠闲啃食着香喷喷的猪肉。
进化狼群跟随在斑爷虫的背后,每步都显得极其痛苦:它们想要斑爷虫放弃它口中的食物,而又不敢惹怒它。
它们成群结伴,高高扬起脖子,发出威胁的叫声。
几十只狼一同嚎叫的声音让唐乏初背后发凉。
而斑爷虫不为所动,甚至看都不看它们一眼。
唐乏初下意识去看莫咽,莫咽脖子上的毛很厚,此时沾了雪水,有些塌陷。
它的眼睛一动不动,就这样盯着斑爷虫。
唐乏初突然想起来莫咽曾经跟他说过:
“除非走投无路,这算是背水一战。”
就在那一刻,唐乏初觉得死亡从未离他的莫咽如此近过。
第83章 背水一战
莫咽起初的想法并不那么决绝,他想要的就是从斑爷虫口中夺走野猪半个尸体。
这么做会有两个结果,其一比较侥幸,斑爷虫敌不过它们,又或者已经吃饱了,便悻悻然走掉,不予追究,其二则是最坏的打算,它们彻底激怒了狼林最强者,不得不应对斑爷虫攻击的反噬。
但它们可以一赌,它们必须一赌。
这一天甚至有些美丽。
狼群轰然而上时,冰冰的小雪花落在唐乏初的手背上,竟然是舒适的。光秃的枝杈划碎了湛蓝天空,几只鸟儿从空中飞过苍劲有力的树林,这景色从来都不让人失望。
实在拗不过唐乏初的强硬,莫咽默默容许了他跟随上场的选择,二球子作为狼群中身手矫健、灵敏异常的狼,由它驮着唐乏初,莫咽稍稍可以安些心。
只是即使如此,二球子也在狼群的末流,不被允许在一线参战。
唐乏初把手搓得很热,戴着手套实在是不方便,他便摘去了,专心致志拿着他的弓箭在瞄准。
他已是练了很多时日,不该毫无长进。
远方树上毛茸茸、亮晶晶的银条在空中荡。
斑爷虫懒洋洋地抬起头,终于给了逼近的狼群一眼。
狼群试探着向它靠近,当距离达到斑爷虫所忍耐的底线时,它突然站起来,朝着狼群发出暴怒的一声吼叫!
唐乏初被这声音震地浑身一抖,离得近了,他才发现这的的确确是个庞然大物,一只狼最多有它一半的高度,对方的体型都抵得上三头成年狼了!
不知是心境影响,还是天色骤变,斑爷虫头顶上压过来厚重的、灰黄色的浊云,风声低吼在叫,肆虐在斑爷虫的身后,这让它看上去尤为恐怖,就是脚下鲜嫩的猪肉也变得不再那么美味了。
狼群还在试图和斑爷虫交涉,它们想要的只是野猪而已。
“你已经吃了大半条了,就给我们剩下的,然后我们就走,绝不打扰!”
低低地,狼群好像在这样说。
斑爷虫却丝毫不给面子,长啸着甩尾巴:“要我给你们?做梦!”
斑爷虫不似老虎,它的攻击招数防不胜防,似乎没有自己的短板,尽管身体庞大,却灵巧得很,莫咽起初企图和黑白双煞激怒它离开自己的食物,然而斑爷虫一眼便识破了,不论几只狼如何挑逗,都是一副漠然看笑话的姿态。作为几乎无天敌的动物,它很少感到威胁,底气十足,自然傲慢自大。
情况果然在往最糟糕的一面发展。
如此这般,狼群们别无选择。
终于,进化狼群的头狼——莫咽,它下达了最高指令,尽管听上去遥不可及:猎杀斑爷虫。
或许和唐乏初悲壮的人类心境不同,狼生来就在挑战不可能。
它们纷纷响应嚎叫,一时间,此起彼伏的狼叫声响彻天空。
斑爷虫听不懂狼叫,它此时心绪游荡在外,甚至还饶有兴致看着狼背上的唐乏初,它很奇怪,为什么狼群里会有人。
它是不清楚进化狼这个概念的,对今年狼林里赫然增多的人也没有感到无所适从,除了人类,它没有怕过谁,但这个人类看上去并不可怕,他手中没有那个黑咕隆咚的东西,不会指着它射出令它痛苦百倍的“小石头”。
斑爷虫面对几十条饿狼也毫不畏惧,一部分源于它的底气,另一部分,是它一眼望去,这个狼群身强力壮的公狼并不占多数,相反,有相当一部分瘦狼、弱狼、伤狼和老狼。
只是它低估了饥饿感带给狼的力量。
在冬天,食不饱腹是狼生存的常态,一时的饥饿算不得什么,而长期处于饥饿状态,足够打磨出野兽的意志。如若抗不过去,饥饿只会让狼愈发胆怯虚弱,优胜劣汰自然会淘汰掉这种天性容易示弱的狼,而另一种狼,哪怕是饿到头昏眼花,走路摇摇晃晃,饥饿也只会让它对生的渴望更加顽劣,吃虫子或者啃树皮,只要可以活下来,任何都不算什么。
眼前进化狼逼迫而来的气势让斑爷虫微微眯起眼睛。
很显然,这是一群有规律有组织,分工明确的狼群。
高阶狼自成一派,分成快攻组和消耗组,两侧站开。而队伍最前侧,正冲着斑爷虫的,竟然是它方才瞧不上的弱等狼,这之中有瘦狼、残狼和老狼,斑爷虫不明白,这是它们在冬日独有的任务。进化狼群在狼林的日子越多,就越靠近狼群的习性,时间所迫,它们终要迈出这一步。
唐乏初是不明白的,他看着梨花奶奶竟然在队伍的最前方,不禁有些不安,他依稀感觉到二球子背部猝然绷紧,眼睛里流露出了悲哀。
狼群需要低阶狼来给它们创造机会,只要是自然的产物,便会有弱点,斑爷虫也不例外。
狼攻击斑爷虫,这还是狼林头一遭,没有任何先例可以借鉴,没有任何经验被流传下来。
这无疑会是惨烈的一战。
转眼间,低阶狼左右各奔去四条,从斑爷虫两侧包围过去,高阶狼随后紧跟其上。
见左右两条瘦到肋骨根根凸出的棕狼围了上来,斑爷虫目露轻蔑,刹那间一掌拍了过去,斑爷虫体型庞大,狼相较之显得灵巧,所以两条狼身子一晃便躲开了攻击。只是斑爷虫力量和速度相持,紧跟着又是一掌,好像大猫在抓弄玩具。
“啪!”
这一掌,离得近的棕狼没能躲过,狼嘴里呛出一大口血,斑爷虫一掌拍在它的臀部,唐乏初清晰听见了“咔嚓”一声,似乎是盆骨破裂了。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黑白双煞突然从后发力,双双借力跳上了斑爷虫的背部!
狼爪锋利,结结实实扎在肉里,斑爷虫痛叫一声,猛地甩背,白狼被甩了下去,黑狼在它颈后精准补了一嘴——
好厚的颈肉!黑狼咬了一嘴毛,也只是给斑爷虫破了个小口子,斑爷虫大吼着晃动背部,黑狼只得跳了下来。
这时候斑爷虫忽然有了厌战的情绪,它不想再和狼群周旋,刚刚一时情绪上头,现在有些后悔,于是它扭头去叼野猪残破的身体,想要跑走。
狼群哪里会让它就这样跑掉,只要见了血,没有怯懦的狼。
方才被拍断盆骨的狼哀嚎着在地上徒劳的用前腿画着圈,它咬着牙,竟不顾死活朝斑爷虫前进,斑爷虫忙于应付左右两边欲扑待扑的狼,眼里没有把这个狼作为威胁。唐乏初呼吸一窒,只见那只狼忽然前腿用力一扑,残废的后腿也奇迹般划出力量,它就像个弹簧似的蹿了出去,张开嘴死死咬住了斑爷虫的前腿膝盖。
斑爷虫痛叫一声,一嘴下去咬掉那条狼的半个头颅,只剩下一条狼嘴在那里死死叼着。越山和晚秋瞄准机会,一跃而起,几乎是同时在斑爷虫的左右各咬开一条长长的口子,它们是狼群里数一数二的“尖牙利齿”,短短几分钟,斑爷虫身上已是多了很多口子,尽管对它影响不大,却还是让它震了怒。
发怒的斑爷虫和厌战的斑爷虫完全是两种状态。
斑爷虫飞快反应过来,后脚一蹬,重力踹在了越山身上,唐乏初并没有看清越山是以怎样的形态飞出去的,只见它“嗖”的被踢飞好远,在地上抽搐着,白雪地里瞬间绽放了几朵血红梅花。
唐乏初举起弓箭来,但还没有动作,二球子突然跑了起来,他定眼一看,才发现斑爷虫在狼群里横冲直撞,怒嚎着张开血盆大口,它不能在一条狼上耗费太久的时间,比如像此时——它死咬着一条狼,嘴巴和牙齿便被占用了地方,这时候总会有强势的狼不断跳上它的身体,在它身上添上新的伤口。
狼的数量决定了它们打消耗战的底气。
斑爷虫后知后觉的发现,这样下去它只会失血过多而被慢慢耗死。
它吐掉嘴里疯狂挣扎的狼,喘着粗气盯着狼群,突然一股脑冲向它身边最近的妖妖——
先解决掉高阶狼才是上策,这才是它们的主要攻击力。
唐乏初在这时才发现斑爷虫的前腿上始终有一个挂着的狼嘴,连着半边狼的尸体,那是最初贡献一嘴的那条狼,冰天雪地里,它的尸体已经结冰,紧紧黏在斑爷虫的腿上。
妖妖在这场战役里有些魂不守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还没从失子的痛苦中走出来,它对于斑爷虫的靠近表露出了不合时宜的茫然。
在最初,它的任务是攻击斑爷虫的尾巴和肛|门,所以它一直在斑爷虫的后部,危险突然掉头,这对它来说确实需要反应力。
更何况是一头刚失去孩子的母狼。
它眼神瞬间发狠,身体向后突兀拱去,紧迫后退,但它其实需要一个机会,需要一个让斑爷虫延缓速度的机会——
就在这时,突然一个影子窜上来,跳到了奔跑着的斑爷虫身上。
唐乏初握着弓箭的手一哆嗦,他下意识收紧双腿,却因为过度紧张发不出声音,好在二球子理解他的意思,向后看了眼,唐乏初往前一指,二球子就飞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