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乏初在过去的训练中,一次都没有达到理想目标。
那还是次次都瞄准静物,就是这样,他都没有中过。
然而这次,他在颠簸的狼背上,手心里全是密密麻麻的冷汗,甚至头皮都在发麻,耳朵嗡嗡的响,在混乱的狼群中,在血腥味浓重的冰天雪地里,忽然冷静了下来。
他的眼睛只能看见斑爷虫,以及斑爷虫背上的莫咽。
莫咽面目狰狞,一嘴咬下去,死死不松口。斑爷虫急刹车,向后甩着背上的狼,它甚至想要下意识往后倒去,压死这条狼,只是它不能这么做,一旦这样,肚皮和腹部就会全部暴露在众多狼嘴之下,它必死无疑。
唐乏初快要呼吸不过来了,他缺氧缺的很严重,莫咽在斑爷虫背上摇曳的影子仿佛染上了血色,让他全身战栗。
这一箭失败的话,可能射中莫咽,也可能射中斑爷虫。
如果射的地方和他遐想的不一样,那斑爷虫会暴走,莫咽的处境会更危险。
他没有时间犹豫了,在错乱的呼吸频率里,双手一松——
这一箭,正中斑爷虫的右眼!
这是这一战最关键的转折点,唐乏初的眼珠都在震动,他屏息了足足两分钟,一动不动看着莫咽被痛嚎的斑爷虫甩了出去。
好在莫咽借了力,留有余地的在空中旋转了一圈,四肢着地。
这是它在过去意外和猎犬交战时获得的经验,当时猎犬扑到一条狼的背上,猎犬体型较小,被狼甩出去时借助了脱离前狼背身上的力,即使被甩出很远,也依旧毫发无损。
这个细节被莫咽的眼睛捕捉到,它深深记下了。
见莫咽还能继续奔跑,唐乏初才瘫软下来,在二球子身上喘着粗气。
二球子震撼道无以言表,结结巴巴道:“阿初哥……阿初哥!你真是……”
后来唐乏初回想起这次,只道再来一次他是绝对射不中了。
这和捕猎不同,猎食者在捕猎的后期往往是渐入佳境,因为食草动物越到后期越疲软,而野兽则与之相反,越是濒临绝境,越会激发兽性。
斑爷虫嚎叫着用爪子抠弄眼球里的箭,声声凄厉震怒,方叔此时一跃而起,在半空中却被斑爷虫的尾巴重重鞭打了一记,它被拍打的头晕眼花,滚落在地,正挣扎着要起来,斑爷虫突然一爪拍了上去。
“咔嚓”一声,方叔惨叫一声,脊椎碎裂。
紧接着,满脸都是血的斑爷虫宛如醉鬼一般在狼群里摇摇晃晃的大开杀戒,一条头顶发白,浑身却赤黑的狼企图从后而上,却被斑爷虫后腿一蹬,斑爷虫的后腿顶的上狼肚子那么宽,这一脚直接把这条狼的的骨头踹裂了。在它攻击的瞬间,黑白双煞再次一前一后跳上它的背,从高处看,斑爷虫方才被莫咽咬的地方已经是皮开肉绽,它们想要补上几嘴,下面的狼努力给它们争取时机,前后左右骚扰着斑爷虫。斑爷虫却似乎已经搞懂了它们的战略,对左右来者不甚感冒,突然剧烈跑了起来,速度之快,白狼匆匆跳跃下来,黑狼干脆整个狼都死死抱在斑爷虫的身上,形成一道极其诡异的风景线。
斑爷虫因一只眼睛受了重创,跑起来横冲直撞,歪歪扭扭,黑狼或许是受了启发,突然改变策略,一嘴咬下了斑爷虫的耳朵。
莫咽猝然长声嚎叫起来,唐乏初心里一震,看见斑爷虫变了姿势,竟然半立而起,前爪像人一样朝后挠去,黑狼躲闪不及,被它重重扇了一掌,令人胆丧魂惊的是,黑狼重力失衡,脑袋咕溜溜的,竟被斑爷虫一掌扇掉,仅仅连着一线在狼体上。它应声而落,被激怒的斑爷虫却依然不肯放过它,宛如狗熊一样一屁股坐在了黑狼的尸体上。
“噗嗤”一声,血光迸溅,地上稀稀散散的是黑狼的肝脏和肠子。
黑白双煞在狼群里是所向披靡的存在,斑爷虫这一击无疑给了狼群重创。
野兽和野兽之间的角逐往往在于,它们都是食物链顶端的动物,绝境之下更有斗志。
小白凄厉的嚎叫让众狼心中充满了悲壮感,它们龇着牙,与斑爷虫互相瞪视着。
唐乏初将弓箭放下了,他这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如果下一记重创不了斑爷虫,增多的伤口只会让它更为震怒。
除非一箭刺穿心脏,但就斑爷虫的皮毛厚度来说,这不太可能。况且唐乏初刚刚那箭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运气,他对接下来这箭信心不大。
一呼一诺之间,双方陷入僵持。
莫咽脑海里已经有了一个成型的方案,只是他放眼低阶狼,内心感知复杂,命令到了嘴边,却又变得唯唯诺诺起来。
这对头狼而言是大忌,它在血色弥漫中,和唐乏初遥遥对视。
唐乏初的模样已经和它们初遇时大不相同。
他的目光变得柔软很多,这让莫咽渐渐明白,初遇时的凶相全是故意表露,它爱上的人类拥有一颗强大而温柔的心脏。
它闭了闭眼,再度睁眼时,目光犀利决然。
这一刻,进化狼群的头狼下了最高命令,唐乏初明显看到有些狼似乎微微一怔。
梨花在这时往前走了两步。
它的地位很复杂,虽然身份处于低阶狼的行列之中,却在狼群中德高望重,受狼尊敬。
之后发生的事情让唐乏初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狼群是不可能放斑爷虫走了,它们已经付出了代价,并且还要以这样的代价进行接下来的战斗。如果赢了,体型庞大的斑爷虫足够支撑它们度过相当长一段岁月。如果败了,就是整个狼群全被杀戮,它们也要斑爷虫同归于尽。
这种信仰是残忍的,对斑爷虫是,对自己也同样是。
狼群迅速调整了队形,分成不同的几波队伍,斑爷虫抱有相同的想法,死死盯着狼群,喘息着寻找时机。
它的脑子并不如狼那样聪明,也不够精明,所以有始有终都显得笨拙。
低阶狼在冬日的使命尤为壮烈,这大概是为什么它们平时不能给狼群带来利益,却可以被留下来的原因。突然梨花暴喝一声,低阶狼一拥而上。
唐乏初作为人类,并不能完全消化此时的内容。
这种自毁式的攻击让他觉得残忍,残忍到不忍直视。
几只低阶狼随迎而上,先后仿佛献祭般直直冲撞上斑爷虫的身体且无所不用,狼爪、狼牙、自身的体力,它们全部发挥在了斑爷虫身上。
狼的最高荣誉便是战死,死在食草动物的蹄下未免憋屈,如若败在斑爷虫这里,就是完全不一样的意义。在某种程度上,这是狼给予对手的肯定。
狼攻击动物的惯性都是咬颈侧,以咬破动脉血管为最终目的。
而现在,狼群需要这个机会。
头狼在斑爷虫颈后的重创还需再深一些,只有多条狼一齐上,才能给某只身负重任的狼腾出发挥的空间。
斑爷虫浑身剧痛,在疼痛中渗透了这个道理。
它气急败坏的奔跑起来,试图甩掉身上的狼。而这些狼在冬天雪地里却也滚烫无比,好像烙印似的驱散不掉,紧紧贴在它身上。纵然它使命奔跑,身上依然挂着几条不怕死的狼,它们就这样与地面摩擦,甚至撞到斑爷虫粗壮的四肢上,有的已是肚破肠流,狼嘴在弥留之际也不肯松开斑爷虫。
没有哪个野兽会像狼群这样作战,斑爷虫吃了大亏,在雪地里跑已是十分困难,更何况身上挂了几条残破的狼。
晚秋和妖妖相视一眼,便腾跃而上,借机攀上斑爷虫的身体,斑爷虫体力已经快要耗尽,吼声如同震雷滚滚,晚秋先前并没有过类似的攻击,它对于马鹿等动物的厮杀向来行云如水,不似此时的野蛮,斑爷虫绝望的气息让它慌不择路,只是狼群同样濒临毁灭,它必须勇敢迈出这一步。于是它毫不犹豫,在颠簸中死死咬住斑爷虫的颈侧,这一步只是为它的头狼试路,它们在倾尽所有去耗尽斑爷虫最后的力气。
斑爷虫旧技重施,虽然前腿上挂了条狼,仍旧有施展的空间,前腿朝后探去,前身微微抬起——
要的就是这一刻!
方才狼群不熟悉斑爷虫的攻击套路,才会错失时机,这是它们唯一可以接触到斑爷虫肚皮的机会。
暴露肚皮是大忌,然而这种情况下,需要冲出去的不是高阶狼,而是低阶狼。
梨花毫不犹豫地一扑而上,狼爪一挥,狼嘴一扑,便咬破了斑爷虫的肚皮,妖妖向前一撞,和躲闪不及的晚秋双双跌落斑爷虫的背部,斑爷虫因视界受损,未能察觉梨花的存在,才失去了躲避的机会。它惨叫一声,倒落在地。
妖妖和晚秋的眼睛刹那间红了,斑爷虫这一跌,把肚皮下的梨花同样压倒在了地上,又是“噗嗤”一声,莫咽没有时间去感受悲伤,它在最后的一刻腾跃而上,撕裂了斑爷虫颈侧的伤口,咬破了它的动脉血管。
此时此刻,斑爷虫已是动弹不得、血流如注,狼群们一呼而上。
这或许意味着胜利,只是唐乏初怔怔看着满地狼血,狼的残肢遍地都是,他的眼睛渐渐模糊。
第84章 内乱
地上还有几只垂死挣扎的狼,它们要么是脊椎断掉,要么就是受了重伤,只留一口气死死吊着。
莫咽从斑爷虫身上撕扯下来一大块肉,它并没有独食,而是拿去挨个放在那些狼面前。众狼静默注视着这一切,目光哀伤宁静。
几只狼也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纷纷张开嘴努力吞咽。
有两只狼只吃到一半就不动了,眼睛还睁着,在进食的过程中死去。
而剩余的狼,有的是痛苦到无法进食,而有的忍痛在吃最后一顿饭。
它们的头狼亲手了结了它们的痛苦。
莫咽依次来到它们面前,它的牙齿是狼群里最锋利的,一嘴下去,狼脖子就软绵绵垂下来,一条生命由此逝去。
死亡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没有铺垫,没有预兆,眼前一晃就过去了。
梨花好像猝然消失了似的,无迹可寻。唐乏初实在无法把地上那摊血和它联想在一起。这些死去的狼之中,他和梨花的感情是最深的。
后来莫咽和他聊及此事,坦承道:
“你无法想象,但这种悲伤只会持续最多两天,那天的事情我第二天就忘记了。”
“就算不是冬天,生离死别也是常事,尤其是死别,我早就做好了随时丧命的准备,我们不像你们人,把生死看得那么重。”
“不是我们残忍,”莫咽静静道,“是你们人类要的太多了。”
唐乏初那时候无法渗透这个道理。
在村子里,有谁死去,便会隆重搞一通丧事,陈旧的礼仪还要求子女哭上九天九夜,最后往往是亲人哭到干呕晕厥,才算作罢。
他觉得那些狼不是死掉了,纵容它们不完整的尸体就在眼前,血洗了雪地,他依然可以感受到它们的存在,就好像它们只是忽然飞向了远处。
毕竟那么鲜活,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它们还在一起。
进化狼群战胜斑爷虫的代价是一小半狼的死亡。
谁都没有去讨论这样的结果究竟值不值得,如果下一秒窜出几只鹿来,它们会不会后悔。
大自然似乎不容许这样的说法存在。
死亡是不可逆的,狼的生死观是果断利索的,它们不去纠结无谓的事情。
唐乏初自狼背上下来,刚一落地,脚就传来锥心的痛。
他掩饰着面部因为疼痛产生的抽搐,对二球子挥挥手:“你去吃吧。”
二球子顿了下,道:“阿初哥,你完全可以一起过来。”
唐乏初眨了下眼睛,二球子继续道:“你刚刚那一箭,相当漂亮。不管怎么说,这顿都该有你的份儿,更何况你已经很久没吃过荤了。”
唐乏初“嗯”了声,却只是潦草走了几步:“我就来。”
他并不打算去的,他不想让莫咽难做。
在狼群的地位何等尴尬,他自己不是不清楚。
莫咽的身上都是血,不知道是谁的,但看它走路的姿势正常,唐乏初暗暗松了口气,他现在总有些神经恍惚的感觉,一下子面对这么多条狼的死亡,他实在心有余辜。
更可怕的是,这些狼是进化狼。
这是不是意味着,死了很多很多人?
莫咽进食的动作十分生猛,几大口将肉吞咽下去,甚至没有细嚼。这在大战之后实为罕见,但头狼只是不想后面的狼等待太久罢了,它知道大家都饿坏了。
莫咽退后一步,几个高阶狼上前舔着它的毛,没过一会儿莫咽就让开了,默许它们进食。
它自低阶狼那里扫了眼,一只蜷缩着前腿的低阶狼低眉顺眼地和它对视,就在刚刚,这只低阶狼被斑爷虫踩碎了前爪。
莫咽扬了下下颌骨,那只低阶狼眼睛一亮,别别扭扭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啃食着斑爷虫的后腿,眼珠子同时滴溜溜在转,生怕别的狼来轰它走。
丑脸狼扫了眼那低阶狼,哼了声,大摇大摆往前走。
莫咽突然冲了出来,在它身上用力一撞。
丑脸狼倒在地上,不可思议道:“为什么?”
莫咽看都不看它一眼。
丑脸狼不死心,挣扎着起来又要上前,莫咽这次下了狠手,凶残至极,直接把丑脸狼压在了地上,呲着牙仿佛要生吞了它。
妖妖在斑爷虫身上,目光复杂的看着莫咽。
晚秋总预感不太妙,便小声喊了句:“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