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咽这才放开丑脸狼。
丑脸狼也发了怒,挣扎着起来,头句便是:“我们为狼群付出了这么多,现在一口你都不给我?”
“你们?”莫咽冷笑道,“付出最多的狼都已经死了,方才厮杀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上场,一个个胆小如鼠,只会在后面观望,分食的时候倒想起来自己的存在了!”
丑脸狼不属于低阶狼,此时却拿低阶狼来说事,它指着六娃:“有事儿叫它们牺牲,你自己倒是在完全安全的情况下才上场,你算什么狼王!”
刹那间,剑拔弩张。
进食的几只狼满脸是血的停止了动作,朝这边看去。
六娃仿佛很不安,它后退几步,然而身边的低阶狼都十分恐慌,连连离它远些。
莫咽懒得和丑脸狼争论,只是盯着它冷声道:
“这么说,你便是不服。”
它态度向来如此强硬,丑脸狼也不指望莫咽能和自己争辩上,它似乎对某件事胸有成竹,正盼着事情闹大。
对此,它摇晃着脑袋,竟然化作人形,拿出一个在太阳下发亮的小玩意。
“你们可知这是什么?”
唐乏初眯起眼睛,骇然不已,这是他丢失的印章!
莫咽同样看出来了,只是比他镇定得多,面无表情等待着丑脸狼发挥。
丑脸狼见所有狼都在看它,欣喜若狂,他压下得逞的喜悦,阴笑道:“各位都知道,我是镇里来的狼,所以比大家敏锐些,所以一开始我就能听出来,某个人的口音实在不像村里人。”
二球子忍无可忍:“你就挑明了是针对阿初哥呗!别卖关子,有屁快放。”
丑脸狼态度傲慢:“急什么,狼兄弟。”
他摆弄着手里的印章,低低笑着:
“在这之前,我先来和大家伙讲讲我在镇里听到的故事吧。”
浴血奋战后,又紧跟着来这一遭,唐乏初轻不可闻的喷出一声短暂的笑。
他竟然在这种时候走神了,望着莫咽,他有些神色恍惚。
莫咽在众狼面前总是这种作风,高深莫测,阴鸷恐怖。只是这副模样落在唐乏初眼里,总是化成一只毛茸茸软绵绵的小奶狼,哪怕是凶神恶煞,也是可爱得很。他总是对这样的莫咽感到心疼。
跟着莫咽的节奏走他不介意,他也从没把自己当做是引导者,是年长者。
他在心疼的时候有些害怕。
大概是这时候他意识到,凡事只要牵扯自己,莫咽总会做出些极端的事情。
今天经历的这件事,怕只是狼冬天生存下去的日常,如若长时间在这种环境里浸泡,加之猎人和村子里的仇视,他总是会担忧莫咽会出现问题。
莫咽此时丝毫未动,冷冷凝望着丑脸狼。
丑脸狼任情道:“我在镇子里听过一个故事,很久以前有人来镇里高价聘请一个专家去狼村研究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于是那专家连夜搬走了,自此再没回来,后来就有人说,狼可以变成人了,还模样俊俏,性情乖巧。各位都是天涯沦落人,也明白我指的是什么。”
“很巧的地方就在于,”丑脸狼微微一笑,“这个专家也姓唐呢。”
刹那间,所有狼阴森森的目光刺穿唐乏初的身体。
他单手握着弓箭,直挺挺立在那里,倒没有多大反应。
“为了大家伙,我前几天趁乱搜了他的东西。”丑脸狼也不再扭捏,指着唐乏初便道,“然后我搜到了这个!”
他把小印章在空中一挥:“果然,这个印章上的名字,就是当年那专家的姓名!”
众狼神色各异。
与唐乏初起初想象的不同,它们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冷静,或者说是因为兽相体现不出来太多情感,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紧紧盯着他。
莫咽猝然笑了一声。
“说完了?”
丑脸狼眼珠一转,眉毛锁起来:“怎么,你想就这么绕过去?”
莫咽看他仿佛看笑话,纵然它没有化作人形,只得仰望丑脸狼,气势却也丝毫不输:“所以你想怎么样?和我展开一场辩论,看看是输是赢?”
丑脸狼的人形姿态有些猥琐,他背部佝偻,整体也显得瘦弱,肤色更是惨白,此时大概是被呛着,便倔道:“当然不是。”
他这样说完全是被带着走了,如若他本来的目的是激怒狼群来达到群众起义的效应,那么现在完全产生了偏差。
“我就说,你也不至于蠢成这样。”莫咽慢慢站了起来,朝他走去,“既然这么不服气,就别再废话连篇,按规矩走一遍。”
“这次赌注大一点,”它才刚刚经历一场厮杀,身上全是血的气味,眼神里的凶意丝毫未退,“输了的——死。”
丑脸狼后知后觉回过味来,暗暗恼怒着不好,又开了腔:“等等,这件事和我刚刚说的事有关系吗?这种带给我们痛苦的人,不该血债血还吗?”
“还是说,我们头狼打算包庇罪犯?”丑脸狼指了指斑爷虫的尸体,轻蔑道,“这也有他的份儿是吗?有仇人的份儿,没有我的份儿?咱们头狼到底是情意重啊。”
莫咽闻言倒是愉悦地笑了起来。
它有种装腔作势的优雅感:“要不说你是又蠢又坏呢,刚刚还想让别人替你发声,现在又扯这些明显是自己没理的事情,你的智商真是有辱狼的身份。”
“他至少给了斑爷虫一箭,正中眼睛。至于你——”
“我想想,”莫咽微微仰起头来,思考着,“噢,我很想有点印象,这倒是难为我了。”
丑脸狼脸色一阵白一阵红:“为了包庇他,你还真是什么都说得出口。”
“有脑子的自然知道我在说什么,”莫咽抖了抖毛,模样慵懒,“死前话多,你还想说什么?”
真是牙尖嘴利,丑脸狼有些棘手的想。
他也不会真蠢到无备而来,阴阳怪气的提高嗓门道:“你仗着自己是头狼,说话有底气,倒想着颠倒黑白了。这不是谁强势谁就代表正义,大家伙好好想想,自从咱们莫狼王上任以后,咱们有一天太平过吗?它这种极端性子大家也算是有目共睹了,去年田大哥带咱们过冬哪里像现在这样不太平过,竟然要搭上这么多条狼的命去猎杀斑爷虫,这冬天才刚刚过半就这样了,这么发展下去等这个冬天过完了咱们还不全都玩儿完了!”
那边突然传来几声大笑。
丑脸狼一脸古怪的看过去,只见唐乏初边笑边朝着它走过来:“我算是发现你说话的路子了,把所有客观的弊端统统算在你们头狼身上,玩文字游戏呢?”
丑脸狼一脸不屑:“我们狼的地盘有你人类说话的份儿?”
“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唐乏初抱胸说道,“你提我这么多次,还不准许我还嘴了?”
“就我所了解,去年冬天狼群没有被猎人这么针对过,连我这种外人都清楚,你还在这里胡说八道,真以为别的狼也和你一样没长脑子?”
唐乏初说着,扫了狼群一眼,倒是无所畏惧。
“其次,不管田园做的好还是不好,是否被冤枉,上次你们遇难它的责任不可推脱,头狼已经看在旧日情分上网开一面,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再看看你,当时不见你来求情,现在却搬弄出它来举例,这么念着它的好,你说出这番话的居心可见一斑。”
“最后,如果今天不猎杀这个大怪物,你们别说死十八九条狼,恐怕一半都要饿死,要么就是秩序混乱,自相残杀。头狼已经履行了自己的职责,那就是在最有限的条件下寻找食物。刚刚它挺身而上整整两次,哪个时候不是关键时候,现在被你一嘴抹杀,倒是好像用处还不及你这个面都没露过的怂货!”
丑脸狼被说的恼羞成怒,眼见众狼面色一变,风向要往那边倒,禁不住喝道:“你又何尝不是这样!你现在敢不敢发毒誓,说自己和让我们痛苦的事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干系!”
唐乏初正欲开口,莫咽突然一扑而上,直接扑倒了丑脸狼,在它身上阴狠道:“他不必发毒誓,也和这件事没有丝毫的干系,更何况要给你这种不明是非、极奸巨恶的无名鼠辈起誓,我是狼王,他在狼群的地位便远远高于你,你说这些话就是大不敬,于情于理都该即刻消亡。”
丑脸狼在危急时刻变回狼形,龇着牙在莫咽身下怒吼:“你自己做的孽事便通通不认了吗?人类对咱们做了什么,你看在眼里,自己也鲜少再变回人形,现在却带着一个人在狼群里,根本就是自相矛盾!你看看六娃,再看看别的狼,这个人类的地位要比它们还高吗——”
它话音一落,莫咽就一口咬在它的肩膀上,丑脸狼登时发出痛叫。
这不是公平的对弈,唐乏初瞳孔紧缩,莫咽刚刚在战斗中已经透支太多体力,而丑脸狼根本没上场!就这么短的时间,它怎么可能回复过来,而且谁能不保证对方玩阴的——
他正要举起弓箭,二球子却制止了他。
“不行,阿初哥。”二球子说,“严格上来算,头狼和公狼的对战不容许其他狼掺和,你是人类,也要遵循这点。”
“它根本不对啊!”唐乏初焦急道,“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莫咽才……”
“我知道。”二球子还是跳在他面前,严肃道,“这就是我们的宿命,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挑衅狼王的狼也是因此才有底气的,要是谁都帮着狼王,就不再有交替换代了,狼群就是这样才能一代接一代延续下去。”
唐乏初没心情听它科普,心烦意乱地看着地上扭打的两条狼。
就是平时总向着莫咽的晚秋也只是规规矩矩在一旁观看着,纵然神情焦急,却不像有帮忙的意思。
其余的狼,有的看地上扭打的狼,有的则看唐乏初,目光不善。
而唐乏初完全不顾自己此时的尴尬处境,一门心思放到莫咽身上,他咬牙想着,要是莫咽有一点点危难,他绝不会袖手旁观!
只是唐乏初想错了。
他以为莫咽会吃亏,会在某些时候处于下风。
但他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莫咽。
之前在对战斑爷虫的过程中,无论莫咽表现出多么凶残的一面,他都并无感触,甚至觉得它勇猛而帅气,这种类似于崇拜和依赖的情感和养它长大的感觉交织在一起是苦涩的甜蜜。
他把莫咽想的太过纯良,事实上,它不单单是没有吃亏,还始终处于上风。它就像不知疲倦的困兽,死死压着丑脸狼,自始至终都没有给它逃脱的机会。
与其说是一场战斗,不如说是杀戮。
丑脸狼在无数次间隙中都表露出了退却和求饶的意思,起初它还骂骂咧咧,而莫咽从未理会它。它把丑脸狼啃的血肉模糊、满脸都是血,唐乏初隐隐看不真切了,只听见丑脸狼越叫越惨,突然“噗”的一声,它的肚子被莫咽剖开,肠子哗啦啦漏了出来,它尖锐的嚎叫,四肢死死在雪地里乱刨,划出黑红色黏稠的痕迹。莫咽的狼嘴已经被血染红了,好像唐乏初过去见过的穿着红裙子的琉璃娃娃,妖艳而诡异。
丑脸狼哀嚎着翻过身来,拱着背努力往肚子里塞肠子,它姿势极其别扭,弯腰弯的很厉害,好像濒死的老人在匍匐前进。莫咽慢悠悠跟在后面,任由它惨叫着爬远。
它是最优雅的刽子手。
白狼是所有狼里最镇定的。
它对唐乏初没有痛恨感,因为它享受进化狼带给它的便利性,它偶尔会喜欢人狼双形态的感觉。对于头狼这样的举动,它丝毫不惊讶,这是典型的杀鸡给猴看,没有哪个头狼会甘心如此窝囊。它清楚莫咽和狼群部分狼积怨已久,上次爆发实在是个闷炸弹,这次是一定要见血的。
上赶着来的丑脸狼,不用白不用。
别的狼或许对唐乏初有所憎恨,但看了此景,再有气也会化为恐惧。
向强者低头,是狼的本能。
它心中有孤独的宁静,那是在为它的好兄弟黑狼默哀。
丑脸狼在地上抽搐、疼痛,呻吟,整整折腾了半个多小时,才腿一蹬,瞪大眼睛死去了。
莫咽就在旁边坐着,安静凝视着它。
这个场景何等恐怖,如若按照人类的概念去归类,头狼的这种行为属于暴政。
简单粗暴,效果最好。
这场血雨风腥最终于另一只狼的死亡来作终。
六娃——那条不知先前和丑脸狼有过什么交流的低阶狼,竟在目睹了头狼的杀戮之后,活活给吓死了。
它浑身都是尿味儿,大小便已经失禁,瞪圆了眼睛,就这样死去了。
就在此时,侵蚀了狼林几天几夜的风雪彻底结束了。
最后一片雪花落在唐乏初的眼睛里。
几天后,唐乏初终于得以和妖妖交流了一次。
唐乏初坐在一颗冰凉凉的大石头上,遥望着远处的悬崖,模糊的山岭。
妖妖从身后路过他,静静看了他一会儿,走了过来。
唐乏初瞥了妖妖一眼,又低下头。
妖妖化作人形,盯着他的脚:“你走伤了吧。”
“还好。”唐乏初静默道,“不碍事。”
妖妖叹了口气:“等会我给你上点药吧,梨花奶奶教最多的人就是我。”
“嗯,”唐乏初应着,神色却木然,“你是最难过的。”
“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过。”
妖妖的回答出乎意料,她平静道:“什么都是一下子,一下子就过去了,如果再难过一点,我会去找它,但是我没有这么做,所以该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