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烨腹诽此人愚笨,满含讥讽地道出真相:“你这一病就是许久,大抵不曾掐算过时日,还不知——”
话尚未说完,便见石楼门扉骤开,一众守门人跪伏在地。阿烨不再理睬巫梵,快步上前,亦是跪伏在石阶下。
只有巫梵不知是何情状,直至听闻婴孩哭号,才似大梦初醒。
巫燧怀抱婴孩自石楼中走出来,朗声说道:“新的火神已降生在人间。”
凛冽寒风裹挟着此话,送到巫梵耳畔,霎时之间,凉彻骨髓。
巫梵慌忙跪伏在地上,与信徒们一同恭迎新的神明。可是,他心头的震颤却恍如擂鼓,一击更比一击重。
阿烨所言的“喜事”,大抵就是指这个孩子吧?巫梵心神不宁地想着。
而火焰纹上,灼热感不渐反增,激得他一身冷汗淋漓。
不远处的石阶下,阿烨忽然抬起脸来,含笑道:“恭贺大祭司心想事成之喜!”
尔后,众人齐呼,无不热烈昂扬。在这场欢呼中,新诞生的神明无关紧要,因为巫燧才是众人心中的真神。
道贺之言只有巫梵说不出口,他此刻心里所想的,只有司烜。
巫燧朝他走来,巫袍衣裾落在手边。巫梵猝然站起来,想要看那孩子一眼。
阿烨见此情形,当即落井下石:“大胆,巫梵竟敢对神明不敬!”
巫燧并未不悦,反倒将婴孩送到巫梵跟前,故意试探道:“你似乎很是关切。”
巫梵只看一个只管哭号的孩子,依稀有些司烜的模样,却也是皱巴巴的,并不如想象中那般讨喜。
许是嫉妒心作祟,巫梵将视线移开,只说道:“恭贺大祭司。”
如此,巫燧便知晓,纵使司烜受难,孩子出世,有关陈川的记忆也不曾觉醒。巫燧满意至极,转而说道:“鲛巢主人泷澈先生已至城外,你去迎他入城。”
“是。”在巫燧灌输给他的记忆里,对泷澈有模糊的印象,似乎是自天玊城而来的鲛人。
今日司烜产子,泷澈也奉命来到银戎城,真是不寻常的日子。
泷澈平生从未来过银戎城,只知此为巫燧所在之处,是雪域的心脏所在。
巫燧忽然召他前来,不为其他,要的正是其世代相传的青尘珠。泷澈不知巫燧是何意思,在此之前,司烜也曾以冰晶蓝莲为交换,以求此物。
银戎城外,飞雪纷纷,泷澈又见故人。
这人虽已改头换面,身着墨黑巫袍,额绘浅金巫纹,但泷澈依旧认出来,此人正是陈川。
泷澈几乎要以为,是他背弃火神,归顺巫燧麾下。
那人却躬身行礼,与他说道:“在下乃大祭司麾下巫梵,在此恭迎泷澈先生。”
“巫梵?”
这又是哪一出大戏?
泷澈狐疑又惊愕,反复打量那人,见他神情凛冽冷淡,眉宇之间尽是肃杀之气,似一把敛着锋刃的刀,的确与陈川截然不同。
可是,这世上又怎会有一模一样的人?除非——
泷澈的心思飞速转换着,在顿悟的刹那,蓦然移开双眼:“请带我去见大祭司。”
巫梵不疑有他,带其入城。
作者有话要说: 巫梵:皱巴巴的,一点都不好看,╭(╯^╰)╮哼
将来的陈川:我儿子最漂亮!
☆、四十七、泷澈:我也想拥有姓名,麻烦安排一下
四十七、泷澈:我也想拥有姓名,麻烦安排一下
白塔神殿空无一人,偶有婴孩哭泣声在偏殿传到耳畔。
巫梵与泷澈面面相觑,皆是沉默不言。巫梵反复了,泷澈满心茫然,一时之间,沉默的潮水中卷起尴尬的浪花。
为了迎接新的神明,巫燧独自去往圣山祷告,据说为表诚心,需三跪九叩,看来一时半会回不得城。泷澈偏生此时到来,不得法,只有静静等候。
巫梵本是满面冷肃地站着,却在耳闻阵阵啼哭之声时,悄然蹙起眉头。
“请先生稍候片刻,在下去去就来。”说罢,他不待泷澈应声,就兀自去往偏殿。
偏殿之内,阿烨手足无措地望着婴孩,打不得骂不得,又哄不好,急得直跺脚。她回身望去,见得巫梵,旋即警觉:“你怎么来了?”
巫梵走到近处,想再细细瞧一瞧婴孩:“我本在正殿等候大祭司,猝然听闻婴孩啼哭,故而前来一探究竟。”
阿烨偏过身子,冷声道:“走远些,不准你碰他!”
巫梵冷笑,讥讽道:“不许我碰也就罢了,怎么,你还想捂死他不成?”
许是阿烨被烦透了,用襁褓一角盖在婴孩脸上,却也止不住哭声。巫梵无奈地摇摇头,掀开襁褓,看见一张苦巴巴的小脸蛋。
“哎——”巫梵一声轻叹,犹豫半晌,才试着摸一摸他的胎毛,“他……是不是饿了?”
“饿了?”阿烨好似恍然大悟,“火神的孩子也会饿?”
巫梵随即反问:“巫燧大祭司术法超群,不也要吃喝?更何况,这孩子的另一位父亲,兴许还只是凡人。”
一心奉神的女祭司不知民生,经人一提点,顿时喜上眉梢。她好似寻到了救星,将婴孩塞进巫梵怀里,飞也似的奔出去:“我去去就来!”
巫梵抱着奶娃娃,手足无措,好似抱着活祖宗。不过事情愈发奇怪起来,这孩子进了他的臂弯,不多时,就不哭也不闹了。
巫梵暗自松一口气,这才细细端详起来——隐约有些司烜的模样,却又并不十分真切,才出生的孩子,也瞧不出什么美与丑。
这世上总有人幸运得出奇,有神祇为他诞育孩子,还满心不离不弃。
想到这里,巫梵才惊觉,原来他早有妒恨之心。
不多时,阿烨奔走归来,气喘吁吁说道:“乳母一时半会找不到,但我寻到了羊奶。”
“慢着!”巫梵也从未奶过孩子,不过直接往婴孩嘴里灌冷嗖嗖的羊奶,一定不妥。
在他的记忆里,本没有这些常识,可不知为何,事到临头时,都及时蹦出来。
阿烨一愣,便见巫梵夺过羊奶,又命仆从送热水来。而后,他亲自拿热水兑羊奶,调和半天,还亲口试了一试,才敢往婴孩嘴里喂。
阿烨站在一旁,全然插不上手,不禁暗自感慨,果真是父子连心。只可惜,但凡大祭司在一日,他们就永远不得相认。
终于填饱肚子的孩子不再哭泣,打了个奶嗝,安详睡去。巫梵抱着他,心间的冰霜都融化成潺潺流水,泛起柔波与涟漪。
奇异而危险的念头徜徉在心间,巫梵不禁在想,他与这孩子有缘。
不多时,巫燧终归归来,看见此情此景,顿生不悦,面色阴沉如笼罩乌云。阿烨素懂察言观色,忙不迭自巫梵手中接过孩子,送到别处去了。
阿烨去后巫燧并未提及婴孩,转而问道:“泷澈人在何处?”
“在正殿。”巫梵说罢,跟随巫燧一路去往正殿。
只可惜,正殿空无一人。不知何时,泷澈已先行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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泷澈并未走出银戎城,而是跟随一只雏凤的指引,去往石楼。
那只雏凤说,司烜想见他。
泷澈本已决心要将青尘珠赠给巫燧大人,故而一口回拒,不愿与司烜相见。
谁知,那雏凤早晓得他的软肋,直言问道:“你不想要冰晶蓝莲了?”
泷澈听得此物,不禁又想起面纱下的伤疤,沉思再三,终归随它去往石楼。
抵达石楼后,明焱带着泷澈飞檐走壁,也去往最隐蔽的一处窗扉:“巫燧是个最信奉神明的人,这么做又是为何?”
泷澈看着为石块所封死的窗扉,暗自惊愕。
明焱扇扇翅膀,小声嘀咕道:“信仰到狂热的地步,便也分不清是不是疯癫了。”
“胡言乱语!”泷澈听不得它编排巫燧,当即驳斥,“巫燧大人一心奉神,虔诚之心日月可鉴。”
明焱没好气地回道:“做了他的神明,可当真算不得什么好事。”
泷澈见不得旁人污蔑巫燧,怒道:“你!”
“够了——”窗扉之后,司烜忽然出声,打断一鲛一凤的口舌之争,“泷澈,我唤你来到此地,可不是让你们为巫燧而争执的。”
封死的窗扉上,只一块二尺见方的豁口,泷澈不禁心有疑虑:“我们的交易,还能继续吗?”
司烜猜得到他的顾忌,只说道:“冰晶蓝莲我已得到,但不在此地,另藏在别处。”
“看见雏凤时我就猜到,你已得到那东西。”然而,泷澈却不在乎了,“我来见你,为的也不是与你交易,而是告诉你,东西我会交给巫燧大人。”
“难道你不想治愈伤疤了?”司烜暗自扼紧了拳头,语调却还平稳,未露一丝慌张之意,“鲛族貌美,但你终日蒙面示人,大抵就是因为此事吧?”
“是又怎样?”泷澈似被尖刺戳中心头,声音陡然高扬,“难道你以为,我会因此背叛巫燧大人?”
“以后你也不必再提此事,我不会给你危害巫燧的机会。”泷澈心有愠怒,说完此话,转身欲走。
巫燧麾下一干人等,无不死心塌地追随左右,哪怕为其奉上性命,也不会皱一皱眉头。可司烜却觉得,但凡是人,便有私欲。为成全信仰也好,为保全性命也罢,世上从没有没由来的忠诚不二。
“你且想好了。”司烜望着自破洞传来的一线光明,眸中火焰纹骤然雪亮,“我去往凤凰巢时,只见到明焱一只雏凤,其余的,死的死,伤的伤。”
“你若想自行去找,大抵花个百余年,还能找到一只,再求它落几滴眼泪。”司烜所言暗含威胁,纵使未曾现身相见,满是威压之意,“凤凰是神兽之首,贵不可言,为鲛人垂泪之事,我平生从未听闻过。”
“大人何必威胁我?”泷澈驻足,回眸望向石楼,冷声道,“你身陷囹圄,纵使得到青尘珠,也破不开禁制走出牢笼。”
“我要此物,是为别人。”青尘珠有起死回生之能,司烜要此物,自是为那人。
泷澈自是知晓那是何人,不禁嗤笑出声:“他都已归顺巫燧大人,你还痴心不改?”
“与你无关。”司烜无心与他解释。
“无论怎样,我不会背叛巫燧大人,我是他忠诚的信徒。”泷澈言尽于此。
在他再度欲走之时,忽闻司烜谐谑而笑。纵使见到他的面容,泷澈也能猜到火神讥笑而倨傲的神情。
泷澈再度驻足,蹙眉问:“为何发笑?”
“我笑你自欺欺人。”司烜看惯了人世变幻,一眼便能洞穿人心,“你的忠诚里,分明藏着爱丿欲。”
泷澈一怔,蓦然驻足,回望向窗扉时,眸中含着凛冽杀意。司烜一言道破他心底最不可言说的秘密,如若可以,泷澈真想杀人灭口。
司烜趁他犹豫之际,旋即抛出诱饵:“你若给我青尘珠,便有冰晶蓝莲入药,治愈伤处自不在话下。”
“真是令人动心的交易。”泷澈蓦然启唇,忽而轻笑,“只可惜,我已不再需要治愈伤疤。”
这一回,轮到司烜心生惊诧,愕然问道:“什么意思?”
“今日我来此处,不久以后一定会传开。”泷澈说话之时,笑声愈发高扬,“我就是要让巫燧大人知道,我本有机会治愈伤疤,却在最后关头为他而放弃。”
“你——”司烜自诩有洞悉人心之能,却总也参不透人心中千回百转的情愫。
“说起来,这道伤痕的来历与巫燧大人颇有渊源。”泷澈又想起遥远的往事来,声音都在寒风中缥缈,“当初,他为梵笙所伤,坠入明玉冰湖。血水引来恶鱼群,争相啃咬身躯,是我出手相救。”
“那时候,怪鱼生生扯下我面颊上一块皮肉。”
说话之间,泷澈不禁触摸面颊——皮肉虽已长回来,但凹凸不平的伤疤肉瘤永世难消。
“现如今,我反倒更希望他记住这个伤痕。”笑声戛然而止,泷澈眸光渐沉,“只要他记住,就足够了。”
对此,司烜只说出两个字:“可笑。”
足够无奈,足够可悲,也足够可笑。
“他要青尘珠为的是谁,你难道不知晓吗?”泷澈睥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骤然尖刻起来,“在这桩事情里,我竟分不清谁更可笑一些。”
司烜倒真是不知晓:“为了谁?”
“孩子都已出世,你却还不知巫燧大人是为谁?”泷澈冷声道破实情,“失去火神庇佑的婴孩,自然需要神物加持,才不至于夭折。”
司烜的确不曾料到:“他竟是为了那个孩子——”
“你们的孩子都已出世,你却还在为陈川着想。”泷澈误会婴孩生世,言辞愈发不忿,“无怪他将你困锁于此。”
如此,司烜终归知晓泷澈的心结。他并未急于否认,反倒心生一计,故意发出笑声,却笑而不语。
“为何发笑?”泷澈只觉得笑声分外刺耳。
“我游历人间之时,曾听闻雄鲛产子,却不曾亲眼见过,也不知是不是世人杜撰。”司烜不急不慢地说道,“现如今,见你这副模样,我愈发好奇了。”
“你——”泷澈就像是被戳中痛处的野兽,霎时之间,目露凶光,“不明不白说这话,你有何居心?”
“如果巫燧有心,你是不是愿意为他奉上一切呢?”司烜说罢,故作叹息,“可惜啊可惜,终是你有心,他无意。”
泷澈几乎咬碎银牙,言辞之间俱是恨意:“我不会背叛他,你休想挑拨离间!”说罢,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