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民间故事认为宅妖能旺宅,有一定道理。因为本身只有旺宅里才能兴宅妖,而宅妖也会反过来保护自己的居所和居所里的食物来源:“人”。是以甚少听到宅妖作乱的传闻。
虞长乐向婢女问道:“伊城主是否身体健康?气运可好?”
他生得好看,桃花眼望向谁都是专注而含情的样子。婢女红了脸,语气也不那么冷硬了:“是。气运……我不好妄言,但据说城主官运亨通,出门在外也能逢凶化吉。”
气运好,“护主”,这就是第二个符合的点了。
“官运亨通,会不懂待客之道?”敖宴只呷了一口茶,便把它泼进了桌上的花盆里。“难喝至极。”
婢女面露尴尬。
宅妖对住宅有极高的要求和依恋,所以它们少有的作祟的时候就是在住宅损坏或翻新改造的时候。原本的格局被改变,居住之地被破坏,自然会心生不满,因而作祟。
这是第三个符合的点,“闹鬼”。
“姐姐,我听说城主家闹鬼,”虞长乐凑过去,笑着悄悄问婢女,“能不能给我讲讲是怎么回事?”他手暗中一拂,挥去了婢女身上的邪气。
婢女迟疑了一下,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小郎君,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总有花瓶半夜莫名其妙地碎掉、门窗无风时也会哗啦啦地乱动。这种,怎么会是闹鬼呢?我们城主可烦这样瞎说的了。”
宅妖到底是亲人的妖怪,它们就算心生恶念也不会出重手,多半以警告为主。
“无害”,是其四符合的点。至此,几乎全部吻合。
虞长乐想了想,忽然道:“姐姐,伊城主很讨厌灵师吗?”
看婢女神色,他就明白了。虞长乐没见过多少人,却对别人的情绪非常敏感。婢女起先的冷淡不像是因为这件事,而是对他们本身便抱有不喜,虞长乐便猜这是城主的意思。
“城主……早年也想过当灵师。”婢女隐晦地道。
虞长乐笑着说:“伊城主有些小气。”他只评价,并未带情绪,婢女却脸一红。
阿苓哼了一声:“还觊觎我的风邪铃!”
“城主并不是这样的……”婢女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城主府有许多老仆役,都可证明伊城主从前脾气是很好的。”
虞长乐道:“从前?”
“但……自从三年前小姐,也就是城主的亲妹去世后,城主脾气便改变了许多。”
这是别人的家事了,虞长乐虽好奇心重,但也不愿让别人说不想说的事,“姐姐……”
“没关系,这并不是什么密辛,只是提起来有些伤心罢了。”婢女摇摇头,这小郎君有一种莫名的、让人信任的气质,让她愿意亲近。
“小姐是城主同父同母的亲妹,与城主十分亲近,二人关系极好。小姐爱花,那时城主就算在外求学,也每隔一日就要派人将鲜花送到小姐案头。
“城主身体强健,小姐却是柔弱多病,常年缠绵病榻,终于在三年前……去了。自那以后,城主就性情大变了。”婢女道。
三人俱是沉默了一瞬。婢女神色怅然,虞长乐道:“原来如此。姐姐,不要难过啦。”
婢女脸颊微红:“谢谢公子宽慰。”
正说着话,脚步声响起,婢女忙转过身行礼道:
“城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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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竹竿籊籊(tì),河水浟浟(yóu)。出自《答孙缅歌》,传闻是一个隐逸的渔夫所唱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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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燃灯照夜
虞长乐抬起头,看到一三十多岁的男子缓步走来。他高大俊朗,腰悬佩剑。虽然十分年轻,身上已有不怒自威的气势。但虞长乐观其眉目,觉得有股逼仄阴郁之气。
体内灵气却并不像阿苓说的那样只是“平平无奇”。
虞长乐眉心轻轻一跳,觉得这伊城主说不出的违和——他身上连一丝邪气都未沾染上。
阿苓只是来城主府走了一趟,便已沾上了一缕邪气;婢女身上也沾染了邪气。伊栋梁身为家主,怎会身上干干净净?
“客人不必多礼。”伊栋梁道。
然而只有虞长乐道了声“城主好”,三个人一个都未起身行礼。敖宴放下手中把玩的茶盏,向伊栋梁点了点头权当是打招呼。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伊栋梁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不快,但还是爽朗地笑了笑,道:“不知仙客为何而来?”
他声音醇厚温和,有先前亲妹的故事在,虞长乐觉得他似乎不像阿苓说的那么无礼狂妄。
“什么为何。”阿苓道,“我三日前来时就告诉过你,你宅子里有邪气,我们是来帮你的。你还把我的风邪铃给扣下了,快……呃,还请还给我。”他收束了点语气,硬生生转成了“请”。
伊栋梁挑起眉,诧异道:“小仙客何出此言?小仙客此前将风邪铃遗忘在此,我一直好好收着,何曾有‘扣下’之说。”
“什么?……”阿苓见虞长乐看他,不由抬高了语调,“你是在装傻还是怎么?就在一天前,我进了你的城主府。风邪铃在你府邸的厢房响了,我便将风邪铃留在那处,和婢女说要去正房再看看。
“谁知到了门口就被拦下不让进,说城主不许,请回。我前脚被一路送出正门,后脚门‘砰’地就关上了。更别提还风邪铃了!”阿苓越说越气,显然难以忍受被冤枉。
虞长乐听阿蓝说过,世家弟子的风邪铃上多绘或贴有清心、镇邪符,阿苓将风邪铃留在厢房也无可厚非。这种风邪铃十分珍贵,成本高昂,与一般的风邪铃不可同日而语。
“伊某以人格担保,并无此事!”伊栋梁的笑也淡了,“下人从未向我禀告过。这当中应是有什么误会,我会处罚下人的。”
阿苓道:“是误会便好了!”
“把风邪铃还给小公子。”伊栋梁道,面色缓和,“伊某坦坦荡荡,从不会做取而不问的事。”
一婢女呈上托盘,漆盒中,银铃静静地躺在锦缎上。阿苓咬着下唇接过风邪铃,仔细端详后却面色一变,狠狠地将风邪铃掷回了漆盒中:
“我的镇邪符呢?伊栋梁,取而不问是为偷,我的符还会自己长脚跑了不成!?”
此语一出,众人皆惊。
那一瞬间,空气似乎都凝滞了。虞长乐看伊栋梁的神情,几乎觉得他就要当场发作。但他静了片刻,缓缓道:“某自发现这风邪铃时上头就没有符纸,是否是它自行消失了?”
阿苓气笑了:“你当我的符纸是那种三流玩意儿,用几次就会消失?我家的镇邪符,除非绘制者死了或者解除符咒,否则一直起效。我是死了还是解除符咒了??”
他像个炮仗,说话间全无世家公子的风度。伊栋梁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笑意:“恕我直言,小公子是不是自己解除了符咒也未曾可知。”
“我有毛病这样做??”阿苓反唇相讥。
眼看都要打起来了,敖宴和阿蓝还在看戏。虞长乐道:“停!”他把阿苓拉到身后去,“这样,我们先解决闹鬼一事,再查镇邪符的去向。好不好?”
先是闹鬼,后是镇邪符不翼而飞,虞长乐总觉得事情不止是宅妖这么简单。不管是什么妖怪,心里都不会喜欢灵师的用具。宅妖只是一种中低等妖怪,更不可能把符纸偷走了。
伊栋梁沉声道:“某没有意见,愿意让仙客借住寒舍,以证清白。”
“行啊!”阿苓一抬下巴,“我们现在就查!”
这一查就查到了傍晚。
夕阳西下,伊府被渲染成了金橘色。已经开始动工的地方已经全部停止,就怕再惹得宅妖不满。
伊府占地不小,虞长乐边走边布现形符。敖宴坐在房梁高处,一手心不在焉地摩挲着房梁上的脊兽雕像。
“那边还要在贴一道。”
“这边。”
宅妖胆小,这几日动过工它应该都不会再出现,现形符暂时还派不上用场。
“左,往左。”
“对。”
虞长乐抬头看敖宴疏懒的样子,心中不忿,起了坏心。他笑嘻嘻地,一下子跳上房顶从后面扑到敖宴身上:“接招!”
敖宴差点被他扑得跌下去,怒道:“虞夏!”
他脱口而出直接称了虞长乐的名。敖宴不由一顿,他才认识虞长乐多久?但却仿佛已经很相熟了一般,连这样被他揽着都不排斥。
虞长乐倒是并不在意,他可是个头天就能叫“宴宴”的主儿。他在敖宴旁边坐下,道:“我走遍了伊府,觉得这邪气分布有些奇怪。”
邪气主要并不分布在那几处动工的地方,而以厢房为主。正房倒是比较干净,伊栋梁的卧房和他的人一样,一丝一毫的邪气也无。
阿苓眼睛都酸了,也没看见他的符纸,郁闷道,“真是奇了怪了。”他看见二人坐在屋顶上偷懒,气道,“算了,我也不找了。”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先前在主客厅的名叫小茗的婢女依旧服侍他们,跟着几人。她解围道:“已经很晚了,不如几位仙客明日再继续查吧。”
“早晚给查出来。”阿苓靠在廊柱上呲了下牙,“我腿都酸了……”
敖宴和虞长乐都轻盈跃下,敖宴向阿苓道:“还不如个闺阁小姐。”
阿苓立即站直:“你偷懒了半天的还管我!”
“城主吩咐收拾了客房。”小茗引着几人往客房走,穿过走廊,途径了一间偏屋,虞长乐忽然停住了脚步,“这是你们小姐住过的屋子吗?”
“是的,虞公子怎么知道?”
虞长乐看着紧闭的房门,眸色映着斜阳,十分温和。“没什么。”他颊上一个个小小的梨涡,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你们小姐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小茗疑惑地望着他,怎么一扇门,就看出小姐是个好人了?
“不告诉你!”这个发现让虞长乐心情很好,白衣的少年已经蹦蹦跳跳地走远了,他转过头笑道,“敖宴!你走快点,今晚我要和你睡一间。”
“有这么多屋子,为什么要挤一间?”敖宴对他的自来熟已经习惯了,话虽如此,却也向他走过去了。
阿苓搓搓胳膊上不存在的鸡皮疙瘩,斜眼看敖宴:“我怎么觉得你们俩怪怪的。”
“随他们去。”阿蓝踱着猫步,“我自己睡一间。”
*
当夜。
虞长乐强行把敖宴拖入了枕头大战,最后结果以他把枕头捂在敖宴头上告终。
“不玩了,快滚!”敖宴的声音从枕头底下闷闷地穿来,虞长乐吃饱了之后不仅闲得慌,力气还大得吓人。
“你求饶。”虞长乐得寸进尺。
敖宴困得不行,嘴硬不起来,只得道:“饶。”
“我让龙二太子对我求饶,是不是很荣耀?”虞长乐大笑三声,欢快地滚了。他也累了,抱着枕头在被窝里找了个合适的姿势闭上眼。
虞长乐心中还从没有过能让他烦恼超过一天的事,没过多久,便沉入了黑暗。
灯火熄灭,屋子里渐渐除了呼吸声便一片静谧。只是,虞长乐今天却不像以往一样安安稳稳一觉到天明——
黑色。
浓郁的黑色。
虞长乐在黑暗中睁开眼,只觉得黑色如同沼泽里的湿泥,缠手缠脚、哀怨无限地拥抱了上来。
“什……”
他刚一张口,就感觉到喉头像是淤着一口气,剩下的词句湮没在黑暗里。纯然的黑色,像被关进了一个潮闷的黑笼子。
意识朦朦胧胧,困倦无比。虞长乐强撑着眼皮回忆了一会儿,只记得自己与敖宴玩闹之后就睡着了。
睡着了。那……这里是梦境?
他看着一望无际的黑暗,意识稍微清晰了一些,想迈出脚步,却发觉自己的手被缚住了。那是无数冰凉的锁链。
自己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虞长乐用力挣扎起来,但身体像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迫着,躯壳动弹不得,像被禁锢在铁盒子里。
“清……清心咒……”他费力地回忆起咒语的内容,奈何脑子里却是一片蒙昧,仿佛有人抹去了他的记忆似的。
他暗觉不妙,自己噩梦都少做,更别提这样古怪的场景了。莫非是邪气的影响?
忽然,一股怨气猛地从心底腾升而起,虞长乐头皮一炸——这不是他的情绪。
如同分裂成了两个人,属于虞长乐的那部分情绪像漂在激流中的浮木,保留着极不稳定的一丝清明,不时被浪头打个跟头。
而另一部分充斥着越来越多的狂躁、愤怒、怨恨,如笼中困兽挣扎着要摆脱束缚。
两相角逐,撕扯着他的神经。滔天的愤怒和悲伤如浪潮般将虞长乐淹没。
客房中,原本仰面躺着的少年忽然眉头紧锁,额头已见虚汗。他原本抱着枕头的手浮出青筋,把枕头的针脚都扯歪了。
月已至中天,皎洁的月华从窗里倾泻进来,在他颤动的睫毛上镀了一层银霜。
梦中虞长乐苦中作乐地想,还好这梦魇的邪气暂时没想伤他,否则自己还不知会怎样……
他还没想完,就听得黑暗里极沉重的一声响。
虞长乐混沌中感觉到了钝痛,似乎来自脊背上。蚁噬般的疼痛扩散开来,说不清是灼烧还是寒冰,痛得让人忍不住尖叫,却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