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荒宅全都年岁久远,说不清被风吹日晒了几十年。虞长乐刚刚听得专注,此时也是第一次细细打量此处。他几人刚刚随便选了一个看起来还算完好的荒宅进去了,在后花园旁的走廊下听小茗说了半天。
目力所及,墙角梁柱,皆是蛛网。所有东西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瓦片破损了许多,朱红的漆也都褪色剥落了,只依稀可见曾经雕梁画栋的盛景。虞长乐几人从后花园往前头望,竟觉得它占地应该不小。
看来这宅子在很久以前是座气派的大宅院,或许也曾是人丁兴旺的。
敖宴和阿苓各自站在一边,完全没有要接话的意思。虞长乐只好道:“晕倒可能是因为墓地阴气过重哈哈哈……我们是在……寻宝。对,寻宝!”
他感觉到自己的耳朵有些升温,不知有没有红。撒这样的谎,虞长乐还是生平第一次,也不知自己乱说了什么。
“寻宝?”小茗犹疑地看着他,欲言又止地打量了一下荒宅,忽惊道,“哎呀!白马怎么又不见,变成猫了?我果然是睡糊涂了?”
虞长乐:“……是啊我们在寻宝哈哈哈。敖宴你说是不是?”
敖宴皮面不改色地:“嗯。”
“呃,我这就去了。”虞长乐尴尬地“哈哈哈”抱着阿蓝冲进了院子里,还差点被石头绊住。敖宴“啧”了一句,拉了他一把。
“你还是先回吧。”阿苓叹了口气,扶住额,对小茗道,“我们仙人的事,凡人不懂。你就不要打扰了。”
小茗:“……”
“快快快。”阿苓催促着她离开。
花园里杂草丛生,野草长了半人高。虞长乐踏上台阶,门锁早已腐朽,他轻轻一推便推开了。里头要比外面保存得更完好些,敖宴打量了几眼道:“还不错。”
能让东海龙子夸一声“不错”的宅子,想来真的是很不错了。虞长乐看不出为什么,问道:“为什么?”
“至少祖上曾经阔过。”敖宴道,不知道是不是讽刺。
虞长乐:“……”
阿蓝道:“这些木头已有百年了。”
虞长乐在后宅转了一圈,原本只是觉得院子里树木丛杂,看清之后发现院子中央居然还栽了一棵槐树,不由评价道:“不太吉利。”槐树乃“鬼木”,更有能囚禁鬼魂的传言,一般并没有人会在家中栽种此树。
这棵槐树一看就已长了许多年了,在荒废的宅子里枝杈给人群魔乱舞的感觉。
“虞公子!”
虞长乐正要去看看那槐树,忽听得身后门被推开,阿苓抱怨的声音由远及近,“终于把你的好茗姐姐请走了!不知道她会不会告诉伊……”
“伊……啊啊啊啊妈啊鬼啊!!!”
虞长乐给他吓了一跳,回过头。
只见那伊兰舟的鬼魂不知什么时候脱了出来,满面鲜血地四处乱转,看起来十分狂乱。见虞长乐回头,她立刻发出了一声尖叫,口中呜哩呜喇地冒出一串音节。
“你想说什么?”虞长乐立即上前。
阿苓贴到墙上:“他妈的!他妈的!!她怎么又出来了?!”
伊兰舟在胭脂盒里被一个灵师的血滋养了这么久,已经看不出什么透明了。通常来说,执念越大,鬼魂的形体也就越接近实体。她急切地抓住虞长乐的胳膊,又被灼热的阳气烫了一下,改扯住他的袖子。
敖宴皱起眉,伸手好像想将她扯开,却被虞长乐摇摇头制止了:“先等等。”
鬼魂少女又是比划,又是发出“啊啊”的声音,见虞长乐怀中的白猫对她龇牙咆哮,便急了,扯住他不断地示意。
“你是要带我去什么地方吗?”想不到一个鬼魂的力气也这么大,虞长乐被拉得踉跄了一下,跟着她走了几步。
伊兰舟用力点头。
她好像对这个宅子十分熟悉,哪怕失了明也未有一丝停顿,好似已在此徘徊多年。三人跟着她,除了开门或踢门,几乎是一刻不停地直奔到正门。
阿苓探出头:“嗯?怎么出来了?”
“啊啊!”伊兰舟拉着虞长乐的袖子,却拉了个空——这一番消耗,她又变得透明了。她焦急地虚拍虞长乐的肩,一手指向地面上的一个长方形的东西。
敖宴道:“这是个匾额。”
这匾额好似是被人刻意反扣的,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几乎与地面融为一色。被反扣,似乎是不愿让人知道它写了什么;可却又保留了匾额没有干脆毁掉或者带走,透着一种矛盾的尊重。
虞长乐上前把它翻过来,露出了四个字,阿苓倒抽一口凉气,失声道:“怎么是这个?!。
——“伊氏光宅”。
与伊府大门的匾额一模一样!
“这是什么?伊宅??”虞长乐不可置信道,“这宅子是伊府?”
一瞬间,小茗说过的“传言”滑入脑海:‘平民出身’……‘官宦世家’……‘别处调任的’……
敖宴缓缓道:“传言恐怕不全是假。”
虞长乐道:“等等……让我理理。”
伊栋梁祖上确实是个官宦世家,伊氏也曾风光过。但后来,伊氏没落了,到了伊栋梁这一辈已经与平民无异了。当年的伊府门庭冷落,渐渐连这块地都已不是繁华处了。到后来彻底荒废成城郊,不知有没有伊栋梁刻意的结果。
他可能曾在别地做过小官,才有了传言。后来又成了芥子城的副官,再后来,当了城主,重振门庭。
还是那句,如果没有少女的鬼魂,这依旧是个风光无限的励志故事。
阿苓道:“也就是说,这是伊栋梁的祖宅??鬼……呃,伊小姐指的也是这里吧?哪里来的这么巧合的事,我们随便一选就成功了……”
说着他也卡了壳。还真不是随便一选,这一大片荒宅,最能入眼的就是这栋旧伊府。
“可是……这位伊小姐又是怎么回事?”阿苓道。
伊兰舟的眼里又淌出一行血泪。她转过身,示意虞长乐跟她走。少女的鬼魂轻飘飘地向内飘去。
虞长乐再次回到了那方栽着槐树的院落,他心下有些凉。看伊兰舟的反应,她的尸体恐怕就在槐树下了。阿蓝哼道:“民间传言,槐树下的尸体魂魄会被树所吸收、困住,在牢笼中不得轮回转世。”
虽然知道这只是民间怪谈,算不得真,但若是埋葬她的人确是这样期望的,委实恶毒到了极点。
草丛里居然还有一把生了锈的铁铲,虞长乐不太愿意去想这是做什么用途留下来的。随着土层被铲开,少女一丝也没腐烂的、苍白沾血的面庞渐渐露了出来。
阿苓条件反射想干呕,又因诡秘的气氛生生憋住了。
“叮——”
铲子碰到了什么东西。是钉在少女胸口处的纯黑色的镇魂钉。虞长乐俯身攥住钉子,随即便感觉到一股阴冷之气席卷而来。伊兰舟在一旁静静地悬立着。
敖宴似乎知道阻止也没用,只看了他一眼。
钉子凉得彻骨,虞长乐牙关打战,一寸寸地把它拔了出来。
镇魂钉脱体的那一刹那间,少女睁开了空洞的眼睛!
还未等虞长乐反应过来,少女尸体的手便一把攥住了虞长乐的手腕。虞长乐撞见她带血的眼睛,刹那间好似所有的光线都被吸收了进去,汹涌而冷冰冰的回忆如潮水一般,铺天盖地地灌入脑海。
周围阿苓的惊呼和敖宴的声音都渺远得听不清。他向下坠去,热气化作寒冰,夜色被白日撕裂,呼啸的风劈头吹来——
虞长乐再睁眼时,面前是一条熙熙攘攘的大街,行人如织。他口鼻里呼出白气,正所谓呵气成冰。
这是个冬日?喧闹传入鼓膜,虞长乐很快发觉,许多视线都似有似无地落在自己身上。
“好俊俏的小娘……”
“……买回去做童养媳?哈哈……”
“别胡说……”
“啧,可怜可怜……”
这是伊兰舟的回忆?现在是什么情况?
虞长乐的视线很矮,且低着头,能看到自己的一双手。小小的、稚嫩的,却已经布满了茧和细小的伤口。正值冬日,这小姑娘的手上还生着许多冻疮。
他迷惑了。
伊兰舟是伊府大小姐,怎么会有这样一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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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惊鸿一面
这小姑娘心中充斥着愤怒,像一把锋利的小剪子,仿佛随时准备着要给谁捅一个窟窿似的。
虞长乐逐渐感知到了更丰富的细节:回忆里一闪而过的饥饿的童年,漫长的路途,跪在冬日冰冷地面上的钝痛而僵硬的膝盖,身上单薄得无法御寒的衣裳,脖子后面刺痒的细长棍,身旁站着的、时不时盯她一眼的中年女人。
可是这和伊兰舟有什么关系?虞长乐曾听有妖怪提过一嘴人间的“人贩子”,莫非这个妇人就是人贩子?
这是回忆,过去既定的事情,虞长乐只能默默地观察。
“她要多少钱?”有个穿金戴银的贵妇人走到二人面前。她衣着华贵,面相却有些刻薄,薄唇细长眼。
小姑娘身旁的妇人道:“七两银子。”
七两银子是多少,虞长乐并没有概念。但他直觉“七”这个数字太磕碜了。
没想到贵妇人蹙起精致描摹的眉:“这么贵?我儿一件衣裳也才七两。”
虞长乐心道,噢,不过一件衣裳的钱。他心中有些不舒服,这贵妇人穿金戴银,却是一副斤斤计较的嘴脸。可是一个人,只值这么多钱吗?
“这不算贵!”虞长乐感觉到妇人一把把他拉了起来,紧接着一只粗糙有力的手捏住她的脸,强迫她对着贵妇人,“您看看,她生得多俊俏哪!”
贵妇人依然皱着眉,伸出三根葱白的指头掰着小姑娘的下巴:“张开嘴巴我看看。”评价牲口一般的口吻。
一瞬间,虞长乐感觉到这小姑娘怨毒地瞪了贵妇一眼。她原本只麻木地任人摆布,此时突然张开嘴,狠狠咬住了贵妇人的手指!
“啊!!”贵妇人尖叫一声,惊怒交加地道,“你松开!小贱蹄子!”
然而这小姑娘年龄虽小,力气却不小。她被贵妇人狠狠地打了好几下都分毫不松口,女人手上的金戒指在她脸上划出了几道生疼的口子。
人贩子也大惊失色地来拉她,然而,她只用一双几欲喷出怒火的眼睛死死盯着贵妇人,活像个狼崽。
贵妇人甚至一瞬间,为这怨毒的眼神瑟缩了一下。
“我的手!啊!!”贵妇人终于把手指抽了出来,但食指已鲜血淋漓,几乎要被咬断了。
“小婊/子!贱人,小娼|妇!你可知被贵人买了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人贩子揪住她的的头发,把她往身后的墙上撞了好几下,“快给客人道歉!道歉啊!”
“呸!”小姑娘啐掉口中的血,也开始用市井俚语谩骂起来,声音稚嫩而嘶哑。虞长乐感觉到额头上热乎乎的,是血。暗红色模糊了视线。
贵妇人颤着声道:“简直、简直……”她好像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一时不知道怎么办了。
虞长乐余光瞄到围观人群,皆是一脸看热闹的事不关己的兴奋,做着点评。
“我不道歉!你让我死好了!!”小姑娘吼道,与人贩子扭作一团,“我去你妈的荣华富贵!”
正僵持不下,虞长乐忽然听到了一阵喧哗。
准确说,不是喧哗。而是围观人群惊呼了一瞬,又很快安静下来了,连那揍她的人贩子也停了下来。
“小姐好!”
他听到这样的声音。
小姑娘望过去,一只眼睛被血糊住了,因此只能看见一片雪白的衣角。
一个软糯而清冽的声音道:“谁允许你们买卖人丁的?”
这声线里还带着几分奶气,也是个半大的女孩子。但她一问,人贩子和贵妇人却都立刻慌了。
“不是……她是我自己的孩子,不是买卖人丁!”
“自己的孩子却还如此对待,岂非更加罪加一等!”那女孩子的声音抬高了。她故作威严的语气有几分滑稽,围观人等却一句话都不敢说。
不用说,她的身份一定很尊贵。
“……”人贩子讪讪地,“这都是玩笑,玩笑罢了。没有人在真正买卖人丁的!”
贵妇人捧着自己的手,面色青了又白,终于低声道:“代我向副城主问好。”
女孩子道:“钱夫人。”她轻轻地看了那钱夫人一眼,才继续道,“我会代你向哥哥问好的。”
钱夫人面露羞愤,匆匆颔了颔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仿佛一刻都不愿意多待。
虞长乐为这话中的含义震惊了。
“哥哥”、“副城主”——那岂非这才是那位伊小姐?!
那这个小姑娘又是谁?
小姑娘终于被放开了。她一骨碌爬了起来,看清了那个女孩子的模样。
她看起来不过七八岁,比这位小姑娘大些,身后站着三四位仆役。却不似寻常小姑娘那般穿红戴绿,而是穿着一身素净的白衣,外头罩着浅粉的比甲。面容玉雪可爱,领口处一圈雪白的毛簇拥着她的脸颊,鼻尖和耳尖冻得粉粉的。
小姑娘不由得看呆了。
虞长乐听到她心里想:就像一个小小的仙女。
“你有家吗?我派人送你回去,好不好?”女孩子俯下身来,柔声问小姑娘。她吩咐身后的仆役给她递来热水敷过的布巾,虞长乐这才发现,这个小仙女,并不是站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