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蓝却并不奇怪的样子,他淡淡地对敖宴道:“长乐天生如此。”虞长乐手制的堪舆铃也格外不同些,甚至有像小动物一样的灵性。
是阴阳眼。敖宴想道。
世有阴阳眼,能窥阴阳,能察灵邪。
传闻只有至纯至善的人才有阴阳眼,坊间也有说婴儿能见鬼神的,正因为那是最干净的眼睛。
阴阳眼极度稀少,敖宴没想到他会遇见。他看着虞长乐的双眼,少年此时睫毛低垂,显得瞳仁格外漆黑,黑白分明。这样一双眼睛,能清清楚楚地倒映出天地乾坤、万象万物。
“你愿意告诉我吗?阿苓。”虞长乐觉得阿苓虽然跋扈了些,却不像坏人。
两双眼睛连同一双猫眼,同时盯着阿苓。
没想到,阿苓一愣,道:“你看出来了?”
“这么明显吗?”他只以为虞长乐暗中用了风邪铃,“别提了!真晦气。还不是那个芥子城城主!”
虞长乐道:“其实也没有很明显……”只有淡淡的一缕,像棉絮一样缠在他身上。
阿苓往自己身上拍了张净灵符,打开了话匣子愤愤地抱怨起来:“你们可能不知道芥子城,是上宛的一个小城。我奉……呃,奉家主之命来到芥子城,就是来调查这件事的:有人报告芥子城城主家闹鬼,我家暂时抽不出人手,只派了我一个。
“没想到那城主听也不听就把我赶出来了,还扣了我的风邪铃。我出来在客栈住了一晚,就发现玉佩丢了。真是祸不单行。”
阿苓气来了,狠狠嚼了一口面,“一个芥子城,小如芥子,城主还敢给我脸色!”
敖宴对富家子弟脾性再了解不过——东海龙族的龙,少年时几乎都是一等一的纨绔。这阿苓一身少爷脾气,听他叙述却仿佛在家中不是什么重要地位。
现今,灵门多占据一方,守护一方平安。世家有大有小,但多受尊敬,只因灵师解决的都是常人处理不了的问题,其中许多都十分凶险。
城主是普通人的官职,按理说,他没有不尊重本地灵门世家的道理。灵门亦不参与凡人之争,除了除邪祟外少与凡人交集,因此愈发显得缥缈出尘。
敖宴简短地给虞长乐讲解了一番。虞长乐点点头,为这误打误撞牵扯到的异事暗暗兴奋起来:“那,城主家里果然有邪祟吗?”
“怎么没有!”阿苓道,“风邪铃响个不停,但他非说自己能解决,派人把我给请出去了。风邪铃都没还给我!”
虞长乐奇道:“那位伊城主也是灵师吗?”否则怎会说自己能解决?
“伊栋梁。”阿苓毫不顾忌地直呼其名,“这人据说早年曾到我家修过学,也去拜访过映鹭书院。可惜,大约是天资不行,在外面游历了好几年,还是回去做他的凡人官了。”
茶棚老妇在一旁听了许久,道:“仙客们,你们说的是伊城主?”上宛繁华,普通百姓也对灵门多些了解,老妇人听到他们的对话便改称“仙客”了。
阿苓支吾道:“呃……”其实芥子城还真不能算“小如芥子”,他随口骂骂,就被听到了,顿时有些尴尬。
“老妇我家住在芥子城,儿子媳妇打理的这个茶棚。近日儿媳生了个胖娃娃,老妇我才代为打理茶棚。”老妇笑呵呵的。
“伊城主是个好人啊,我孙儿诞生,城主府的官还送了鸡蛋来。老身觉得,大约是城主古板了些,才惹得小仙客不快。”
“我想想……伊城主最近得了高升的令,明年就要搬出芥子城了。近日城主府准备翻新了,可能是因此才不愿意见小仙客的。”老妇继续道。
在别人因喜事府邸翻新时去说人家里闹鬼,有邪气,谁都不会高兴的。无怪乎伊栋梁不给阿苓好脸色。
且阿苓瞧着才不过半大少年,身边一个仆从都没有,说服力确实很低。
翻新——这是一个阿苓没有提到的关键词。
“翻新?难怪!……”阿苓脱口而出,但很快想起“在非涉事凡人前不语怪力乱神”的共识,便打住了话头。“我去时他还没开始翻新,也没告诉我。我要再去一趟!”
“我也想去,”虞长乐道,“搞不好这是我下山来第一次除邪祟呢!好不好,阿蓝?”
阿蓝道:“耽搁。多事。”却也没反对。
虞长乐满足地去结账。回来之后点头向敖宴道:“果然是金子值钱,婆婆也是这么说的。”
敖宴不置可否。
“敖宴,宴宴。你之前是不是在关心我呀?”走在路上,虞长乐靠着敖宴低声问,笑意好似在说“我知道了你的一个秘密”。
敖宴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微微皱眉:“谁是宴宴了??”
虞长乐比划道:“一把就把我提起来了,要不然我就摔倒了。还在阿苓面前护住我。”
龙二太子嗤了一声,以示否认。
“我师祖说,这叫‘嘴硬心软’,就和阿蓝一样。”虞长乐觉得他的反应很好玩,心里一高兴,话就变得特别多,“是不是?这个词应当是这么用的吧。”
敖宴苍白地沉默了一会儿,哼道:“你觉得是就是吧。”
怀璞老人养大虞长乐,可以说是放养大的。虞长乐记得自己三岁时,膝盖上不知怎的摔了个大淤青。
那是记事以来的第一个“大灾难”,也是他第一次深刻地知晓疼是什么滋味。
但怀璞老人拎着哇哇大哭的小虞夏,忧愁道:“这么细皮嫩肉的,可怎么办呢?”
——最后也没怎么办,只哄他不要哭了。哄了几句就放在一边,虞夏哭得天昏地暗,最后哭不动了,只好打几个哭嗝自己爬起来。
怀璞本体是个皮糙肉厚的千年乌龟,大概是不知道人的躯体是很脆弱的,尤其是人的幼崽。
那之后虞夏摔还是照摔,哭还是自己哭。整个幼时,虞夏身上就没有不带青紫的时候。碧落山那么大,一块石头就能要短手短脚的小孩儿一条命,虞长乐觉得他没有把自己作死真是天道保佑。
反正摔摔又不会怎么样。
可是,会疼啊。
跌倒前被拉起来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虞长乐为这件小事心里美滋滋了半天。他转过头,道:“谢谢你,我很开心。认识你真好。”
“……”
好半晌,虞长乐才听到他应了一声:“嗯。”
※※※※※※※※※※※※※※※※※※※※
宴宴否认三连: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
然后:真香。
第6章 宅中之妖
芥子城离这里不远。
晨雾散去之后,天气并不很好,一副恹恹欲雨的样子。
虞长乐“咦”了一声,道:“那是什么?”
只见矮矮的城墙下,城门一左一右站着两只笑眼弯弯的玉石狸猫。
“不知道。”阿蓝懒懒散散地蹲在虞长乐肩头。它对人界新奇事物没有兴趣,“大约是什么灵器。花里胡哨的。”
“是狸猫太子。”敖宴道,“能识别出入城的人是否有灵力或邪气,及其等级。”
虞长乐道:“这你也知道?真厉害。”
敖宴不自在地咳了一下:“我在人界待过不少时间。”
阿苓道:“我觉得古怪。狸猫太子可不便宜,伊栋梁为什么要设置这东西?”
他说,狸猫太子是琅琊沈氏新研制出的灵器,是家主沈渊渟召集的名匠和东瀛人一起做出来的。
沈渊渟广招天下名士,胸怀开阔,东瀛人也慕名而来。能想象,若是此物能推广,那些穷凶极恶的逃亡之人便处境艰难了,百姓平民也能更安全。尽管沈渊渟想在每一个州县都设立,但因狸猫太子造价高昂,迄今未尝如愿。
“客来了!来客了!”玉狸猫们竟能发出人声,音如孩童,十分可爱。它们围聚过来,虞长乐看到其质地是清透的玉白色。
胖胖的造型憨态可掬,一对儿狸猫,大小一般,有半人高,仿佛孩童的玩具被不小心造得太大了。脖子上挂着银铃,鼻子也是灿灿的银色。雕琢颇为精致,一副弯弯眼的笑脸,连胡子都用银丝拉了出来。
虞长乐手痒地伸手,揪了一下狸猫太子的胡子。
狸猫太子打了个喷嚏。
“这是秘银打造的,拉不断。”敖宴道,“我也拉过。”
阿蓝、阿苓:“……”
被扯了胡子的那只狸猫太子抬起爪子,把胡子理了理。两只狸猫绕着几人转了三圈,终于说话了。脆生生的童音再次响起:
“客名号为何?”
三人一一报上名号。
白玉猫爪拍了拍阿苓腰上的佩剑,阿苓直皱眉,一下子退开:“不准碰我的移花!不是之前看过了吗?怎么还要看!”
本命灵器对于灵师十分重要,甚少有灵师愿意这样让人随意检查的。这柄名叫“移花”的灵剑一看便知不是凡品,秀气修长,与它的主人一样华贵非常。
敖宴并未携带武器,狸猫太子便绕过他,伸出爪子去摸虞长乐别在腰上的非夷竿,道了声:“好竿!”
阿苓不服:“它怎么不夸我好剑?”说完又发觉不对,自己气得皱眉。
“忘忧竹,蛛王线。好,好!”狸猫太子高兴得拍起手来。
虞长乐悄悄对蹲在他肩上的阿蓝道:“这破竹竿来头这么大吗?我以为就是师祖随手做的。忘忧竹是什么?”非夷不用时只是一截竹竿的模样,用时,线便从竿头的机关里露出来,既能当棍子也能当钓竿。
蛛王线他知道,最初师祖赠给他时,上面的线没几天就被虞长乐弄断了。后来妖蛛王才送给了他现在的线。细如毛发,亮如银丝,柔韧无比,轻易不断。
“忘忧竹就是你屋子后的那片竹子。”阿蓝懒散地甩了甩尾巴。
虞长乐道:“……果然是随手做的。”
这根竿来历就很随意。
虞夏十一岁的时候,偷了师祖的话本来看,看到那江湖侠士都是仗剑走天涯,便缠着师祖要一把剑。
师祖被缠得烦了,为了防止虞夏第八百次用木剑暗中偷袭他的胡子,他给了虞夏这根非夷竿。
“竹竿籊籊,河水浟浟。相忘为乐,贪饵吞钩。”当时师祖摇头晃脑,咂着嘴道,“非夷非惠,聊以忘忧。这非夷竿就送给你了,阿夏,你要好好珍惜。”①
虞夏听不懂。他还是不满意,“哪个大侠会用鱼竿做武器啊!师祖,给我做一把剑嘛。”
师祖道:“我和你一样也用鱼竿,怎么不是大侠了?”
师祖喜欢钓鱼,自称“怀璞渔夫”。钓鱼最需耐心,虞夏猜师祖是让他学着静心静气。奈何非夷跟了他八年,他还是随时能上天的样子。
“请客人们收好,出入芥子城都需此令牌。”
虞长乐从回忆里回过神来,狸猫太子从口中取出四块木头令牌——阿蓝也有一块,银色的纹路绕出了几人的姓名,以及入城的年月日。阿蓝的那块写着“灵宠”。
把牌交给几人后,玉石狸猫便又一动不动地站在了城门两旁。
“这边狸猫太子拦住我们,那头伊栋梁也就知道了。”阿苓很是烦躁,“妈的连这都要管,这男人怎么如此龟毛。”
阿蓝道:“不止如此。”
“哇?!这大猫还会说话?”阿苓惊道。
雪色大猫从虞长乐肩上站起来,湛蓝的眼睛盯着狸猫太子。
白玉狸猫依旧笑意盈盈、精致可爱,但出入芥子城的一切人等都会经由它,而递到那位到现在还未曾露面的伊城主案上。
“一个茶棚老妇的儿媳生产这种事,城主府都能知晓。他对城内的掌控也极为严密。”阿蓝继续道。
敖宴道:“掌控欲很强。”
虞长乐沉思道:“嗯……”
“这也代表不了什么。”阿蓝打个哈欠,又爬了下来,“说不定他只是想做个勤政爱民的好官罢了。”
“……”虞长乐怎么听都觉得是讽刺。
阿蓝催促:“走了,还看什么看。”
几人就此进入芥子城。
城主府,主客厅。
炉烟袅袅,在空中画出图像。下仆将茶盏搁在红木桌上,发出轻轻的一声脆响。
婢女躬身道:“请客人稍等片刻,我等通报城主。”
“这里?”敖宴道。
“会客厅里没有邪气。”虞长乐摇摇头,转而问道,“你们觉得,可能是什么在作祟?”
敖宴吐出两个字:“宅妖。”
阿苓道:“我觉得是宅妖。”
在听茶棚老妇讲到翻新时,虞长乐几人便有了“宅妖”的猜测。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主客厅——
“哟、呵!哟、呵!”不时有赤膊的工匠抬着木梁穿过主客厅,地板上落了一层灰尘,还有凌乱的脚印。婢女道:“今日是头一天开工,凌乱了些,还请客人不要介意。”
她好像不太乐意与几人说话,语气硬邦邦的。
“不介意。”虞长乐对着她笑道。
宅妖,顾名思义就是宅中之妖。它是最常见的妖怪之一。普通人总以为妖怪和灵门一样,离自己的生活很远,殊不知很有可能自己家中就潜藏着一只妖怪。
宅妖多见于人丁兴旺的老宅、大宅之中,因人气聚集而生,以人精气为食。伊城主府邸自然是兴旺之宅。“旺宅”,这是第一个符合的点。
因人口多,每个人被吸走的气几可忽略不计,从这个角度来说,宅妖大体是无害的。它们偏爱零碎的小玩意儿,所以家中不见的袜子、针线,有可能便是被宅妖偷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