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一张轮椅上,膝上还放着一个暖手炉。
“没有。”被她用布巾轻轻擦拭着额角,小姑娘似乎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我家在蜀州。父母都死了。”她没有说,但是虞长乐能看到她心里想着的是,她的父母待她也不好。
和这烂婊|子的拐子一个样——她心中这样说。
小仙女的眉头皱了起来。虞长乐感觉到这具身体一下子慌了,好像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
没想到,小仙女道:“那,你愿意和我回家吗?”
小姑娘顿时愣住了。她点点头,高声道:“愿意!”
女孩子笑了一下,拉着她的手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牵着她的那只手,柔嫩而白皙,手心是微热的,指尖是凉的。小姑娘第一反应有些自惭形秽,但很快就紧紧地反握住了那只手,急切而又贪婪,心怦怦直跳。
她狠狠地瞪了一眼人贩子,又昂起头扫视了一圈围观的人群。
“那我叫你梦舟怎么样?”女孩子的话印证了虞长乐的猜想,微笑着道,“我叫伊兰舟——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姐姐了。”
伊兰舟牵着小小的梦舟,来到了城主府。看来至少在伊兰舟七八岁的时候,他们兄妹就搬出祖宅了。
“我带你去见哥哥。他正在里头与城主议事。”
虞长乐看到了年轻的伊栋梁,可称赞一句“丰神俊朗”,眉目间也还没有煞气。他是与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一起出来的,看样子那就是老城主了。二人相谈甚欢,老城主不时被青年逗得笑逐颜开。
可看到梦舟,青年的脸色微微变了变。他与老城主说了几句,便快步走到伊兰舟身边低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我今日出门,在人牙子那里遇到了她。说明妹妹与我有缘。”伊兰舟并不提其他,只用了一个“有缘”的说法。她笑道,“这孩子叫梦舟。”
梦舟不敢置信地听着——这位仙女一样的姐姐,竟说自己与她有缘。
伊栋梁沉默片刻,道:“你愿意就好。”
伊兰舟问:“哥哥,为什么城里会有人牙子?你与老城主……”
伊栋梁匆匆打断她:“你不用管这些。人牙子也有他存在的道理。”
“兄长。”伊兰舟微微皱眉,拉紧了梦舟的手,“怎能这样说?”
“我还有事,这就走了。”伊栋梁无意与她争辩,向老城主走去。转身时,他瞥了梦舟一眼。
里头是不加掩饰的嫌恶,梦舟不由得往伊兰舟背后躲了躲。
“这不就搭上富贵了么。”
这句话尾音消散在空气中。场景渐渐黑暗下去,又再次明亮起来。
这一次的地方还是伊府。
小姑娘——现在应该叫梦舟了,她正在伊府的花园里。
这时的伊府花园,还并不像虞长乐看到的那样只栽了满院的树。这时是六月,院里花团锦簇,满目芳菲。花香充溢在鼻端。
梦舟采了几枝茉莉花,用一个青瓷的小瓶插了,又采了一篮子各色的鲜花向伊兰舟的屋子里走去,“小姐!你看看这茉莉开得好不好!”
她情绪高昂,满是欢乐,一手提着裙摆一手端着花瓶,花篮套在手上,口里还不间断地:“小姐,我给你簪起来吧!白色的花,与小姐最搭。”
房间里,伊兰舟正手持一卷书。这时的伊兰舟大约十五六岁,比幼时生得更漂亮了,但衣着依旧素净。
她闻言,放下书浅笑道:“我不簪花。不如我给你簪起来吧。”
“好啊好啊!”梦舟很开心地坐到了化妆镜前。
伊兰舟失笑:“你就是打的这个主意,是不是?”
虞长乐看到铜镜中梦舟的面容。她有一双顾盼神飞的眼睛,眉尾向上挑起,一副十分机灵的模样。额角有淡淡的疤痕,笑起来时有种鲜活的泼辣和刺劲儿。
伊兰舟将花别到她鬓角,衬得人比花娇。
“小姐的手艺真好!”梦舟嘻嘻笑道。
其实梦舟并不适合这样素白的花,但既然伊兰舟喜欢,她也就喜欢。
伊兰舟现在是站着,虽然看起来孱弱了些,可脸上却是有血色的。虞长乐也注意到她的屋子里并没有轮椅。
二人站着的是虞长乐来过的那件屋子,还有一扇小门通向另一个房间。这是虞长乐那天夜里没有注意到的,看来那是梦舟的屋子。
“哥哥又送了花种子回来,你喜欢什么样的?我种着。”伊兰舟道。她的口气很自然,与梦舟之间全无主仆的分别。
虞长乐猜得出,现在是伊栋梁求学问灵的那段时间。伊栋梁和老城主的关系真的很好,几乎像父子一般,伊氏兄妹甚至住在城主府中。
十几岁的女孩子,像两枝花一样依靠在一起说着话,胭脂水粉都要用一样儿的。梦舟懒懒地倚在伊兰舟身上,道:“看小姐喜欢什么样的咯。”
伊兰舟被她懒散的样子逗笑了,问:“你还是不喜欢哥哥吗?为什么?”
梦舟心里说,我看他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虚伪的老鬼。废物一个还去学什么灵师,老城主还大力支持。结果现在病得那么重,看见这个狗东西会带得人倒霉。
口上却道:“没有。我只喜欢小姐,对城主没什么看法。”
这倒是真的,虞长乐知道梦舟普天下谁都不在乎,只在乎一个冰雪天把她带回家的伊兰舟。其余人在她眼里不是烂人就是废物,只有她家小姐是顶顶的仙女。
“你呀。”伊兰舟笑叹着点了点她的额头。
六月已经有些热意,闷在闺阁中的正午更是躁得慌。
伊兰舟侍弄了一会儿花,便又去看书。梦舟贪凉,毫无形象地赖在地上,枕着伊兰舟的腿,手上给她轻轻地打着扇子。
花的幽香在房间里流动,闻着似有凉意。但许是天气闷热,伊兰舟看了没几页就放下书,按着额头道:“梦舟,给我拿些药丸……”
她没说完,声音便低了下去,倒在了梦舟身上。梦舟一下子慌了,连声道:“小姐?!小姐!!”
少女晕倒在她怀里。梦舟颤抖着握住她的手,只觉一片冰凉。
“快叫医师,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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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杀今明两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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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生死一别
场景又是一转。
映入虞长乐眼帘的,是二十多岁的伊兰舟。
重重幔帐,药味弥漫。伊兰舟脸色白得像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她脖子上挂着那只长命锁,虞长乐知道这是梦舟在佛殿里跪了三天三夜求来的,只求她的小姐平平安安。
伊兰舟的睫毛颤抖了下,睁开眼睛,绽开一个笑:“梦舟,我不是叫你不要守着我的吗?”
“小姐已经说过一万次啦。”梦舟轻哼了一声。
伊兰舟笑道:“一万次你也不听,医师说什么你倒是都听。你与我情同姐妹,本不必如此。”
她心情不错的样子,掰着指头数:“什么‘不能受惊悸’、‘不能受寒’、‘不能受热’、‘不能吹风’……我哪里这么娇弱了?”
“是我自己愿意的!再说,就算调换过来,你也一定会为我做这些的。”梦舟道,扶着伊兰舟坐起身。
虞长乐脑海里飞速地闪过些片段。自此十五岁那一天之后,伊兰舟就一病不起,病情反反复复,几乎终日还能躺在病榻上。
而梦舟一直陪着她,事事亲力亲为。她总疑心有人要害伊兰舟,服侍伊兰舟的只有几个婢女,其中就有小茗;而能近伊兰舟身的,只有梦舟一个人。
“今日是不是哥哥会回来?”伊兰舟道。她今日气色好些,说话间,嘴唇渐渐有了血色。
“他还知道回来。”虞长乐听到梦舟心里呸了一句“虚伪”。
伊兰舟下床,梦舟为她穿好衣,裹得密不透风。
“我想去花园里转转,就不要带侍女了。”梦舟刚要说“那怎么行?”,便听伊兰舟道,“只有我和你,就像十五岁时候那样。”她不比梦舟大多少,却总是把她当孩子。
于是梦舟便息声了,只咕哝道:“小姐呀。”
院子里还是开着很多花。在四年里,梦舟把所有的花都照顾得很好,时时将鲜花给小姐看。在她看来,伊栋梁唯一的用处就是会提供这些花儿,让小姐开心。
“呀,忘带花篮了。”
梦舟懊丧地跺跺脚。伊兰舟道:“我在这儿等,你去取吧。”
“那怎么行!”梦舟看看凉亭,“这石凳子这么冷。”
伊兰舟笑着打了她一下:“真把我当什么娇贵的花了!正午暖暖和和的,哪里要紧?”
“……好吧。”梦舟不情不愿地应下,还千叮咛万嘱咐了一通。
最精致漂亮的那个花篮是特意给小姐准备的,梦舟一时想不起来放在了哪里,便在几处屋子都找了一遍。
提着花篮出来,她心情松快地沿途看看都有哪些好看的花,待会儿准备告诉小姐来采。
溪水边的桃花不知有没有开了,梦舟想了想,便绕过花木从去。这里十分幽禁,她很少来,草长得很高了,因此走得有些一深一浅。
没想到,她却忽然听到了人声。
“……张兄……”
梦舟皱起眉,谁会在这里说话?还是个男声。
一同经历这些的虞长乐心跳开始加速。梦舟蹲在草丛里,探头看过去,花树掩映下隐约可见两个男人的身影。
尽管隔得很远,梦舟还是认出来了:是伊栋梁和他的一个灵师朋友。
伊栋梁怎么提前回来了?梦舟疑心更重,悄悄地更往前去了。
“张兄,虫粉毒已起效了。和她一样,都病在床上呢。”伊栋梁的声音。
虞长乐看到那位“灵师”身上邪气缭绕,一看便知走的不是正途。那张兄道:“听说前城主已经写了交接文书?”明明还未交接,他就已称“前城主”。
梦舟呼吸一滞。这是什么意思?虫粉?毒?——伊栋梁给老城主下了毒?!
和“她”一样——这个“她”,是谁?!梦舟心里惊涛骇浪,一个恐怖的猜想渐渐升起。
“真的不会被看出来吗?”伊栋梁似有疑虑。
张兄笑道:“老城主久病不愈,告老还乡。再完美不过。伊兄,你以花掩毒的手段,我可真是佩服啊。”
“张兄,蛊虫何时能采摘?”伊栋梁向“张兄”说,“二十年已到了。我怕再不采摘,她就要被虫粉毒死了。”
张兄思量片刻,道:“今晚。”
巨大的惊骇摄住了梦舟的喉咙,她死死捂住嘴,一时大脑竟一片空白。
“伊兄。”张姓的邪修以开玩笑的口吻道,“你连亲妹妹都能作蛊母,我可是有些不信你呀。”
伊栋梁“哈哈”笑了几声,亲昵地揽住邪修的肩:“怎么会呢?张兄你可是帮我成大业的人。将来蛊虫炼成,镇于祖宅,保我更上青云,兄弟我可不会忘了照拂你。”
张兄道:“我二人将来同分权柄,情同手足,伊兄你可别忘了。哈哈哈……”
梦舟和虞长乐都从对话里推出一切是怎么回事了。梦舟看向手中的花篮,想起那四时鲜花,只觉寸寸都是淬了毒的刀剑!
伊栋梁想平步青云,便结交邪修,弄到了那“虫毒”。在伊兰舟十五岁……不,在更早就将虫毒藏在了花里,使伊兰舟身体衰弱,病重不起。老城主的病重而退仕,也是他的手笔。
他未必不知道伊兰舟的天资,而是本就知道,才要炼其为蛊虫,助他自己的气运!伊栋梁身上灵气,也多半因为此!
那边二人说笑着,位置移动,虞长乐终于看清了邪修的脸。在伊府里并无这号人,看来伊栋梁并未遵守承诺。
那句“情同手足”,简直就是最大的讽刺!
梦舟如坠冰窖,她心中的寒意直直地传达到了虞长乐心里。她往后退去,却因发软的手脚跌坐在地,带得树丛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气氛顿时一凝,虞长乐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伊栋梁向这边看了过来。
“怎么了?”邪修谈得正兴,没有注意到这里。梦舟全身紧绷,恰巧此时有一阵风吹过,穿过树丛发出了“沙沙”声。
“无事。”伊栋梁摇摇头,目光还看着这里,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大约是什么小老鼠吧。”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道:“反正结界已经布下,它也插翅难逃。”
二人走出了视线。
梦舟挪动了一下僵硬的腿,仿佛在做梦似的无声地道:“小姐……小姐……对,要赶紧告诉小姐。要快点告诉小姐!!”
踉跄地跑出去十几步,梦舟又猛地站住了。
不,不能告诉小姐。
小姐心肺虚弱,怎么受得这种刺激?
她渐渐绝望起来,紧握着花篮的柄,手用力得发抖,上头的螺纹深深地嵌入了掌心。
而且,就算告诉了小姐,又能怎样?结界已经布下,别说还有一个小姐,哪怕是梦舟一个人都不一定逃得出去。她们二人插翅难逃!
为什么?为什么她没有早点关注到伊栋梁!为什么她早不想到那些该死的花!为什么她救不了她的小姐!?
梦舟一颗心一会儿像浸泡在岩浆里,一会儿又掉进冰天雪地。她看着自己的手,那只手抖得厉害。她忽然一把握成拳,竭力遏制住了颤抖。
一定还有办法。一定要想出办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