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就总指挥和我看来,你似乎与那个准将监察官走得太近了。”
庄烨嘴唇抿紧,直视费中将,“我认为同僚间的和睦关系——尤其是处在我和沈准将的职位上——对整个基地都很重要。我很高兴我和沈准将目前为止没有出现过意见分歧。”
费中将像是看一个倔强的孩子,面庞露出一点笑意,“你知道别人怎么说这个……沈准将和他哥哥,卫敏存的侍从长官,新都护卫军的军团长吗?一个疯得像条野狗,一个滑得像条泥鳅。”
沈霄被暗地里骂成卫将军的疯狗,这一点庄烨早有耳闻。联邦的王牌飞舰驾驶员,从第一次驾驶战舰飞上碧空起,在十年的战争期里接受过最危险的任务,从无失手。他是卫敏存衣袖里最锋利的那一点刀锋,只听命于卫敏存本人,哪怕联邦总统要调遣他都要通过卫将军。
而沈汉,有一个锋芒毕露的兄长,他的光芒无形中就暗淡了。虽然面貌身材都相似,但他的处事风格与沈霄完全不同,亲和低调,中下层军人尤其喜欢他。
庄烨没有说话,费中将继续,“据我所知,和你共事的沈准将是个收买人心的好手。我所不知道的是,你也偏向他了吗?”
庄烨沉默,他对沈汉确实有无法解释的好感。沈汉在纪念堂的一席话轻易打动他。
费中将胜券在握地笑,“中央军校新一届学生将要毕业,这一回的第三名……情况特殊。这位沈准将一定会竭尽全力让第三名毕业学员进入九号基地,好使对方对他感恩戴德。你也可以借此看清他是什么样的为人。”
联邦三大军校的前三名毕业生会得到优待。不必被动接受分配,拥有主动选择权,且不像其他毕业生授少尉或中尉,前三名毕业生第一次授衔就是上尉。
中央军校今年毕业的第三名学生情况特殊,特殊在她是一名女性军人。
第一所招收女性学院的军校是北方派大本营的国防军事学院,这所学院在十五年前战争初期就接受女性申请人。在这类事上,北方派一直比南方派开放激进。在南方派还维持着那条不成文的规定,被举报是同性恋者的士兵将会被劝退的时代,北方派已经在征兵手册中印上“我们相信,也许你的性向不同,但保卫联邦的心相同”之类字句。
十五年前北方军部的国防军事学院招收女学员,紧随在后的是在南北两派间保持中立的军工科技研究院。南方军部的中央军校在五年前新都的“女性也有权穿上军装”运动后才定量招收女性学生,仅限军医、技工、文职等辅助科目。直到三年前,一次更声势浩大的女性抗议后,中央军校才对女性学员开放所有科目。
出现一个毕业生第三名是女性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
与第一名和第二名的抢手不同,她向许多个基地递呈职位申请,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求职申请附带军校成绩单,即使吴少将自己乐意做个地位超然慈眉善目的摆设,沈汉还是首先将卷成卷轴的手写申请与成绩单递给他。
手写申请也是军方两个世纪以来的传统,吴少将抽开红色丝带,展阅申请,就是一声赞叹,“哎呀,真漂亮的字,格式也一点错都没有。女孩子嘛就是细心。”
说完又和蔼地朝沈汉和庄烨展示,“你们也来看看?”
申请的姓名落款是“钱宁”,她确实有异常漂亮的字迹,甚至可以称上华丽,看不出一点从帝国逃到联邦的难民形象。她有更光辉的成绩单,如果她是个男人,这份成绩可以等于军队里一个光明灿烂的未来。
吴少将夸奖了字迹和格式,却不提这份成绩单,已经表明他的意见。沈汉却仍笑道,“第三名,了不起。我连前七都没有进,从没拿到过月桂奖章。”
他望向庄烨,“参谋官好像拿到过月桂奖章?”
庄烨知道这时他应该说话,吴少将投了不赞同票,沈汉投了赞同票,现在在向他拉票。
但他想起费少将的话,“这一次,你可以置身事外看看他到底是什么角色”。一个真的像他的话语一样高尚的人,还是一个功于心计善于伪装的投机者。
庄烨道,“是的,您没有记错。我有幸得到月桂奖章。”不讲任何其他话,投出一票弃权。
吴少将愉悦地笑起来,搓搓手,“其实……说实话,我挺喜欢另一个申请人,虽然没进前三,但是能把他争取过来也好呀。”
他说的是毕业生第四名,主动向九号基地寄来申请书,但九号基地不是他的首选。九号基地是离新都最近的基地,成也在此,败也在此。因为靠近首都,它是整个联邦曝光率最高的基地,但曝光率高,就意味着这是军方的门面,而不是真正被严密保护不可示人的杀手锏。
大多数有野心又清醒的军校毕业生会选择己方默默无闻却重要的军事基地,庄烨刚毕业时走的也是这条路,直到成为上校才转到这里,寻求曝光度和大众的喜爱,以方便他进一步晋升。
庄烨看向沈汉,他以为自己会不敢看,却意外地没有丝毫胆怯。他想看清沈汉,哪怕此时沈汉在谴责他,他应该支持沈汉,却选择暂时置身事外。
但他必须看清沈汉,看清这是一个怎样的人。因为他控制不住要把信任交给那个在纪念堂对他伸出手的人,他必须在控制不住前弄清那个人究竟真实存在,还是只是沈汉在他面前的表演。
他抬起头看向沈汉,却睁着眼睛,陷入困惑。沈汉的表情里没有谴责,只有一种了然。一种早有预料所以毫不意外的从容。
吴少将和沈汉闲谈这一次的申请者,谈笑风生,但言辞间都没有退让。接受哪位申请者的决定变成僵局。
他们走出舰队长办公室,又是一周末尾,沈汉笑起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侧头转向庄烨,“这个休息日有什么安排?”
庄烨迟疑,“回新都,去……见我母亲。”
“我也要回一趟新都。”沈汉朝他道别,“那么回来再见。”
第十章
在通往交通飞舰的长廊上,莫少校跟上他步伐,轻声咳嗽。
“……您的计划,算是落空了吗?庄小公子没能成为您信念坚定的盟友。”
对他的直言不讳,沈汉保持步速,只是偏头回应,“可能你还没这种体验,没有经历过动摇的信念不可称之为信念。”
“您就那么确定,在动摇过后,庄小公子会成为您坚定的盟友。”
“我让你去收集庄上校本人的资料,没有太大收获。”莫如兰不服地撇嘴,沈汉走入飞舰,“与此同时,我也做了一些对于他家庭的个人调查。——别这么看我,当然不包括庄上校的父亲,但是他母亲的状况让我……担忧。尤其是庄上校看上去还不知道他母亲的近况。”
庄烨搭乘另一架飞舰回到新都,窗外风景飞掠,他也在想那个问题。
一个儿子怎么能不知道母亲的近况?他抿起嘴唇。
之前的五年他在南方腹地一个负责绝密项目的基地服役,整整五年,没有回到新都一次。
向外的通讯联络受限,少数几次联络里,他询问费中将,妈妈怎么样了,她最近还好吗?
得到的回复总是她还在疗养,她被照顾得很好。
飞舰停在新都市郊公园旁的军部直属医院,他验证了身份,由一位护士带领乘上电车,电车在草坪上迅疾行进,开往疗养院。
疗养院被小花园包围,他跟随护士小姐,走过修剪成动物的灌木之间的小径,绕过时刻变换花样的喷泉。穿白色制服的护士小姐把他交给另一位年轻女士,没有穿制服,穿着温馨的碎花裙,上面加一件毛衣开衫。她笑容满面地接待庄烨,带他走进一个半开放的厅,“这是我们的下午茶厅,有自助点心和茶,一抬头就是外面的风景……”然后是另一条玻璃走廊,“这是西翼廊,通向客人们的套房……”
她用“套房”而不是病房,在一扇木门前停下,轻轻扣门。庄烨下意识抱紧怀中的鲜花,就像抱住最后的希望。
门被一个女侍模样的女孩打开,宽大的室内窗帘被挽起,阳光充足的室内,庄烨看见他的妈妈坐在轮椅上。
她的头发白了大半,失去光泽。人非常瘦,呆滞地看着窗外。
她曾经是一个爱跳踢踏舞,爱穿红色的人,热烈浪漫,每一次大笑,都像点燃一团火焰,感染周围的人。她会放欢快的音乐,拉着小儿子双手,和他不断转圈。庄烨至今记得她温暖柔软的手和耳边一连串的笑声。
庄烨的手臂失去力气,大捧百合花就要坠落一地。他勉强稳住自己,走上前在轮椅前俯下,轻声叫,“妈妈……”
庄夫人奇怪地看他,竟没有认出自己的小儿子。
庄烨的心坠下去,坠向一个无底的深渊。
四面都是一尘不染的拼接玻璃,水晶吊灯高悬。沈汉坐在一家新开业餐厅的角落里,没有穿军装。
莫如兰压低声音,“我还是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帮那个谁被接受……还有,为什么您要来这里。”
“她的名字是钱宁。”沈汉只回答第一个问题,“至于我为什么要帮她,就因为如果她是个男人,她根本不需要我帮,就会被接受。”
吴少将宁愿接受一个第一申请不是九号基地的第四名,都不愿接受一个第一申请是九号基地的第三名。沈汉忽然一笑,“吴少将无非是怕麻烦,有史以来第一个女性舰长,和一群男人一起训练生活,确实麻烦。但是要是这个申请者引用《平权法案》,认为吴少将针对她的性别,麻烦岂不是来得更早?”
《平权法案》规定了军队中对不同性向者和女性的歧视是违法的,但这种歧视调查过程耗时太长,维权又太困难,会告发的人寥寥无几。
莫如兰嘀咕,“她会告?”
“她为什么只申请第九基地?”沈汉笑,“万一就是看重这里曝光度最高呢?”
莫如兰皱眉,“这话……您怎么不直接告诉吴少将?”
“再有道理的话,从不适合说这些话的人嘴里说出来,就不可能让人听进去。”沈汉看向餐厅正中,“我是不适合的人,但我刚好知道谁是适合的人。”
一位议员手持剪刀和红色丝绸蝴蝶结,正在剪彩。快门声响成一片,媒体拥在台下拍照。
莫如兰随他目光看去,面露讶然,“这位赵议员不是吴少将的好兄弟吗?以前也服过役,退役后才去参选。”
沈汉笑起来,按住他肩膀,“所以你要说服这位赵议员,让他去劝吴少将。”
莫如兰惊得差点跳起来,“啊?!”
庄烨在晚七点回到军部,他的表情沉静得像水。
“怎么现在才回来?”费中将关切道。
“如果疗养院不在六点之后请所有探望者离开,我会留得更长。”庄烨镇定地看向他,“我想父亲应该有疗养院的探访卡,我希望他可以把卡给我,让我有随时探望,不需要预约的权力。”
费中将深深叹气,取下眼镜,细心地擦拭,“你的母亲的状况……我很遗憾。”他柔声说,“她以前是我,和你江阿姨的好朋友。我们不敢告诉你她的状况在恶化,我们怕你担心,也怕你……和你父亲间产生误会,你母亲会变成现在这样,他也不想。”
“这一点我很清楚。”庄烨礼貌而疏远,“妈妈会变成这样,是因为哥哥的死。”
她从来不知道大儿子被派上前线,没有人告诉她,直到某一天她看见长子的遗体,她才知道她被所谓“出自善意的谎言”蒙蔽了多久。
她在长子的葬礼上彻底崩溃了,没多久就住进疗养院。然后小儿子也接到调令,离开新都,去往一个消息闭塞的基地。
愧疚和痛苦把他撕裂开,什么儿子会遵照父亲的命令,在他妈妈最需要的时刻离开?
“我只想要探访卡。”庄烨再一次重申。
“……你的父亲也没有探访卡。”费中将停顿许久,才说,“你知道,他的工作……太繁忙,不允许他时常去探访。”
庄烨不敢置信地抬头,痛苦在胸腔里炸开,然后他意识到这不是痛苦,这种激烈的痛是愤怒。他低声问,“他一次也没有探访过?”
费中将没有给他任何回答。
第十一章
这个夜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基地宿舍里,敲门声传来,沈汉下楼开门,温暖的灯光洒到外面,莫少校站在门前,眼下挂着两个黑眼圈,充满被击败的沮丧。
“我怎么可能说服赵议员。”
沈汉冲他招手,推开大门,让他进来,顺手递给他一杯热茶,准备给他上一课。
“一个政治人物最重要的是什么?”
不是多捞点钱,不是多养几个情人,最重要的第一点是:别从你现在的位子上掉下来。
要想保住议员的席位,就必须让他的选区的选民喜欢他,喜欢到愿意在投票日跑到投票点去给他投票。
明星都不如他们这么渴求群众的喜爱,沈汉朝小少校眨眼,“赵议员的支持率不断下降,男选民都听腻了他在战场上拯救同袍的英雄故事。为什么他不想着从另一个性别上拉票?”
他的选区每年都有大批量女性报名军校,公开支持这位优异的女性军校毕业生像男性毕业生一样获取职位,会给他拉来一大票女性选民的好感。
莫如兰还是无法理解,“女选民真的会选男人?”
“很多女选民从来没选过女人。”沈汉笑着喝了口茶,“不过赵议员的竞争对手有和你一样的想法,大家都不尝试收割女选民的选票,这是一块特别大,而且没被人咬过的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