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长廊是一栋廊道式的建筑,从外侧看,整栋建筑的材质像蛋白石一样半透明,闪烁淡淡银光,呈现几何造型。而从内部看,主要结构是钢材和透明玻璃,视野通透,以白和青色调为主。
诊疗室充沛的白光下,一位穿白袍,领口别着红十字医疗章的女医生起身,撕下白色塑胶手套,“我检查过了您的伤口,按压止血很及时。接下来护士会为您消毒缝合。”
她推开门示意沈汉进去,庄烨跟随在后,却被拦住。
口罩后只看得见眉眼的女医师挑高一条眉毛,“您也受伤了吗?”
“不——”诊疗室的玻璃门在他面前关上。
他在击剑里愚蠢地连累比他军衔高半阶的前辈受伤,还把他当成昨晚一夜情的对象,现在被留在诊疗室外反省。
庄烨不该多想,但他偏偏一次又一次回到那一刻,扑倒在沈汉身上的那一刻。
汗湿的皮肤,坚实的肌肉,温暖的怀抱……
有没有可能,这两个人真的是同一个人?
莫如兰匆匆来到诊疗室外,抓人就问,“监察长官怎么了,为什么有人说他受伤?”
他在基地担任巡逻队长,带了自己的一队人,闹得人仰马翻。
“……我向他请教击剑,他为了救我被划伤。”
庄烨愧疚却不畏惧,即便他是上级,也做好被莫如兰质问顶撞的准备。他理解莫少校对沈汉的关切,这位少校有幸一直被庇护在沈汉的羽翼下,他视沈汉如领袖也如兄长。
莫如兰看着他,激怒竟消散下去,年轻的少校别开脸。“……算了。”
庄烨沉吟,“昨晚,你知道沈长官在哪吗,他是不是去了……中城?”
莫如兰惊讶地看着他,想起沈汉那句“生理需求”,又像吃了苍蝇。不管参谋官为什么这样问,他决意维护长官的名誉。
沈汉教过他,对一件确实发生过的事,不要全盘否认,而是只承认小部分。
“您在打探监察官的行踪吗?”莫少校冷冷地说,“如果您问我,我只知道监察官去了中城的玫瑰礼拜堂。”
庄烨心绪混乱,提前告辞。
等到沈汉带着一额头缝合的冷汗,缠着绷带,被那位女医生放出来,莫如兰没好气地跟他汇报。
他的上一件衬衫已经被划伤,满是血污。在他缝合的同时,干净的衬衫已经送来。沈汉忍痛伸手穿上,一边扣衬衫衣扣一边认真听,“你做得很好。”
“他会不会去打探?您该不会是……”莫少校生气又克制不住看了眼沈汉胸前露出的绷带,娃娃脸上都是怒其不争,压低声音,“您该不会是付钱和人过夜吧!”
他相当于说“您该不会嫖娼了吧!被别人抓住把柄会上军事法庭的!”
沈汉脸上挂着无辜又无奈的表情,“你真的觉得我要付钱让人和我上床?”
英俊的脸,白色军装衬衫勾勒出手臂有力的肌肉线条,胸膛宽阔,由未扣上的衬衫里露出汗水中闪光的皮肤,好像……真的不必付钱给人?莫少校默默撇嘴。
“……那,参谋官没抓到您的把柄,干嘛打听您做了什么?”
因为他和我做了什么。沈汉想起就一阵头痛,叹道,“这件事你别管了,我会处理。”
这天黄昏时分,余晖映照的阳台上,两人果然打了个照面。
“您的伤——”
“没有大碍。”
“我很抱歉——”
“不用。”
庄烨张嘴无话可说,在夕阳金黄的光芒下沈汉高大的身躯靠着栏杆,云层上的光融入他眼睛里。
他们忽然都轻轻笑出声。
沈汉先开口,“也许我做错了什么,今天你对我态度有些奇怪。”
这叫先下手为强,也叫恶人先告状。沈汉越是坦荡光明越让庄烨怀疑自己的直觉,怀疑自己又一次冤枉了正直无私的引导者。
小天鹅跌跌撞撞快要掉下这个陷阱,“不,是我的错,应该道歉的人是我,让您受伤。”
在沈汉正要更进一步,问“你当时说什么启明”,庄烨扬起脸,肤色白皙,面对日光,他脸上少见的自信都像在发光,“您的名字,‘汉’的意思是‘银河’,您对天文有兴趣吗?”
“我认得出启明星。”沈汉脸上的困惑无懈可击,“如果我没听错,你当时说的那两个字是‘启明’。”
庄烨镇定地看向西方天际,“天亮以前东方有晨星‘启明’,黄昏之后西方有昏星‘长庚’。不可思议的是,晨星和昏星,启明和长庚其实是一颗星。早上在东,晚上在西,是它作为天体的运动轨迹。”
他在试探,沈汉大方地替他说下去,“人类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启明和长庚是同一颗星。为什么你会忽然想起‘启明’?”
“……因为在那时候,我想起一个很像启明星的人。同样神秘,捉摸不透。”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有沈汉的倒影,和祈盼和不确定。既祈盼“启明”和“长庚”两位一体,又不确定这是否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猜测。
“我让你想起那个神秘而捉摸不透的人?”
“您和他很相似,也许……不是在神秘而捉摸不透这方面。”
要是他在祈求别的事,沈汉绝不舍得让他失落。但这件事不同。
“听起来很有趣。”沈汉笑得真诚,“那个人是你的假期约会对象?要是以后你们稳定下来,你还想和我在假期里喝几杯,请你一定带上他,我很期待和一个和我相似的人认识。”
第十六章
两人各怀心思,陷入沉默。
天幕上铺洒的夕阳也被收起,光源落下地平线,云层颜色骤然暗下几个色调。
基地同时亮起灯来,九号基地的主体是一艘巨大的母舰,青灰色的舰身在灯光与夜色下显得坚毅而温柔。这艘母舰在服役时代号“青鸾”,服役结束就带着所有伤痕和荣耀在基地安下家,风吹日晒,守护首都的繁华。
沈霄心高气傲,也曾说过青鸾号沉毅恢弘,九号基地万幸有它。他哥对别的基地从没好话,最初卫将军主动去与庄总指挥斗,要让九号基地舰队长出自北派,就是以为他哥会愿意当那个舰队长。没想到他哥根本不买账,倒是便宜了他。
他是“启明”这件事曝光,他和庄烨的关系也要曝光,丑闻的结果是两个人都被调走。南北军部争了一场,最后推上位的两个人搞到一起,自毁前程,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但沈汉仍想知道,小天鹅是否愿意被调走。他状若无意提起,“前任监察官说,九号基地什么都不好,唯一好的是可以天天看见青鸾号。如果有一天你要调走,想去哪里?”
“我不想离开九号基地。”庄烨也看向青鸾号,“哪怕要走,我也希望不是近几年内。”
“刚好,”沈汉做出决定,朝他一笑,“我也不想离开。”
这个周六午后,沈汉逛到玫瑰礼拜堂外。
一整个下午,戴着天鹅面具的年轻人仰起脸的那句“我下周六晚会来,还能见到您吗”一直回荡在他耳边,午后碧茵河波光粼粼的河水像是他星夜下的眼睛。
午后的礼拜堂寂寞无人,事实上在此之前沈汉只在凌晨来过一次,他从未见过礼拜堂里有人。
正在这时,门内响起脚步声,大门从内被推开。
推门而出的是一个穿黑色长袍的老教士,他殷勤地看向沈汉,“您……是要进来做忏悔吗?”
沈汉礼貌地笑,“我并不信教。”
白发苍苍的教士回他一个笑容,“但是神让你在这个时候来到这里,或者你不信神的话,冥冥之中命运的力量使你来到这里,你要忏悔吗?”
沈汉要转身就走,但在肩膀稍转时停下。脚不由自主向门内迈,试试吧,他想。自己一向随遇而安,尝试没尝试过的事,比如忏悔,也不错。
更何况他虽然不用进行宗教意义上的忏悔,但心中已经在忏悔某件事。
忏悔室是一间被木板隔开的屋子,一边摆着一张椅子,隔在当中的木板上有透过声音的小孔。
忏悔者和教士分坐两侧,互相看不到脸,只听得到声音。这样的设计是为了保障隐私,沈汉坐进去时却闪过一个荒诞的念头。
——看不见脸只听得到声音的设计,和他和庄烨一夜情的经历有异曲同工之妙。
黑暗的空间里,他的声音响起,“我是一个很虚伪的人。”
“我们都是。”老教士说。
“我说过许多谎,并且丝毫不为此内疚。”
这回老教士没有回话。
狭小空间里,沈汉的声音响起,他说。
“我冒充过人,欺骗过人,操纵过人,伤害过人。我不关心那些人,我知道那些事是我应该做的,所以我去做了,像我方才说过,我丝毫不为此内疚。”
“……那么,孩子,你需要忏悔什么呢?”
“我需要做一件事,误导一个人,这件事的程度比我以往做过的都轻。我很清楚这是我应该做的,我也会去做,可是,”他无奈地笑了笑,“我直到昨天晚上才发现,我比我想象的更在意他。”
四个小时后,华灯初上,夜晚的冷风吹过碧茵河。中城像是刚睡醒,冬末的冷风到这里也被香粉和香水的气味温暖。
沈汉戴着黑色面具,走过垂着厚重帘幕的走廊。
“涅槃”里的舞乐声已经来到耳边,走进厅内,他的视线在大片阴影和舞动的人群中穿梭,定在一张白皙的脸上。
小天鹅的身体细节泄露出惊喜,他匆匆跑来。
“您真的来了!”
止不住冲劲,扑入沈汉怀中。
——他想测试我胸口是否有伤。沈汉颇觉有趣的想,手段生涩,但想法可嘉。
可惜沈汉对疼痛的耐力很高,战争时期他执行过几个情报任务,能在身体遭受痛苦时面不改色是一节必修课。
他看到小天鹅下颌收紧,一无所得。他在这时扶起小天鹅的手肘,“今天我来是为向你告别,我要离开新都了,不要等我。”
小天鹅退后一步,惊愕地看着他。
沈汉迎上他的双眼,毫不隐藏,毕竟小天鹅不能通过他的虹膜认出他,“要是你愿意,我可以请你喝几杯,当做饯行。”
小天鹅脸色苍白,仍说,“如果您恰好有伤在身,不应该喝酒。”
他不确定“启明”和“沈汉”是不是同一个人。
沈汉否认,“我当然没有伤。”
沈汉伸手去向侍者点酒,小天鹅站在原地,看他啜饮,静得有些可怕。
“我想坐到窗边去,如果你不想,就不必跟来了。”沈汉看向靠外的位置,那里有几扇玻璃,街上的人有可能偶尔一瞥,看到坐在舞厅外围连喝酒也戴着面具的人们。
“既然您要走,”喧嚣的背景下,小天鹅声音低哑,“我可不可以看一眼您面具下的脸?”
沈汉端着酒杯,扮演一个不以为然的浪子,这类角色对他而言驾轻就熟,“为什么?你要说你爱我,你要和我在一起吗?要是你这么说,我可以取下面具。”
在迷乱的灯影下,小天鹅静得像一尊大理石雕像。
我刺破了虚幻美好的表象。沈汉的心情同样沉重,又有点自嘲。
小天鹅意识到他不能爱“启明”,他不能冒险去爱一个陌生人,一个在他在放纵欲望尽情享乐的低级场合遇见的陌生人。他有他的军衔,他的职责,他的家庭。
他可以爱男人,但他爱上的男人必须出身名门,门当户对,才能被这个社会接受。不能是一个姓名不明、长相不明、国籍不明、背景不明、职业不明的人。即使他深深地被“启明”的神秘吸引,他也还有太多太重的责任像一道道枷锁,牵制他的步伐。
第十七章
他爱上的对象不可以是“启明”,也不可以是沈汉。
沈汉是南方军部的敌对派北方军部核心成员,还和庄烨同基地同等级职务——军法怎么可能允许一个基地的两个重要人物有私情?
他们都在枷锁之中,铁链缠身。
小天鹅踉跄退出,沈汉一口咽下半杯酒,按住胸口。方才被小天鹅一撞的痛楚火烧火燎,伤口开裂,再回去处理时一定会被那位袁医生骂。
喝完这杯酒,沈汉起身。一个侍者端着托盘经过,不动声色地向他指出离开舞厅的秘密通道。
他走秘密通道,以防小天鹅在外面等他。
半分钟后,沈汉已经取下面具,融入中城寻欢作乐的人潮。
刚从绝缘袋里取出的通讯器猛然震动,不是有人给他留了消息他没回,而是紧急情况!
那串代码是基地参谋官——庄烨。不立即接通,庄烨势必生疑。而且军情紧急,不容耽误。
他接通,“沈汉。”
“庄烨,”对方问,“您在哪里?”
该怎么回答,他在“涅槃”外?
正在此时,中城的蒸汽钟响起七声钟声,悠扬乐曲随之而来,现在是整七点。
“这是蒸汽钟的声音,”他听见庄烨镇定地说,“那么您和我一样在中城。舰队长二十分钟前通知晚八点回基地开会,我告诉他我会转告您,于是动用紧急了通讯。最近一班回基地的飞舰我已经订好,顺便也替您定下,您在哪,我现在来接您?”
在庄烨说话的同时,沈汉的大脑把这几件事串连到一起——是庄烨说服舰队长临时开会,等到七点整紧急联系沈汉,透过通讯器里的蒸汽钟声证明沈汉在中城,用定好的飞舰让沈汉不得不几分钟内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