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那人面海星不同,十九楼的保安并非未完工的产物,而是艺术设计在执行环节崩坏的产物。他的皮肤不是有待填充的石膏色,是属于人类的正常肤色。用提线木偶来形容这位失败品颇为恰当;木偶说不逼真也挺逼真,毕竟他身上没有栓线,行动自由;只不过技术失误造成的残疾不免让他显得猥琐。
“借过。”许易行举刀指向提线木偶,说。
提线木偶最开始一脸茫然,没反应,待得对方三人挪到了下一个楼梯间,他才嗷地叫了一下,矮身,皱起鼻子,做出犬类预备攻击的姿势。上身压低,“木偶”摇摇晃晃的前肢接触到了地面,直至四肢着地。他蜷起两手,配合着喉咙中的“咕咕”声,右拳刨了刨地面。
路之和许易行对视一眼,两人心有预感,同时抬手,让匕首和大刀在三人身前形成叉形。提线木偶果然铺得极快,要不是被匕首和刀子叉住了头,这会儿他就该直接压倒其中一人的身上了。这位人不人狗不狗的仁兄力气很大,路之和许易行配合着架住他,两人都腾不出手来。
“墨老师。”路之侧头看了看墨墨,说,“我这里有绳子。”
许易行和提线木偶比谁眼睛大,没转身,咬着牙笑笑,替路小朋友补充说,“抽死它!”不等他翻译,墨墨把她看中的瓷瓶放在脚边,取下路之肩上的绳子,紧了紧双手。随即墨老师放出鞭子,抽得提线木偶腾空飞起,被迫来了个后翻。
看起来不堪一摔的提线木偶并没有散架,不过脖子上的脑袋又往左歪了一些,再摔一下有望身首分离。
可惜墨老师穿越到的地方并不是武林,否则她使鞭子的天赋就不会被埋没了。
“嗷——”提线木偶说。
人的第一反应是它摔疼了在哀号,但三人很快意识到它其实是在求助。“外援”是二十一楼被海星先生请下来的那位,此时他站在楼梯上,双臂环抱,下颌抬高,居高临下。
和“人面海星”和“提线木偶”相比,这一位的形态已经脱离了怪胎的范畴了。从美术和实用的角度,他的制作者十分成功,若非大叔脸的下巴上有一个功能近似马赛克的红叉,三人都要以为他是这栋楼里的真人保安了。
红叉很引人注目,墨墨凭借自己的好视力仔细看了看,见到红叉旁边的像素很低,似乎是制作者有意把他的下巴抹去。而抹去的原因,墨老师判断,则是由于他下巴上长了一个“瘤”。瘤总归不是人刻意安上去的,怕是三维建模师眼见即将成功,心里激动,手一抖,就在模型的下巴上拉了一坨不太好修复的肿块出来。
除了外援“保安大叔”,让人头疼的是,女记者带着摄影师、随行导演和一大波热心观众上来了。十九楼没有太阳花,路之、墨老师和许易行也没有豌豆射手的天赋技能。
第24章 chapter twenty-four
除了来自上级的压迫,此时提线木偶的“心中”还多了一层对人类的恐惧。木偶缩着肩膀,先是盯着红叉保安往后退,等到楼梯口聚满了人,它再往与女记者相反的方向闪躲,于是渐渐贴在了墙上。
“你们好呀,我们还是见面了。”女记者笑道,“真是累死我们了。”她回头摸了摸被提线木偶和红叉保安吓住了小孩,安慰说那两个怪叔叔都是假的,不会吃人,你不要哭。小孩抽了下鼻涕点头说“嗯”,女记者拍拍他的背,骗说:“乖……你在家里总不会没有玩过全息游戏吧。”
把小孩推到随行导演那边去后,女记者让摄影师调好机器,她要开始继续做节目了。
热心观众门自发组成包围圈,把路之、许易行、墨墨三人和女记者圈在一处。
离得近,墨墨看见女记者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有梨涡:“你刚才砸了我一下,到现在我都很疼呢。唔,你觉得我有没有必要回你一下呢?”说着她拽过墨老师手上的花瓶,比划了一番,“我想你是不会有痛感的。唔,如果砸烂你的脑袋,我们的观众会看见什么呢?虚拟世界的造物主填充你们的是内脏还是稻草呢?”
哐当哗啦,女记者松开手,瓷瓶落在地上,碎成大大小小的几部分。
一块最尖利的瓷片被捡了起来,旋即瓷片尖端对准了墨墨的眼睛,墨墨下意识闭眼。许易行挥开女记者的手,忍住了踹人的冲动,牙缝中“你滚开”三个字让对方怔了一下。接着女记者微愣的表情变成了喜悦:“看啊,人类的情绪反应在他们身上有多么明显的体现啊。人创造了人,我们的世界,人创造了人。曾经的那个青年是多么伟大,他的创造让他成为了历史中永远不会腐朽的一颗星,成为了时间长河中永远不会消逝的一抹光。那颗星星、那抹光亮,会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哦,对呀,他为我们创造的,其实是第二颗太阳。”
女记者越说越飘,随行导演提醒她“可以了”。
“解剖吧,”女记者把瓷片贴上墨墨的眼皮,自言自语道,“剖开看看,我真想剖开看看。”正要动手,她又瞥见了许易行手拿的刀,“哎呀,如果接下来要切骨头的话,刀子的锋利程度可不是这个破瓦能够比的呢。”路之偏头一看,见得许易行之所以放任对方在墨墨脸上比划,是因为他的手脚被马赛克锁住了。
一根根掰开许易行的手指,女记者开心地把大刀据为己有。
“哇呜,好重。你刚才拿了那么久,不累吗?”
许易行没回答。回答她的是路之的匕首。匕首横横扫来,女记者没来得及反应,下一瞬间便躺在地上了。一只高跟鞋滑了出去,女记者面露窘迫,避免看见别人的表情,保持低头的姿势,默默将高跟鞋捞回来穿上了。
摄影师看了看随行导演,导演叫他不要停,如实记录。
“你……”女记者职业性的笑容被摔碎了,回避镜头的同时爬起来揉腿。而后她下意识找手机,路之没给她这个时间,一手扳住她的肩膀,一手把匕首最锋利的地方对着她的脖子。
观众中涌起一阵躁动,有人打开应用给路之拍照,恐惧又兴奋地在他的照片上涂鸦。路之“挟持”女记者,本就没打算威胁观众,让观众让出一条路来;他纯粹是心烦,觉得有必要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这位敬业的女士,其实我的匕首比你们的手机快很多。
女记者向后躲,不小心崴了脚,以比刚才更难看的姿势倒了下去。路之顺势蹲身,匕首紧贴对对方的皮肤;刃口无眼,记者白皙的脖颈上被划出了血痕。几个观众冲上去拉路之,随行导演却向众人做了个“等一等”的手势,随后再一挥手,叫摄影师拉近镜头,特写记者的脸。
“我们不禁要问,人类真的已经能够将虚拟人为己所用,而不会受到伤害了吗?”随行导演为节目画面献声,配旁白,“巴利先生,我们诚挚地邀请您,下一期在我们的演播厅做客。都是老朋友了,你最喜欢什么茶,我们再清楚不过了哦。”导演的眼睛中有光,令那女记者感受到了死亡的光。
玩也好,同情记者也好,更多的观众开通了巴利先生APP的会员,涂鸦,用一层又一层的虚像定格了路之的动作。为防同伴补刀,几个身强力壮的把许易行和墨墨分别拽到了红叉保安和提线木偶的旁边。
然而,观众们看似解救记者的动作,却让当事人惊恐更甚,终至发出了一声凄惶的尖叫。年轻女人撑大眼眶,脸部的胶原蛋白随着微微摇头的动作颤抖。她不敢大幅度摇头,怕脑袋会被自己给折腾下来。
“别了、别了……你们别再加了!”
记者哑着嗓子说。
现在路之不能动,于是手上的匕首停在了刚好和女记者的皮肤相切的地方。记者暂无危险,但问题是随着观众们在路之的手臂上“加码”,有实际质量的马赛克会慢慢把路之的匕首压下来。一层马赛克是锁,几层马赛克就是无用的铁坨了。
慌张之际,女记者表达得不够清晰,幸而观众朋友们理解到了她的意思,纷纷停止滑动手机。
“你先忍忍吧。”随行导演说。
摄影师犹豫了一下,关切的目光在记者脸上一点而过,便回到镜头画面上了。导演两指并拢一指,镜头正对的人切换,从记者切换到了路之。“多好看的人啊,”导演半蹲下来,偏着头,和路之一样面无表情,“你‘出生’的时间是多久呢?三百年前二百年前一百年前……或者说你出生在当代?”
路之:“现在是多少年?”
“2320。”导演说。
“那我出生在三百年前。”路之说,“如果你们记录年代的方式和我们记录年代的方式是一样的话。”“怎么会不一样呢?”导演似笑非笑地扬了下嘴角,“你们一开始接收到的信息,都是我们创造出来的。你们不懂得创新,创新是人脑做的事情。”
导演在节目中向人们传达她的团队的观念。
原来这个观念仍然和以前一样,路之心想,体现着某种正确性,以及,掺杂着惶惑的骄傲。“嗯,创造力不能被创造。”路之学着老严、女记者、随行导演这些人的语气说话,“你们是伟大的,但也不是伟大的。”
路之装模作样的话,成功地合上了这个时代的拍子。随行导演在镜头面前朗声大笑,赞美路之为节目供献的金句;“太棒了,再多说几句吧。”导演跪坐下来,并拢膝盖,以闲聊的姿势面对手提匕首的路之。
“好。”路之说。他想了想,果然依着导演的意思,在镜头面前架了一堆空荡荡的框架。
墨老师不明白路小朋友这是在干什么,只怕他是有问必答的毛病又无条件发作了;直到和许易行交换了眼神、在对方的示意下往人群里看了看,墨墨才心弦稍松。
“……”
“真好。”导演总结说。然后她扭过头,把囤积了很多年的笑容都奉献给了现场观众:“画呀,各位继续画呀,不要停。”众人先是沉寂一片,不久陆续有人受到了暴力之美的召唤,按照节目导演的意思,在路之的手臂上加了很多“砝码”。
匕首一毫厘一毫厘地下移。
女记者满脸都是难以置信。她的手在半空中乱抓,向于它搭档多年的摄影师求救,然摄影师此时关注的不是她的生命,而是她被绝望压榨出的情绪。“我会死的……我会死的!”记者撑着路之的手臂,撕着喉咙喊叫。
“这段消音,”导演说,“我们什么都没听到。”
导演端详着路之,看着看着,突然用食指把他的眼镜勾了下来。
路之一凝。
“啊,虚拟世界的东西也会受损吗?”导演被眼睛的鼻托吸引了,“真是神奇啊。”旋即她注意到了路之森然的眼神,不过未加解读,转移话题说:“多好看的一个人,不戴眼镜的话,就跟好看了不是吗?”
“还来。”路之说。
导演觉得有意思,故意一抬手,把眼镜举高,观察对方脸上再清晰不过的怒意。路之咬紧了牙根,而后再重复了一遍刚才的两个字。人心里总会有阴影,阴影里边藏着雷区,对于路之而言,这眼镜无疑是连接他心中雷区的引线。
“喏,你自己过来拿呀。”导演挑衅说。
墨墨作为旁观者,看到路小朋友心里一些凶狠的东西涌上了脸。然那导演显然坚信动物园里披着锁链的动物无半点攻击力,没意识到自己犯了观赏的大忌;身为一个行为不端的游客,忘了“如有违规后果自负”这几个字的冷漠感。
忽然那女记者觉得脖子上一轻,匕首带给她的压迫感消失了。记者莫名得到了大口喘气的机会,脑子里空白一片,尚在愣神,只听一声闷响,待她眼睛重新聚焦,见得路之按着随行导演的脸,砰然把这颗头推在了地上。
一团团低像素画面,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回过神来的女记者赶忙去解救她的随行导演,然导演周身透出了一股疯癫的气息,一边小心翼翼地呼吸一边做手势止住记者和几个观众。“拍,都拍下来。”她盯着路之的眼睛说。五官被对方的手指箍得不成人样,导演却仿佛没什么痛苦或难堪的感觉。
“再生气一点呀,”导演说,“我好想看看你们这些没有自己的脑子的人,最后能有什么反应。”
“还来。”
导演轻蔑地“嗤”了一下,随即把那眼睛重重一拍。
镜片碎得很彻底。
还不够。导演为了证明自己是全世界排名靠前的无赖似的,继续砸了几下,直到把眼镜的边框变成一团形状莫辨的废铁。“拉近点儿录……笨啊,没让你拍我。主要拍谁你不知道吗?!”摄影师按要求调整好镜头,犹豫了下说:“我们的节目原本是直播,中途切入了广告,再不切回去的话,我们回去都不好交差。”
“多大点事儿,那现在切回去就好咯。”此刻形象不佳的导演,富有敬业精神和牺牲精神地说,“至于中间的那些……以后剪剪放在网上……”
后边的话卡在了她的喉咙里。摄影师只见导演闭紧了眼,浮粉的白脸上投下了匕首的阴影。有人惊呼“真的要杀人了!”这时一只手拨开人群伸了过来,扣住路之的手腕,让即将切下的匕首停在了空中。
吐气声连成一片,不知大家是在为导演的生命庆贺还是在掩饰失望。
然后松了口气的众人怔住了。
“杀人见血的事情,我来做就好。”扣住匕首的那人咬着字说。他笑得很轻松,语气中藏着一切杀人如麻者恰到好处的嚣张,每个音节都想小钩子,在观众们的皮肤上轻轻一挑。当众人发现巴利先生的APP因为联网失败而失去效用时,内心深处的凉意便通过皮肤上被勾破的部位溢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