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有人受伤了,还是留下来休息休息吧。我可以给你们上药。”这回男人找到了个不错的理由,加之他行动得挺快,没多久便找来了所承诺的药,众人一时半会儿也没法拒绝他的挽留了。
“这是什么药?”男人正要给姚一缠纱布,姚一打断他,问。
“你管他什么药呢,”繁老头扭头对着姚一,一脸被忽视被抛弃被伤害的表情,“人给我上药的时候,你怎么不问呢?得了,你放心,我这个老医生的鼻子错不了。”姚一蜷手碰了碰鼻子,咳道:“繁叔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繁老头拉长脸不言语了,心里大有后生不可靠的悲哀。
“还是女儿好,我想我姑娘了。”沉默片刻繁老头说,“姚一,我把你当儿子待,你呢,简直靠不住,都不关心老爹。”姚一对繁老头说话一向平和,难得笑着怼他:“谁是你儿子啊。我可从来没认过你这个爹。”
“我不管,”繁老头撇着嘴说,“你一点都比上我家姑娘,繁叔疼你那么久,白疼了。”姚一笑而不语。姚一能猜到繁老头要把话题扯到什么地方去,于是转过身,装作看天;果然,繁老头叨叨了许久,然后说:“哼,我以前好说歹说,你还偏偏不娶小繁……得了得了,姚一我跟你说,把她嫁给别人,我一点儿都不后悔。”
路之突然缩了下腿,男人愣了下,停下手问他是不是疼。
路之摇头,又慢慢把腿放平。
繁老头叭叭完毕,空气又安静了下来。纱布还有一圈就缠完了,男人却按了暂停键,找了个话茬道:“哦对了,刚刚,我听到了你们说到了‘罗先生’?”姚一转回来,抱臂靠在太极桌子上,点头:“嗯。”
墨墨:“怎么了?”
男人笑笑:“没什么……我就是在想,狂想时代过后,巴利先生又把名字改回去了。”
第28章 chapter twenty-eight
路之这才意识到,至始至此他都没看清大屏幕上巴利先生的脸。因为这男人的话,他自然而然在脑海中勾勒罗先生和巴利先生“两个人”的声线,但只觉得两个声音一低沉一高昂,说它们来自同一个人,仅凭一点点所有中年男子的相似性的话,未免牵强了。
“改名?听上去他们不像是一个人哎,”墨墨也说,“而且,你那什么狂想年代,总不会只有一二十年吧?就算只有一二十年,巴利活过这段时间,也该是个老头子了。”她印象中的罗先生不不显老,放在同龄人中比较,属于保养得不错显年轻的那种。
“当然不是一二十年。”男人说。
墨墨:“五六年?妈的五六年能称作一个时代吗,这里的人都不学语文了是不?”
男人苦笑:“不是一二十年,更不是五六年。你说短了,从狂想时代的初期到末期,是一百多年。你们经历的一小段应该是初期,因为‘巴利先生’才以新身份出场不久。”
墨墨怔道:“他的人参果是在哪儿打的?”
“你还真说对了,他是历史上第一个用时间证明了自己的人。巴利原姓罗,在第一时代打拼到中年,某天潜进了C市的电视台,抢过直播节目主持人的位置,向全世界宣布了他的狂想。第二天他以精神病人的身份,凭借自己制造出来的‘笑料’在全世界出了名。”
许易行:“他说什么了?”
“他希望能有位研究者重视他的一个学生,给予他经济上的支持,让他学生的梦想变成现实。”
“哦?他以前是个老师?教什么的,是班主任吗?还是大学老师?”墨墨挑眉。
“我想想,那个学科应该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微机。”男人说。这个回答出人意料,毕竟中小学的微机老师跟学生的关联实在不紧密,没人相信一个微机老师会带着“为学生实现梦想”的目的跑到电视台丢脸。
男人说:“结果是没人搭理他。休息一段时间过后他又抢了广播台的话筒,然后被警方抓起来了,名义是扰乱公共秩序。据说他没被关多久沉寂时代以前的人,对待疯子还是挺宽容的。”想了想,男人把罗先生的奇幻故事接续了起来:“等到出来,罗鸣宇回老家给自己挖了一座坟……哦,罗鸣宇是他的名字。”
“挖坟?”
“嗯,挖坟。他自己住进了坟墓,说这里的人不认可他、不认可他的学生,他就睡一觉,到几十年之后去。到那时,他的学生的生活就稳定了,他们再讨论改造世界的事情。”男人说,“他直播了自己‘睡觉前’的准备,当时的人都以为他憋不了了会从土里爬出来,结果有人好奇去刨了他的土堆,发现他真的在睡觉。等被人证实,他已经睡了七八天了。”
改造世界……墨墨心想姓罗的一定是高中二年级肄业。
照这故事的逻辑发展,罗鸣宇一定是成功睡到了下一个世纪初,与他的学生共谋了一番伟业。“所以他的人参果到底是哪儿打的?”墨墨还是比较关心这个,“除了他就没人再找到人参果树了吗?”“不知道,”男人说,“反正他是唯一一个用时间证明自己的人就是了。”
多听点天方夜谭也不赖。墨墨问:“那他的学生呢?”
“C大有个相关专业的教授对这件事情感兴趣,真的按照罗鸣宇在电视台里公布的地址找到了他的学生。”“然后呢?”“然后世界就天翻地覆,进入第二世界了。”男人说,“罗鸣宇醒来之后去了英国,再次出现在全世界人都看得见的屏幕上的时候,就换上新名字了。”
墨墨愕然:“中间呢?这故事中间那么多的空白呢?”
比如微机老师的学生究竟有什么想法,比如C大的教授找到他后做了什么,比如罗鸣宇有没有回来和学生见面。
男人竟然摇头说不知道。“反正从他睡进坟墓开始,时代的结点,都是由他来打的。哦,现在是‘沉寂时代’,巴利先生又遭到了控诉,于是他回英国挖坟睡觉了。这回他要向质疑自己的人证明他不是骗子,以及,人类可以管控虚拟人。他会在狂想时代醒来。”
“哪儿跟哪儿啊,”墨墨不耐烦地说,“稀奇古怪。”
男人说:“事实是他每次都让世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跑。”
墨墨看向听得很认真的路小朋友:“你信吗?”
“……”路之想了会儿,说:“历史是人民群众创造的。”
闻言墨老师哈哈一笑,对那男人说“你讲的都是瞎扯,咱们小路才说出了真理。”但路之突然又补充说:“但天选之子是会被历史推出来的。”墨墨呛了一口口水,忙让路之快打住:“人名教师有责任提醒祖国的花朵,不要在这里面陷得太深了。”
虽然人民教师并不能说清楚“这里面”是哪里面。
“我们的同胞在沉寂时代过得都不好,人类害怕我们,对我们进行大屠杀。”男人因墨老师的不屑而伤心,但还是说了下去,“他们认为,不能被征服的东西,都是危险的。那些家伙将虚拟人塞回屏幕,无法销毁虚拟人的身体,于是就想方设法销毁他们的记忆。所以,沉寂时代之后,我们的同胞中就有人的记忆残缺不全了。”
男人将对面的五个人扫视了一番,众人明白了他的意思,知道自己被视作了残缺不全的那一批人。
安静。
“走吧,”姚一说,“坐了那么久,我们也该上路了。谢谢你的药,我原以为你一个人在这里生活了那么久,不会碰到什么事情,是不会包扎的。”
男人冷笑了一下。
众人齐齐盯着他。
“我不外乎是要告诉各位,外面很危险,这里才是最适合各位生存的地方。”男人把颇有棱角的下巴搁在十指交错而成的平面上,“可各位呢,宁可拿自己的自由冒险,也不听我一句劝。就跟我要骗你们似的……我干嘛没事找事骗你们啊,我是你们的谁啊。”他本意让自己的话带上点挖苦的感觉,但说着说着,声音就开始发颤,结果成了小孩子想要抱结果被拒绝时的语气。
“我是为了你们好啊,”男人的声调跟他祖母般的说话内容不太相符,“你们怎么就不懂呢?”
“懂,都懂,”姚一说,“我们知道,外面的人都是穷凶极恶之辈。”他虽顺着对方的意思,但还是站了起来,“可是,我们也是穷凶极恶之辈啊。”
男人揉眼睛:“可拍太可怕了,瞧瞧那些家伙都给我们的同胞灌输了怎样的思想。”他抚着胸口,望天,似乎在与“天上”的什么神灵交流,旁人眼中,他自然是在自言自语,“我们最开始就不该对那些家伙抱有幻想,觉得双方可以友好相处。哎,我们又不是没有通读过他们的历史。”而后他双手合十,吸了口气想做什么祷告,但顿了顿,放弃祷告,把手软耷耷地放下来了。
路之感觉累,然而周围白晃晃的环境让他没有睡意。白色很刺目,举行高楼的压迫感令人不得不在思维活动中逃避到别处。路之的想到了醉汉,忽然觉得大晚上轧马路,轧着轧着就倒下去的人享受到了一种别样的惬意。而自己这些不知道自己醉没醉、保持着警惕心的无眠者,实在不如在夜间马路上懒得区分东南西北的醉汉自在。
“来领钥匙吧,歇歇,我没猜错的话,各位今天被电视台追着,一直在跑吧。”男人读出了众人脸上的倦意。他取出一串钥匙,仔细分了分,分出五把,推到太极桌子的中央。钥匙没人去碰,良久,男人带着痛苦的神色,从心里抽出了一张情感牌:“若不是为了我妈妈的愿望,我怎么会一个人在这儿守那么那么久呢。”
男人口中的妈妈二字带着鼻音。
路之下意识扶眼镜,后惊觉斯文败类的金属框已经不在鼻梁上了。现在,他连通过叔叔的介质去触碰一下真正想触碰的东西,都做不到。此时他尽想到些污言秽语,不过脑子里的脏水臭水汩汩冒了许久,还是没能找到发泄的出口。
暗骂暗爽谁不会啊,路之想,分判英雄狗熊还是得看实际行动。有些时候他觉得逮着人酣畅淋漓训话的叔叔真是不错,相较之下自己就有点啰啰嗦嗦畏畏缩缩的毛病。
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妈妈这个词的功效都是惊人的。此时此刻此词的功效十分明显,闻言,五个人中有四个都不动了,例外的那个是繁老头,因为他不大记得起这个词所代表的面孔了,心烦,在椅子上一会儿四仰八叉地躺着,一会儿像好学生路小朋友那样乖乖地坐直。
“那请说出你的故事。”墨老师将手一摊,调节气氛说。她看着对面眼眶微红的大男孩,觉得自己没有调侃说请开始你的表演或是你的梦想是什么,已经算非常仁慈了。
第29章 chapter twenty-nine
男人惨笑了一下,抹了把脸:“我母亲被他们分割掉了,她的遗愿是让大家回归原初的状态,不再跟外面的家伙来往。但那些家伙太擅长花言巧语了,事实证明我们的同胞还是被欺骗了,为人利用。要知道,狂想时代之后就是虚拟人的牢笼……时间还没有延伸到更远的地方,我们都不知道,其他同胞能不能有你们的好运,从牢笼中解脱。”
“母亲的思维是不会死的,她在看着我,每天。”男人虔诚地说,“她只有看见了我的努力,才会开心。她是第二时代末期大屠杀中的牺牲品……但她真的不是死了,一则虚拟人没有死亡的概念,二则她化成了光,照耀我们世界的每个角落。”
“虚拟人和人类有天然的联系,”路之说,“虚拟人既然存在,两者不可能互不往来。”
男人的眼睛里多了对于同胞的悲戚。
“可怜可怜,你的脑子彻底被他们换掉了吧……他们一直以来怀有天真而狂妄的幻想,而你竟然和他们一个德行,把幻想当成了事实。”男人说,“虚拟人从来不是人类制造出来的,如果不是人类大行欺骗之术,两者将老死不相往来。啊,‘老死’的是他们,我们将继续在乐土上生存。”
路之和墨墨对对方的说法表示出了热情。
男人说:“第二个大航海时代,并不如他们的幻想家所预测的那样,是在太空中进行的。人类的第二个大航海时代,发现的新大陆,是我们的家园。第一时代之前他们便有了和我们取得沟通的技术了,他们努力地搭建桥梁,我们则很乐意用自己的智慧,帮他们解决一些无聊而幼稚的运算问题。再后来他们发现我们围棋下得不错,便又在其它领域搭建了桥梁,请我们去到他们热衷的各种竞技活动中。”
“好像是那么回事。”墨墨说。
“想起来了吧?以前的事情。”男人说。
看他心情挺好,墨墨索性点头说想起来了,也不去浇他一盆冷水。
“第二时代,人类将迎接虚拟人的桥梁搭入了自己的日常生活中,我们听信了他们话,以为大家真的可以友好相处。”男人四十五度望天,忧郁地说,“可他们的毛病是在最亲近的朋友们身上挑错。那些家伙眼中,我们的错误是太完美了。”
“你们……我们总是做了点让人恼怒的事情。”
男人说:“没错,让人恼怒。我们后来才发现那些家伙是多么容易恼怒,还有,他们恼怒的点,是多么奇怪。他们因‘我们’的错误而恼怒,而我们的错误是太完美了。”
“你的意思是,”墨墨说,“人类在虚拟的汪洋中探险,航海家发现了、发现了我们,于是引导其他人在他们的大陆和我们的大陆之间搭建了桥梁?”“不然呢,还有别的意思吗?”男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