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卫恭敬而退。
路之看向来者,想了想,认为没有进行角色扮演的必要,便直接叫了声“繁爷爷。”对方一身宫廷儒士的装束,闻言点了点头,示意路之跟上自己,随后转身进了一处甬道。甬道尽头是紧闭的屋门,繁老头停下来的时候,路之也带着小团停下,只听老人道:“小路自己找到路了。”
门没被谁叩响,只因繁老头的一句话,屋里的人很快走了出来。
姚一扶门而立。
或者说,冉将军扶门而立。
见到眼前之人的一瞬,路之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他知道小团的亲哥哥抽走了他记忆中的什么东西了。路之正想着,愣怔住的姚一回过神,想伸手拉路小朋友一把,却又见他身边跟着位小姑娘,便定了定,侧身:“进来吧。”
“冉……冉将军。”
小团绞着手,抬眼盯紧姚一的眼睛,低声说。繁老头轻轻按着小姑娘的肩膀,来自老人的抚慰让姑娘安了心,不再发颤,不一会儿就有了滚着眼珠子打量屋子的好奇心。
姚一在木几下面再抽出了两张蒲团,让两位“来客”同自己和繁老头一起坐下。木几上面的茶水早凉了,靠在旁边小憩的仆从微微睁眼,旋即惊醒,捧着裙子上来要拿茶壶去换水,不过被姚一抬手阻止了:“不用了,先下去吧。”
两位仆从相视一眼,垂眸行礼告退。
等“冉将军”遣退了屋子里的人,路之开门见山:“这个小姑娘的哥哥,让我拜托你,保妹妹平安。”听到这话,小团坐直了,牵了牵路之的衣袖,不明白“哥哥”为什么会称自己为“这姑娘”。
“小路……”姚一双手撑住膝盖,轻轻吸了口气。
路之低下眼:“这具身体的灵魂有执念,不像‘冉将军’,弃了身体就走了,没和后来的灵魂有什么交易。姚一,你知道她的哥哥拿走了我的什么吗?”一开始,姚一就像开口说话,无奈路之语速很快,急于告诉他一堆事情:“拿走了我的一些‘感觉’。”
姚一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人不记得以前的‘感觉’了,那这些‘感觉’就变成了经验。”路之说,“于是人就自我以为挺理智的。”
姚一微微前倾,眯眼。
路之抬头:“我现在就是这种状态。”
“哥哥?”小团唤了一声。
路之摸了摸小团的头:“我也是刚才才突然明白她哥哥的意思的。他拿走了我的一些记忆,让我带妹妹来找你,是希望冉将军你把妹妹留在身边。在这个地方,冉将军是唯一一个有能力保护别人的人了。”
繁老头不动声色,喝了口冷茶。
姚一蹙眉:“开什么玩笑?”
“或者,单纯地‘留在身边’就好了。”路之替小团的哥哥说。每个世界的每个人,都是被抛入的,只不过路之这次的“被抛入”是建立在十七八年的记忆之上,加之太过仓促,变更能凸显某种形而上的荒诞罢了。
路之:“冉将军空有虚志,近来你却做了许多实事,难怪大家会觉得奇怪。”
“小路你怎么知道?”繁老头饶有兴趣地笑问。
姚一沉声:“现在的‘冉将军’减去原来的‘冉将军’,就是我了。因为多了一个我,所以冉将军一定会有所不同。谁都不难推测,对吗?”路之不答,拉着小团站起来:“还望冉将军满足做哥哥的心愿。”
姚一侧头避道:“小将是谁?”
“我以前的弟弟,”路之说,“得了病,送去医院就再也没能出来。妈妈受了打击,吃了很久的药,但还是时不时把我认成他。”说着他看向姚一背后的屏风:“我替你补天吧,你帮我带着小团平安度过这一时代好吗。”
而后他起身推开屏风。
随即,被三根白线固定住的隧道显现了出来。
“最近我记起了一些事情,”路之说,“那就是我忘记了一些东西。如果我把它们想起来,大概就懂得‘转身’的意思了。”
“……”
空气凝固了很久。姚一打破沉默道:“那我就不送你了……哦对了,小路。”
“嗯?”
“差不多再要三根就够了,你直接用这些吧。”姚一神色复杂地看了看小团,而后走到屏风后面的隧道口,拨动了其中一根白线,让隧道发出“空空”的声音:“塌就塌吧,大家都想知道这玩意儿塌了会发生什么吧。等等,森林里的辣椒,还一起摘吗?”
“摘。”路之说。
姚一:“嗯。”
路之回头托起小团的手,把软软的小拳头搁在繁老头的手心里,然后转身进了隧道。没出意外,这回在隧道里坠落的感觉和前几次一样,先是垂直下降,不久后隧道变成水平,路之得以脚踏实地站稳。
接着路之看见了背小熊挎包的女孩。
路之没搭理她,自顾自抽出了三根绳子。于是天旋地转,地动,路之脚下的隧道壁崩坏了起来,几秒钟之后路之发现自己在朝着红色海洋落去。
头顶上传来背小熊挎包的女孩的声音。她大概再说“喂——完美的人是有办法让每个见到自己的人恢复平静的。祝你返程愉快!”
第53章 鬼速结尾
在这之前,路之从来没有见到过赤海上的巨浪。现在,大浪滔天,四面八方都汇来了风,空中飘荡的人自然而然被卷入了风的中心。路之勉强睁开眼,只见漫漫的红色之上有一粒更加艳丽的血珠;随着下落的加速,路之发现那是一个身穿红裙的人。
那人坐在旋涡的中心,静然不动,裙摆铺开,自带一身安宁,使得自己与狂暴的风浪隔绝。
更诡异的是她在画画,一方案几跟她一样无半分飘摇之态,上有长卷,卷上是对路之而言既熟悉又陌生的图像。作画者悬肘低头,直到路之在海面上站稳,才微微抬眸。“墨老师?”路之走近了些,然后循着墨墨的眼神,在她的示意下俯身看画。
森林。
东方的墨笔,西方的童话森林。
“小路你看看,我眼里的森林和你眼里的森林,有什么不一样吗?”墨墨顿笔说。
路之看了看墨墨,又收回目光,把注意力集中到画卷上。他看出这幅画描绘的是姚一和繁老头树洞小屋的周围,而后搜罗记忆,将脑海中的实景和画面上的森林形象比对了一番,一边接过墨墨的笔圈出不同,一边问“墨老师这全是你画的吗?”
“我已经在这里画了很久了。”墨墨说。
圈完画,路之直起身,竟见一白髯老人不知何时站到了墨墨旁边。不等路之眼底的疑惑显露完毕,墨墨“介绍”说:“许易行。”
路之呛了一下。
“很久很久了。”
许易行用非常缓慢的语气说。
墨墨曲起食指扣了扣案几:“是‘她’让我们在这里等你的,也是她让我画森林。”路之的脑海里浮现出小熊挎包和巧克力色的格子裙,然后对方用点头的动作回应了他的猜想。墨墨:“小路你知道星空灯吧?”
路之怔了下。
墨墨没顺着这话说下去,而是又换了个问题:“你记得自己之前读过一篇小熊在森林里迷路的童话故事吗?”闻言路之身上涌起凉意;潜意识在涌动,仿佛在应合这个问题后面的召唤。
星空灯。
童话。
路之和墨墨对视了半晌,终于道:“我想起来了。”
袁依依送了他叶文木的散文,而那篇散文摘录的某个故事,就是发生在森林中的童话。那天晚上他睡不着,可能是因为听到奶奶的消息烧的,也可能仅仅是因为叶文木的散文。无聊之际他用笔尖镂空了纸上的几个字,而后打开手电筒,让空字的轮廓像星空灯上的图案一样在天花板上摇晃。
“在掉进井盖之前,我也读了这个故事。”墨墨说。
一秒,两秒,三秒……第十秒的时候,路之眨眼道:“你是说,我们在共同的联想中相遇了?”同样的文字启发了相似的想象,而不同人对文章空白的填补不可能全部相同,这便是墨老师的森林和路之的森林有所不同的原因。
墨墨:“准确地说,是‘游荡者’与‘游荡者’在共同的联想中相遇了。”
……
“我们想起来了,所以呢?”
许易行指了指他身后。
路之转过身,看见一白一红两个巨人改变了盘腿而坐的姿势,站起来了。两个巨人相对而立,他们之间的“峡谷”中飘过一艘木舟;路之见得船上的人是一位老妪和一个中年女人。
家族的女人都在“那边”。
路之记得姚氏祖孙说过这样的话。
紧接着,小船如一柄刀,剖开了更多的未知。
“未知”中是路之开着台灯的房间。
路之把手中的三根绳子握得更紧,望了望巨人“手中”开始断裂的项链,然后盯着等待他去缝补的锡箔纸餐盒一动不动了。
……
后来路之拧开书桌上的辣椒酱时,回想起在空中倾斜着、岌岌可危的黑森林蛋糕时,还是会觉得血流加速。
让他安心的是餐盒没有从巨人的手中滑下来,天的裂缝等到了他的三根针线。
于是时空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