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闭上眼睛,试图缓解一下疲倦的大脑……
就在那一瞬,一个明亮的画面忽然在我面前闪现,就像一幅摊开的画卷,拂去了画轴上的尘灰。我看见残废三兄弟,乞乞柯夫,芭芭拉,还有坐在马车里念经的波波鲁,飘在林间树梢的罗。我们驾着一辆敞篷旧马车,一边摇头晃脑地随崎岖的山路颠簸,一边还在放声大笑。乞乞柯夫在鼓捣他那点小玩意,瘸腿赖格躺在马车里呼呼大睡。我扯着一边缰绳,懒洋洋地翘着腿,歪靠在车门旁,不知在唱什么。
而断臂阿姆扯着另一边缰绳,随我一起鬼哭狼嚎地摧残众人的耳膜。芭芭拉尖声嘲笑着我们糟糕的音律,短小的侏儒身子还趴在我的背上。
我在意念中将这幅画卷拉近,终于听清了我放声高唱的歌谣。
【恶龙的牙齿把我咀嚼,
恶龙的涎滴使我燃着,
恶龙的鳞片将我割裂,
恶龙说,我咬你,烧你,弄伤你,
为什么你还没有死……】
我看到罗幽灵般的身影在浓密的枝桠中穿梭,温柔地注视张着大嘴唱歌的我。与此同时,艾厄倚在另一侧,那只独眼稍稍一转,沉默无声地朝我短暂一瞥。
透过林间的斑驳日光如从苍穹洒落的碎钻,落满我们的车辙,我们于这世间走过的痕迹。而马车就在这闹人的噪声中,一颠一晃地驶入广阔无垠的远方。
第56章 深渊萤虫
亡灵注视着他的主人。
罗低下头,试图看清城墙下国王眺望向这里的眼神。这首歌便是为你而唱,莱蒙。他轻阖眼睑,朝向对方晦暗不清的目光,轻声唱出了那首埋藏在心底的乐歌:
“我说我喜欢白云,
但在它乌黑阴沉之际,
依旧会怜惜它垂落的眼泪;
我说我喜欢鲜花,
但在它枯萎凋零之际,
依旧会亲吻它破败的残骸;
我说我喜欢沙滩,
但在它被汹涌的浪潮吞没之际,
依旧会守候在它的身边。
这就是为什么,不管你是何种模样……”
他站起身,飞舞的斗篷如黑夜的余烬,柔美的音色随凛风飘向远方。
“我还是喜欢你。”
他看不到年轻国王的模样,但一种深入肺腑的满足感却充塞了冰冷的心脏。他似乎可以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而歌声在最后一个音节处戛然而止,空留隐匿于北风中的余韵。罗深吸一口气,手心蓦地感到一丝似有若无的温热,从皮肤深处缓缓上升。
“哥哥……?”
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罗一怔,猛地转头过去,却看见曾经的弟弟的亡魂。杰里米透明的灵魂浮在半空,下半身几乎化为一缕轻烟,魂魄边缘还有些晦暗的纤尘。他的双眼惊愕地瞪大,视线穿过亡灵的黑斗篷,穿过苍白的皮肤,窥到了那肉眼无论如何也看不到的禁忌。
人类正常的皮肤下有血管和骨骼,还能看见游走全身的灵魂的颜色。和真正的人类不同,他的哥哥的体内,只有一团朦胧的纯白色光芒。
虽然光团只有拳头般大小,却很亮,仿佛是刺破天地混沌的第一缕光明。
杰里米顿时明白了一切,所有难解的疑点如珠般在脑中被串引入线,豁然明朗。他难以置信地举起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崩溃般地呜咽道,“哥……原来你早已……”
原来你早已死去。
原来你不是故意抛下我和妈妈不管不问。
原来你早已死去,却是我们被蒙在鼓里。
“哥……对不起……”杰里米痛哭道,泛着灰寂之色的灵魂痛苦地拧出褶痕,尾部则难过地皱缩成结。他用手臂挡着泪流不止的双眼,牙齿狠狠咬着嘴唇,眉毛哀伤地下撇,就像当年那个畏畏缩缩的孩子,只有在依赖的兄长面前才会疲惫脆弱地放声哭泣。
“杰里米……”罗难过地抱住他的肩膀,“我没想到……你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会……”
他的语气中也带上哽咽。我的弟弟死去了。罗拍着弟弟的脊背,苦涩地想,但我什么也没有做,甚至在此刻才知道实情。
杰里米吸了吸鼻子,“没必要难过,哥哥。我是在□□中死去的,被那些闹事的税民打死。他们太恨我、恨税官了。大概是命中注定,我的好运气也救不了我。”
他将眼眶里盛着的眼泪眨出,悲伤地看向自己异样的兄长,道,“哥哥……你可以告诉我吗?当年你被送往王城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又会和国王在一起?我不想再对你的痛苦和喜悦一无所知了,告诉我吧,哥哥……”
兄弟二人并肩望向天边硕大的一轮圆月。罗诉说着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望着寂然的星海,焦灼的内心忽然宁静下来,仿佛漫天粲然的星光迤逦成一线长河,淌入柔软的心房。他说他如何在庄园被虐待,又是如何跳下马车,奄奄一息地被其他人的宝剑终结一生。
“现在的索尔国王,是我的主人……”罗的唇角扬起一丝恬淡的弧度,说,“他选择了我,将灵魂分给了我,我才得以重返人间,得以用空洞的双眼和冰冷的身体感受世界。”
“我不知道……”杰里米双手揪着头发,惊异和悔恨溶成比夜色还黏稠的悲伤,“我不知道你当年在庄园遭到了那种事……我还以为……对不起,哥哥,都是我害了你……”
“不必道歉了,杰里米。我现在只想将它抛在脑后,最好彻底遗忘。”罗淡淡笑道,“曾经我失去视觉,手脚冰冷,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绝望蹒跚,渴望有一束火光能照亮我的前路,温暖我的残躯……”
杰里米问,“那你找到了吗?”
罗点点头,漆黑的眼洞深处,幽蓝色的光焰温柔摇曳,“找到了。它将我温暖,而我会永远将它护在手心。”
杰里米试探地问道,“你说的那束火光……是国王吗?”
“……嗯。”
杰里米欲言又止,神色复杂地垂下头,一声不吭。罗察觉到对方似乎很沮丧,便温声问道,“怎么了?”
杰里米重新将头抬起,挤出一个笑,“没什么,哥哥。我替你感到高兴……”他移开视线,耷拉着惆怅的眉眼,望着孤冷的夜幕喃喃,“我的亲生爸爸是个很好的人,我记得一岁时被他抱在怀里,他的胸膛结实又温暖,但他在一年后便死去了……我以为我和妈妈会在那个宁静的小村子生活一辈子,结果在几年后,故国便灭亡了……我以为在兀鹫城当了税官,能够从此摆脱低贱的人生,到头来却……”
他猛地擦擦眼睛,道,“什么‘幸运的杰里米’,到头来,我才不是幸运的人呢。这个世界烂成这样,怎么会有幸运存在呢?”罗忧伤地看着他,正要出言安慰,双肩却被弟弟紧张地按住了。
“哥哥,我说这些,是想要告诉你……”杰里米平复着情绪,低声道,“不要相信这是个美好的世界,哥哥。‘善良’是个好东西,但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拥有它的代价。因为这是个烂透了的世界,犹如地狱,而大部分人心比蛇蝎还要恶毒。善良就像是深渊中的萤虫之光,努力地发亮只会被更快地湮没,而不是驱散黑暗。”
“杰里米……”
“保护好自己,哥哥。”杰里米勉强笑道,“虽然我最喜欢看你笑了……但是,我更不想看我的哥哥,总是被这世界欺骗玩弄,落得一个孤立无援、无人悲悯的下场。这世界本就是错的。因此即使你是对的,你也没有立足之处。”
他叹气道,“曾经我们太过弱小,只能像奴隶一般被命运的皮鞭抽打前行,但现在你是亡灵,哥哥。你拥有超越人类的力量和视野,他们无法伤害你,我想这大概是上帝对你最好的补偿。”
“谢谢你的忠告,杰里米……”罗垂下眼眸,复又缓缓抬起,“但即使做那只深渊里的萤虫,我也再不会后悔。正如你说的,这个世界宛如深渊,我们宛如虫豸,不堪一击。但难道因为弱小,我们就要放弃在黑暗里发光么……现在我不是那个七岁的懵懂孩童,我是亡灵。既然我拥有了重生的机会,那就说明世间并不只有无边无尽的苦难。我明白我掌控着超出一般人的力量,也能承受超出一般人的痛苦。所以我才更应该努力了解这个世界腐毁的真相,并尽一切可能去改变它。”
杰里米静静凝视着自己的兄长,半晌,嘴角咧开一个稚气的笑,“果然……不管是人类还是亡灵,哥哥永远是哥哥……”
他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说道,“我多想一直在你身边,跟你说话……但我现在必须要走了。哥哥,我不会说‘愿上帝保佑你’,我只希望你能够拥有你真正想要的、没有虚假的世界……我还要去找妈妈,生前我没有尽到一个儿子该尽的责任,死后我决不会再逃避了……”
说着,杰里米的亡魂隐去轮廓与身形,从城墙刻有岁月印痕的石砖上滑过,消失于空旷无垠的雪原。
“再见,杰里米。”罗凝望着弟弟亡魂的离去之处,喃喃道,“谢谢你……对我来说也是,这一回以亡灵之躯重生,我再也不会逃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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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宫殿内属于国王的铜制王座上,冷冷道,“给我把纽金特和理查德带上来!”
“是,陛下!”几名披坚执锐的护卫迅速离开大殿,前往牢狱。法洛斯刻板地拢着脚跟,站在我身侧,眉头深蹙,“陛下,他们都是位高权重的臣子。纽金特是忠于帝国的老臣,理查德也谨小慎微,从未出过纰漏。为何您要把他们押入大牢,又当殿审讯?”
“小骑士,劝你还是少说两句吧。”乞乞柯夫悠闲地擦拭烟管,“身为银麟骑士,却总讨不了国王的欢心,难道你不能自己反省一下么?”
法洛斯厉声道,“我是骑士,不是佞贼,我从来就没想过要讨国王的欢心!”
“是啊,我讨厌死你了,给我安静点吧,法洛斯。”我漫不经心地摩挲嵌有红玛瑙和钻石的手杖,考虑要不要把这些亮闪闪的玩意儿挖出来充实国库。
一个呵欠的功夫,护卫已经把人带到了殿内暗红色的地毯上。鹰钩鼻的纽金特和秃顶的理查德都被在牢里关了五日,面色疲惫憔悴,衣袍肮脏灰败。但不同的是,弯鼻混蛋眼中一直压抑着某种阴戾的怒火,而秃顶废物则抖得像要融化似的,呈现出待宰羊羔般的全然的恐惧。
“你们好,我的两位大臣。”我翘腿坐在王座上,托腮笑道,“看来被关在牢房里的滋味不太好受,对么?”
理查德哀声道,“陛下,我扪心自问,并没做错什么啊!您能否给我一个理由呢?”
纽金特跪在另一侧,眉眼晦暗,像一只匿于阴影的凶隼。真正该认错的家伙反倒一声不吭,我倚在座椅上,从怀里抽出一封信,在他们面前摇晃,“这是在我登基前,弑君者艾略特送来的劝降信,对么?他本该给你们三人一人一封,为何现在只有一封在我手上?”
理查德面色一变,惶然无措地转着眼珠,似乎很想揪着身边的纽金特询问真相。我猛地一拍扶手,拔出腰间的斫骨刀,怒吼,“说啊!敢隐瞒一句,我亲手剁了你们的脑袋!”
“啊——陛下,请您息怒!”理查德骇得尖声大叫,鼻梁上的单片眼镜差点被震掉了,“我说,我都说!那天我收到了一封信,一瞧正是弑君者写来的,不知如何是好,就想拿给他们二人看看,一同商定个主意……”
我厉声道,“信从哪里来的?!”
理查德颤声道,“我不知道,陛下,信是突然出现在我桌上的……我的仆人都不知道来源,我仔细查过,并没有可疑的蛛丝马迹……”
我盯着他冷笑,“难道信还长脚跑到你桌上了?”
“未必吧,陛下。”
纽金特抬起那双铁钉一般的眼睛,瞳孔周围裂着细小的血丝,冷声道,“能悄无声息地游走于阴影里,在他人未察觉的情况下将信送至……万一是亡灵做的呢?”
“亡灵?”我扭过头,似笑非笑地斜睨他一眼,“谁是亡灵?”
“您最清楚。”他紧盯着我说道,语气毫不退让。
我睁着双眼看他,“我清楚你把我铐在了审讯室的墙壁上!”
法洛斯一怔,惊异地看向我们。纽金特依旧用那双玻璃般的眼珠盯着我,一字一顿说,“我本想铐的是亡灵。”
我睁大双眼逼问道,“你想说我是亡灵?!”
“我绝无此意。”纽金特目光低沉,如两只漆黑的梭子刺向我的眼瞳,“是您在包庇亡灵。其实您没必要问我。我说了,您最清楚。”
这时,待在一旁的乞乞柯夫桀桀冷笑,开口道,“真有意思。你们三个向国王隐瞒劝降信的事,反倒说国王什么都清楚,真是有意思。”
理查德立即捶胸顿足地叫道,“陛下,我可以把那天的实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您!我在拿到那封信时就叫了他们两个。我把事情和盘托出,他们两个却没告诉我收到信的事!我也是被他们骗了!埃利森和纽金特他们两个明明拿到了信,却装作不知,一致同意我把信烧掉。”
我瞥了眼乞乞柯夫,老头子冲我点点头。我复又盯着理查德道,“那你说,为什么你宁可叫他们两个,却不告诉我?”
理查德瑟缩了一下,满脸为难。我盯着他,缓缓道,“告诉我实情,我可以考虑从轻责罚。”
最后四字让这个秃顶废物看到了一线希望,他双眼亮了一下,随即又惧怕地打了个寒战。他为难又惊慌地看着我,不敢与我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