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怕,我会保护你,莱蒙……”他对我道。我双眼沉重,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撒旦知道我为什么病倒了。不过是在跟傻蛋谈话时想到了过去,那不是我经常翻来覆去考虑的事情么?烈火不是头一次烧灼在我身体上,但这次无疑最难以忍受。
“好好睡吧,莱蒙……”
罗的声音飘荡在我的意识深处,我真的在他的声音里睡着了,但接踵而来的不是美梦,是噩梦。我梦见我七岁时被黄蜂包围,流窜在血管的毒液烧灼得我浑身肿胀。我梦见我手里拿着洋桃的信,流下的热泪洇透纸面。我梦见审讯室的烛光,惩戒修士的鞭子抽打着我火辣辣的伤口。然后是龙,我被送入它黑暗的口腔,顺着湿黏的内|壁往下滑,抓到的只有能腐蚀一切的酸液……
然后,是一只断手,鲜血从断口喷涌而出。有一双眼睛钩住我的皮肉,将我血淋淋地撕开,让我腐臭的体|液汩汩流淌,用重锤猛击我坚硬的心脏。它蔑视我理所当然的堕落,唾弃我引以为傲的残暴。那双恶毒的眼睛不遗余力地让我知晓,变成这般姿态的莱蒙·骨刺,早已是个不堪的失败者。
――不能顺应这个日渐倾颓的世界,我该死!
而我,站在愤怒的漩涡洪流中,感到炽烈的疾风宛如无数银针,将我的皮肤细细剥离。我仰头咆哮,水面涨到我的脖颈,像一层束缚我的黏胶,令我难以顺畅地呼吸。
所有蔑视我的人――憎恶我的人――蚂蚁一般的无能之辈,是什么让你们洋洋得意,在我面前正气凛然?!――没错――你们该死――都该死!!既然知道,就给我去死吧!
“唔!!”
我突然癫狂地抽搐起来,眼前由混沌转向清明,不一会儿,胸腔的窒闷感散去,幽凉的空气顺着我的口鼻流入。我瞪着天花板,指尖蓦地感到一丝黏滑。
我转头看去,见罗的胸膛上开了一道豁口,而我的手指深嵌其中,触碰到的是他体内的“血液”。
他面色僵白,仿佛刚从极大的苦痛中解脱,冲我虚弱笑道,“……莱蒙……你好些了吗……”
灼热感被一丝丝地从我体内剥去,我定定地看着他,“……怎么回事?你做了什么?”
“伤痛……你给我的伤痛……或者性|事……”罗强打精神,解释说,“是……亡灵与主人——不,你与我灵魂共鸣的方式……”
“共鸣?”
罗低声道,“我用声音可将你催眠,而你的梦境会反映你的七情六欲,我将困扰你的情愫引出,你就可以……”
“伤痛和性|事?!”
我的声音猛地拔高,让罗吃了一惊。他还没反应过来,我已恶狠狠地掐住他的脖子,怒道,“也就是说,每次我伤害你,与你做|爱,你都可以窥探我的内心?!”
罗的躯体僵住了,面对我的愤怒,他向来只会忍气吞声,今天却在容忍中多了一丝哀伤的意味。他的伤口还在往下淌着晶莹的液滴,而我将他的脖颈掐出淤痕,仍在步步紧逼。
“是的。”他对我道,“你所有的感情,即使不明白它们产生的原因,我也可以悉数掌握。有时候,我甚至比你还要了解你自己的内心……”
“你他妈现在才跟我说这个?!”
啪嚓一声,我将床头的花瓶砸得粉碎,双目血红地瞪着罗,手心发抖,差点就控制不住自己给他一拳。罗怔怔地看着我狂躁的模样,眼底的哀痛更深,连光焰都黯淡许多。
“主人……”
“离开我的床。”我冷静下来,盯着他道,“给我蹲到墙角去,就和你一开始那样,离我远远的,像个听话的亡灵。”
他看了我半晌,最终走下床,拾起地上的衣物,一件件穿好,用黑斗篷的兜帽遮住面颊,沉默寡言地坐在角落。我怒气冲冲地翻过身,裹紧被子,在静谧中阖上了双眼。四周悄然无声,但我却觉得有什么钝器塞在我的脑袋里,嗡鸣不休。我烦躁地翻身,将床铺弄得乱七八糟,依旧毫无睡意。
“操!”
我对着天花板大骂一声,转头看向角落。罗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挪到了窗边,面朝皓月星辰静坐,身体缩成一团,就像一块漆黑的大石头。
一个念头在我脑中闪过——你他妈迟早完蛋,莱蒙·骨刺。
我跨下床,将他抱起,扔到了床上。罗紧绷着身体,我将宽大的鹅绒被盖到我们彼此身上,满眼血丝地盯着他瘦削的脊背。罗一动不动,身体比石雕还僵硬。
半晌后,我搂住了他,让他紧紧贴向我的胸膛。罗轻微地挣动了几下,我气得撑起身子,一手按在他枕侧,俯身下去,想朝他的侧脸狠咬一口——
结果,在牙齿即将接近他的面颊时,鬼使神差地,我闭了嘴,在他侧颊上印下一个吻。
“……”
“……”
身不由己的蠢事比失眠更让我恼怒。我气哼哼地倒在床铺上,刚想转身,罗却突然转过身子,手臂环住了我的脖颈。我冷冰冰地眯着眼,两手摊着,好半天才就势抱住他。他将身体紧紧贴向我,让我空虚的胸膛有了一瞬莫名的充实。
于是,在那个注定的不眠之夜,大病初愈的莱蒙·骨刺,终究睡了个好觉。
第59章 白骨归葬
我站在人蝠长城上,看冬霆军的士兵们在寒风中将那一只只尸茧拉起,堆在城垛上,几乎堆成了一座苍凉的骨山。森冷的北风吹起黏满尘埃的裹尸布,那些人形“蝙蝠”足有上万只,法洛斯召集了冬霆军全部的人手,六千多名士兵忙了一整天,才勉强将那些尸骨送到兀鹫城外的荒原。
长城下,聚集着围观尸骨被送葬的人民,他们有些还是尸骨生前的家眷,面容哀戚又欣慰地凑在一起低声祈祷。我面朝远方凝结成素白色的苍穹,冻得通红的脸像一块沉重的冰坨,搬运尸体的动静和士兵们的谈话声从长城一端飘至另一端,即使无法传到温暖富饶的迟暮帝国,但我相信艾略特一定看得到,只是在考虑下一步怎么收拾我罢了。
“亡魂在哭嚎,同时也在感激,感激它们的国王终于给了它们安息。”
罗轻声道,在人蝠长城的最高处,与我眺望着相同的风景。四周环绕着呜咽和啜泣,就像一曲真正的宏大悲凉的葬歌。
我道,“那些亡魂,它们恨你?”
他勉强地说,“它们恨所有的亡灵,因为很多亡灵都草菅人命……包括我,我也做过相同的事。”
我淡淡笑道,“恨你?你杀人都是为了我,都是我的命令。它们只恨你,没说你的主人是魔鬼吗?”
“……”罗默不作声,我道,“它们到底说了什么?”
罗一开始还想蒙混过去,但想到将事瞒住我的下场,还是悻悻地垂下头,道,“他们说,你迟早会下地狱……”
“哈哈哈。”我大笑,“那可太好了,地狱比哪里都适合我。”
“莱蒙。”罗注视着我的脸,忽然说道,“我与你一起去。”
“去哪里?”
“地狱。”他平淡地说,“反正我的确杀死了很多人,我的确该受到惩罚。”
我冷笑,“你从小恪守上帝的箴言,难道不是赎清罪过,为了死后上天堂么?为什么现在这么乐意下地狱去了?”
“不是愿意下地狱。”他垂下浓密的眼睫,低声道,“只是我想永远守在你身边,莱蒙。”
我望着他毫无迟疑的脸,手心蓦地沁出细汗。撒旦才知道我现在这股想吻他的强烈欲望从哪里来的,但我忍住了,随性放纵没好处。罗愿不愿意永远守着你是他的事,但当你再也无法离开这个亡灵时,你就会意识到自己给自己挖的坑有多深,莱蒙·骨刺。
我漠然扭过头,听到了自己刻意压抑的冷淡的声音。
“别多想了。”
罗点点头,替我挡住扑面而来的寒风。暮色渐沉,夕光在雪地上映出织锦般炫目的色彩。尸骨被一车又一车地拉向兀鹫城外,冬霆军的士兵在冷硬的冻土上挖掘墓坑,进行安葬。一些无人认领的尸骨就直接下葬入土,若有些人能认出自己曾经家人的尸骨,也可以选择其他的安葬方式。当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波波鲁执意要在墓坑间唱念经文,黑袍的修士踩在某只铁皮桶上,底下是来来往往忙碌的银甲士兵,他声情并茂、声泪俱下地扯着嗓门,声音就像只脖子被砍了一半的鸡,还把自己感动得无以复加。法洛斯身为冬霆军的骑士长,没有站在一旁发号施令,反而也身体力行地举着铁铲掘坑。
铁铲碰击声细细碎碎地从城外传来,天空拉下了深黑色的幕布,将钻石般的疏星点缀于上。围观的民众逐渐散去,只有零散的举着火把的身影拖曳在莹白的雪地上。兀鹫城又陷入了深海般的寂静,仿若一只沉睡的巨兽。
我凝视着不远处的冬霆军,喃喃道,“战争要开始了,罗。将人蝠长城的尸骨解下,是我对弑君者的挑衅,我猜不出几个月,他就会率兵北上。”
罗道,“战事准备还充分么?”
我嗤笑一声,“现在万疆帝国——也就是兀鹫城,兵力六千……”我从城墙令人晕眩的高度向下俯瞰,“而迟暮帝国,有七万多。同时,他们的粮食产量是我们的十多倍。”
罗震惊地看着我,脸色有些难看,他大概也明白这边和迟暮帝国的实力差距,只是没想到这般悬殊而已。我漫声道,“不过,亡灵不需消耗食物,一个可以顶上百——不,应该是无数人,对么?人类的力量对你们来说太弱小了,踩死一万只蚂蚁可不算什么难事。但首先……”
我靠近他,扳过他的下巴,让他凑近我,“你要能握得住手里的巨镰。”
“……我会的,莱蒙。”罗平静地望着我,似乎对我的话早有准备。我对他这副淡然的模样很满意,刚放开他冰冷的面颊,却听他说,“我原先认为将迟暮帝国的人杀死,守卫住万疆帝国的和平是正义,但有人跟我说,那只是我的私心。后来我也想明白了,身为亡灵,我其实很早便失去了公正的判断力……”
他说了一堆让我摸不着头脑的话,我也懒得理解,打了个呵欠,琢磨再过多久就回王城。我抖索掉披风上的寒意,却听罗无比虔诚地说了一句话,语气坚定得让我不得不留意了一番。
“……莱蒙,我想要找到这晦暗世界的真相,为我生前那苦求不得的救赎,为所有人无法逃脱的悲惨命运。而冥冥中我觉得,跟随你走到最后,我便能寻到我想要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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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三月,在北境风雪渐轻之际,南境温暖如春之时,迟暮帝国的旗帜高高飘荡,艾略特终于下令挥师北上,正式朝万疆帝国的贼国王宣战。我写了满满一大张污言秽语,念给乞乞柯夫听,老头子差点他妈笑抽过去。
然后我便心满意足地将那张写满谩骂的纸塞进信筒里,放那只可怜的鸽子前往迟暮帝国,狗皇帝艾略特的卧室。
几天后,艾略特很快给我回信。我打开,见上面写着:
“亲爱的莱蒙,
我一直幻想,
有朝一日,
你会把你自己,送进我的卧室。
幸好,这种日子,
不会持续太长。
我很快就能,
触碰你美妙的身体。
弑君者”
乞乞柯夫当时亲眼目睹这首短诗,啧啧咂嘴,“真骚。”
“他就是个骚贱的狗东西!文采全无,学个屁的断行!”我将那张纸撕成碎片,放在脚下狠狠跺了无数遍,烧成灰烬,并让厨房给我做了一餐鲜美的烤鸽肉。
法洛斯在战事板上钉钉的第一天,便带领四分之三的军队,将那条由铠甲宝剑在日光下反射出的银色长河迤逦向南。原本埃利森在山丘后建造的温水浴场也被改造成军营,高高的瞭望塔观察着迟暮军队的动向,第一时间将情报传到王城。
在这期间,我坐在办公室里,接收财务阁每日送来的账目,思索如何能给军队筹集到更充足的物资,免得士兵食不果腹。在处死财务大臣后,我便接手了全城的财权,将它牢牢攥在手中。每一笔条目都有迹可循,谁也休想瞒过我的眼睛——唯有这样我才觉得安心。
而原先司法大臣纽金特·布莱克的权力,被我移交给了乞乞柯夫。看法条对这个老头子来说不算难事,我一度怀疑这世上没有他干不了的活计,而乞乞柯夫显然也这么认为。他得意万分地吹着牛皮,“只要我想做,什么事都不在话下——除了杀艾略特。这个我可做不来哩。”
我摊开最新一份情报,上面写着观测到的迟暮帝国行军路线。先遣部队大概两千人左右,一百辆四人战车,后面载着物资,士兵肩有负重,前进速度不算快,每天只走不到七十公里。目前军队聚集在獾头湾,在那里建了第一个据点。
我摩挲着手里一颗西洋棋,道,“艾略特的目的是想让战争中心转移到北境,防止万疆帝国兵临城下,反正他有足够的实力先发制人。”
咔嗒一声,棋子落位。我盯着黑白纵横交割的棋盘,道,“在迟暮帝国边缘,也就是南境附近,有三个地区值得注意——黑枫平原、络赛湿地和昏藤古堡。夺下这三处,基本就摸到了通往迟暮帝国的命脉,能不能攥住,靠冬霆军的本事。”
“还有罗。”我让白子长驱直入,深入腹地,将对面的黑子吃掉,“他的亡灵之力。”
乞乞柯夫问,“小亡灵现在跟着军队前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