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额头冒出冷汗,“上帝啊……”
波波鲁肃然道,“所以说,魔鬼必须被铲除!他们不像人类,他们没有忏悔之心,靠爱救赎不了他们,必须用审判和刑罚!”
我艰难地说,“真的是这样吗?这个故事其实也是教会杜撰的吧,谁又知道真正的情况呢?你们为何不愿相信,魔鬼就是因为受伤,而不是引诱才变作蝰蛇的呢?”
波波鲁固执己见,“不是不愿相信,是事实并非如此!魔鬼不会心存感激,更不会自省悔过。他们心如铁石,浑身上下都被傲慢和仇恨包裹得坚硬非凡。他们会有脆弱的一面么?不可能!瞧瞧可怜的凯思扬吧,这幅画已经对他的结局作了最好的诠释!”
“所以你们都在唯结果论吗?”我不由抬高了音量,感到心尖仿佛缠着一团乱糟糟的毛线,“你们只会根据结果推断某一个事物的本性,却不会根据它的过往和发展给予理解。冰冷的审判和刑罚对一个同样冰冷的魔鬼又有什么用呢?它们只能让他受到肉体和精神的折磨,却无法让他真正认识到罪责和过失,靠施加痛苦与压力的判决根本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我不认为所有魔鬼在堕落前都拥有罪过,只是他们被人为定下‘十恶不赦’的罪名,所以只能自甘堕落!”
波波鲁倒吸一口气,蹬蹬离我几步远,好像怕我突然挥手揍他。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道歉说,“抱歉,波波鲁。我不会伤害你,是我的错,我刚才太激进了……”
“哦,我不是怕你伤害我,罗兄弟,这是正常的辩论。我是觉得……”波波鲁搓了搓手,愁眉不展,郁闷地说,“你的想法太不可思议了。‘魔本无罪’论?主啊,我需要时间消化……”
“你们在说什么?”
我朝声音响起的地方望去,莱蒙负手站在门口,笑吟吟地看着我们,“波波鲁,你又给罗灌输什么疯子思想呢?”
呃,可能事实刚好相反。波波鲁看到莱蒙便显得惊慌失措,目光充满复杂的敬畏和单纯的惧怕。“我当初以为他是个消灭亡灵法师的勇者!”一次,他沉痛地跟我说,“谁知道,他就是法师的委托人!”
在莱蒙皮笑肉不笑的注视下,修士缩着肩膀,像一尾黑鱼,飞快地贴墙游走,“陛下您好,我先走了!”
然后他就逃似地跳出了屋子,肢体动作一如既往地夸张。我正要将桌上的书搁回书架,莱蒙却突然转过身,拉过两侧刻有镂金雕饰的门扣,将大门砰地一声合拢了。
“……莱蒙?”
现在,偌大敞亮的图书室就剩我们两个。莱蒙又将窗边的厚帘拉拢,阻绝光线,室内陷入一片昏暗,空中舞动的纤尘就像逐渐沉入河底的积沙。他一步步走近我,眼底带着一丝玩味又迷人的笑。我站在原地,臂弯夹着一部书,莫名感到一丝窘迫。
“我小时候也喜欢待在图书室。”他在室内棕红色的地毯上悠闲地踱步,坐在我身侧的椅子上,“这里庄严,古朴,静谧,充满了神秘的韵味和禁忌感,说不定还会从角落蹦出偷书的精灵……”
他将我拽到他的膝盖上,抚摸我冰凉的面颊,手指划过我的嘴唇,使劲按揉抚弄,“它们藏在书脊后,偷偷地观望着每个人……窥听角落里的秘语,窥探阴影里的情愫……它们无所不知。它们最明白,越是这种庄严肃穆的地方,越是藏污纳垢之处……”
“莱蒙……”
他的目光在朦胧的光影下暧昧地摇曳,“你小时候又是在哪里度过?农田,山野,交易所?……”
言语只是调剂,实际上我感到他兴奋了,而我的身体也在那灼热下微微发颤。莱蒙,主人,莱蒙,他说要我全部的爱,他说会好好珍惜。他是唯一一个对我说过这种话的人,他还是我最重要的人——想到这我心头就涌起悸颤和喜悦,几乎想要落泪。
莱蒙将我脖颈前的系扣轻轻一拽,我的斗篷便沙沙落地。我抱住他的脖颈吻他,他欲迎还拒地挑逗我的唇尖,我被他抱到了桌上,胸前压着他的胸膛。
“菲琳是你的玩伴,对吧?”他将十指探入我的发丝,绕着发梢轻轻拨弄。我感到他指间的金戒硌住我的头皮,“告诉我,你们是如何认识的?”
他湿软的舌头卷着我的喉结打转。我感到呼吸不畅,喘息道,“我小的时候,不愿……和欺辱我的男孩打架,菲琳救过我一次……后来她告诉我,她是杀人犯的女儿,我看得出她眼底的孤寂和悲伤……那个时候……”
莱蒙突然咬住我的面颊,力气大得几乎能咬下我一块肉。我倒吸一口冷气,听他微笑着问道,“然后呢?那个时候怎么了?”
“那个时候,我觉得……”我的气息逐渐紊乱,完全被莱蒙夺去了主导权,“我觉得……或许我们很像……”
“你们一点也不像。”他嗤笑一声,彻底占据了我的一举一动。触及莱蒙眼底隐秘的光芒,我浑身涌起触电般的震颤与不安。我的视线探过他的肩头,落在了《凯思扬之死》那幅油画上,而我正与画面上的凯思扬摆出了相同的姿势。
“还有什么呢?你们仅是玩伴么?”他恶劣地笑了笑,汗水滴到我的胸膛上,“我看得出来,那个女人喜欢你,虽然她的感情比沉河还要深缓。告诉我,你都跟她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他俯身到我耳畔,轻声道,“然后,我们再一起做一次……只有你和我。”
——我们曾约定,要陪伴彼此一生。
我的脑中浮现出一片晚霞灿烂的黄昏,一棵胡桃树遮在我们头顶,而我和菲琳躺在干枯的草地上,望着晶莹璀璨的天光发呆。那时的微风还很宁静,一缕缕炊烟袅袅盘旋,升向天际。菲琳四肢瘫在随风波动的草芽间,喃喃道,“我很喜欢黄昏的风景。假若明天死了,起码我还没有错过今天最后的光芒。”
当时我惊异道,“别这么说,菲琳,喜欢黎明的风景岂不是更好?曙光从云层里射|出,辐照大地,万物苏醒,一切都恢复了生机。”
“可人为什么一定要活到明天呢?”菲琳轻声道,“明天又是一整天崭新的痛苦了。今天多好啊,我挺过了该有的煎熬,正是心底最无愧的时候,死也死得轻松。假如我见到明天的太阳,知道我要面对的事却轻易死掉,未免有逃避之嫌。”
我搞不懂她的话,只知道她若是真的死了,我会非常难过。我坐起身,凝视着她,认真地说,“那今天明天都不要死了。我们一起活着,活到真正要死的那一天,那才是真正的无愧。”
菲琳的声音轻浅淡漠,“活着?是谁给你的勇气活着呢?”
这话让我愣在原地。尽管问了一个刁钻的问题,菲琳却转过头,一双黑眼睛严肃地望着我,似乎想听我的回答。我苦恼地挠挠头发,看着她幽深的瞳孔,鬼使神差地说道,“黎明……还有你。”
……
寂静的山岭与暮色浸染的原野消散,莱蒙的视线锋利得足以穿透一切,眸底的笑意令我不寒而栗。他梦呓般哼笑道,“……一生?”
我点点头,疲倦地合上眼睛。莱蒙淡漠地说,“你和她所谓的‘一生’早已结束了,结束在你七岁那年。”
他贴近我,笑道,“她可没让你有勇气留在大老爷的马车上啊,宝贝儿。”
“……”我侧过头,不想忆起那段痛苦的经历,一只手却被莱蒙执起。我茫然看他,他咬下了指间的金戒,将脸贴近我的手指,将齿间咬着的戒指,缓缓套入我的无名指。
我呆住了。他缓缓直起身体,目露狡黠,“好,你要的一生。作数么?”
我起身抱紧他,如渴水之鱼般亲吻他的嘴唇。他将我抬起,压到了门上。我们的胸膛被汗液黏在一起,莱蒙粗浊的呼吸声和低吟声响在我耳畔。他似乎感到很舒服,不再嫌弃我冰冷的体温。我只有紧抱住他,仿佛他才是支撑我的最后的浮木。他哑声道,“不要忍着,叫出来,宝贝儿……大声地叫出来,让我听到,我爱死你的呻|吟声了……叫出来,宝贝儿……”
我再也没有克制自己,整个灵魂浸入他给我的世界中浮沉起落,直到心底再无残破的缺憾。莱蒙,莱蒙。这个名字萦绕在我的思绪中,似乎在心间,似乎在唇畔。我的眼洞产生了烧灼般的涩痛,他将舌头伸进去戏弄,随即便是更加爽快的吸气声。
意识的最后,我的目光模糊停留在墙对面的油画上。天使凯思扬的面容依旧充满了悔愧和迷恋,而我却仿佛在黑发魔鬼的嘴角,看到了一抹诡异上挑的微笑。
****
莱蒙拨开汗湿的额发,舒坦地吹了声口哨。图书室沉闷的钟声敲响了四下,国王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襟,披上披风,最后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睡容恬静的亡灵,以及对方无名指上的金戒。
“一生?哈哈……”他似笑非笑地回过头,把玩着自己的手指,漫声笑道,“我都没有这种东西,怎么给你呢?”
他自言自语地说着,忽然扶住额头,不可抑制地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又等了半晌,国王终于慢悠悠地拉开门,目光正对上门外等候之人的双眼。
司法大臣纽金特站在门外,身影静默如石塑,对此刻慵靡未散的年轻国王,生硬地鞠了一躬。
“陛下。”他道,“您说下午三时到图书室会面,商议法典中的条目。我已作好准备,等候已久。”
“是么,原来如此。”年轻的国王笑道,“那真是不巧,我有点累了。今天你先回去吧,法典的事,我们改日再聊。”
说完,图书室的门再度关闭。年轻国王的背影消失在晦暗的罅隙间,纽金特长久地凝视着紧闭的大门,半晌后,这才迈开步子,目光森冷地走向长廊的尽头。
第51章 前夜
纽金特不是第一次偷偷走进国王的寝宫。在他看来,索尔国王年纪尚轻,又有“恶童王子”的称谓,登基前更是劣迹斑斑,无恶不作。他亲眼看过国王参与的混斗,与大部分人的感触相似,年轻国王对规则的肆意破坏令他感到震撼和不悦。他很难相信这样一位古怪凶暴的国王会是治理国家的明君,即使王冠告诉所有人,红发的莱蒙·索尔就是板上钉钉的王室后裔。
此时他又一次走入寝宫,一眼便看到坐在床边的人影,眼底不由燃起怒火。黑色的斗篷,瘦削的脊背,这个他曾警告威胁过的亡灵,不但没有畏惧之心,反倒将国王迷得神魂颠倒,把年轻的君主玩弄于股掌之中,甚至在图书室那种庄肃之所随性苟合。
索尔国王如今成了这副样子,与亡灵绝对脱不了干系。
“我提醒过你,远离兀鹫城,远离国王陛下。”怀着对眼前亡灵的恨意,纽金特站在寝宫内,咬牙切齿地说,“你却依旧不知悔改,可恶的亡灵。”
床边的人影怔愣片刻,兜帽下的头颅扭出一个微小的弧度。
那个人影道,“阁下,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没有做任何有损我的主人,以及万疆帝国的事。您执意说我是邪恶的亡灵,可否举出例子来呢?”
“呵,你现在安分守己,可不代表没有隐患。祸根如果埋下,一旦爆发便为时已晚,再无回旋的余地。”纽金特恨恨道,“我亲眼见识过亡灵屠杀人类的场面。巨镰是你们的武器,根据自身力量的强弱,武器也能变化出各种形状。人类在你们眼里不堪一击,你们用镰刀随手一挥,成片的人命就如秧苗被割断,更别提你们还有不死之身——”
黑衣的亡灵道,“您不是说亡灵可以被杀死么?”
纽金特恶声道,“抱歉,我并没有机会尝试一番。”
亡灵叹气道,“看来无论我说什么,也消除不了您对亡灵的偏见了。但国王陛下是我的主人,我不想离他而去。因此我想到一个折中的方案,您看这样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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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灵随纽金特走进了审讯牢。一路上对方并未耍阴谋诡计,和先前一样,沉默寡言、诚挚恳切,让纽金特心底滋生了一丝愤恨和茫然。这个亡灵或许真的异乎寻常。毕竟只要对方想反抗,他完全可以眨眼间杀了自己,并对国王编一个虚情假意的说辞。
但亡灵没有这么做,相反,他在辩解,而不是暴力压制。鹰钩鼻的司法大臣低头思忖,第一次对古籍权威的记录产生怀疑。亡灵并不害怕他,也并非在心虚。以这个邪恶异族的一贯作风,这个亡灵心平气和,着实难得一见。
无论从哪个角度思考,纽金特都找不到对方容忍自己再三审讯的理由。难道自己是错的?难道这个亡灵并非邪恶的化身?——这个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很快又被他打消。谁敢对未来的事妄作揣测呢,何况还是这么一个强大到令人生畏的不确定因素……
纽金特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疲惫感涌遍全身,那一丝迷茫的裂隙正将他坚守的信念慢慢摧垮。主人与亡灵的牵绊远远胜于国王与大臣,凭国王对这个亡灵的迷恋程度,以及国王对自己的偏见和旧怨,身为一个不讨喜的司法大臣,他这么步步紧逼又有什么好处呢?
只是那个血腥悲惨的噩梦总在自己脑海中盘桓,嗜血亡灵的巨镰犹如劈裂苍穹的惨白天光。他纵容亡灵在兀鹫城大摇大摆地游荡,便是对不起曾经的万疆帝国,更对不起悬挂于长城上的无辜尸骨。
司法大臣思绪万千,脚步沉缓地走进了审讯牢。亡灵头戴兜帽,低眉顺目地站在他面前,竟令他一时语塞。“这就是最后一次吧”,心底一个声音这样说道。假若自己无法摆脱迷惘,那就放过对方,也放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