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夫罗哭了,说,“你该怎么办,莱蒙……被人发现你会被烧死的,我不想让你死……你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田螺莱蒙一怔,即将捅出的匕首停在半空。农夫罗抱着他伤心欲绝地哭泣,用沾着咸泪的嘴唇吻他的嘴唇。田螺莱蒙面无表情,听农夫罗伤感地哽咽道,“我们私奔吧,莱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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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螺莱蒙没想到事态会发展成这样。
他在人间已流浪了许多年,见过各式各样的人。在他看来,人类冷酷、虚伪、自私还软弱。他曾救过几个人,但无一例外,对方一听说他是田螺怪,就换了一副嘴脸,转身将刀刃捅进他的身体。人类将恐惧散播,令暴力蔓延,叫嚷着要消灭他这个怪物,唯有他死,他们才会安心。
这些场面,他已经看得太多,多到厌烦了。
他不再压抑自己的本能和天性。他想,你们说我是怪物,那我就让你们看看一个真正的怪物是什么样。软弱无能的人类,你们恨我,那尽管去恨吧,反正你们就像渣滓一样,只配被践踏踩烂。
他一直笃信着这一点。直到遇见了眼前这个傻农夫。在窥见对方眼底的犹豫时,田螺莱蒙已经预想到了结局。农夫会将他吃人的事告诉所有人,看着他被绑上十字架,被火烧死,和所有人一起欢呼大叫。
所以他举起了匕首,哪怕对方是杀了水鸟艾略特,救了他两次的恩人。这世界没人会保护他,而他不想死,便只能自己保护自己——
“我们私奔吧,莱蒙。”
这句话就像一个梦。农夫罗将头搁在他的肩膀上,泪水染湿了他的衣物,用双臂紧紧抱着他,跟以前一样,熟悉的温度和力道,仿佛他不是一个怪物,而是对方眼中无上的挚爱。
田螺莱蒙忽然觉得,这农夫怕不是个真正的傻子。因为他和世间很多人都不一样,他不害怕自己会杀了他,不会嚷着无聊的和平与正义将自己送去绞刑台。他将自己这个田螺怪视为伴侣与爱人,自己的罪行连上帝都不会原谅,但这个农夫却会在他满手鲜血时选择抱住他。
田螺怪放下了匕首。
他淡漠地说,“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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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夫罗带着田螺莱蒙离开了恶人村。最初田螺莱蒙还很警惕,怕这是农夫罗的圈套,谁知对方老实巴交地带他远走高飞,一路上压根没有埋伏。
田螺莱蒙彻底放下警惕,头一次睡了个好觉。他醒来,发现农夫罗已经煮好了一瓦罐鲜美的鱼汤。农夫罗笑着让他喝一些,田螺莱蒙腹中饥饿,将鱼汤喝得一滴不剩。
他打了个舒服的饱嗝,这才想起来什么,对农夫罗道,“哦,不好意思。汤都被我喝了,没给你留。”
农夫罗却惊异地看着他,眼底焕发出神采,“这不是人肉,是鱼肉,你觉得怎么样?”
田螺莱蒙也愣了愣。他咂咂嘴,回味了一下,闷声道,“挺不错的。”
农夫罗小心翼翼地问,“你不是说不吃人肉会饿死么……”
“你他妈啰嗦死了!”田螺莱蒙气鼓鼓地说,“好吧,老实告诉你。其实我本也不是必须吃人肉才能活,只不过我喜欢吃,人肉比其它肉美味好几倍!”
农夫罗垂眸道,“那……你以后能不再吃人了么?”
田螺莱蒙满不在乎地扯了扯嘴角。吃人本就是为了报复那些混蛋人类。他可以压抑自己的本能,只不过生活就会变得无聊一些。过去他不愿委屈自己,想随心所欲地活着,而今看到农夫罗期待的目光,他突然觉得再压抑一下也无妨。
“好。”他回答说,“我答应你,我不吃人了。”
农夫罗愣了一下,似乎觉得受宠若惊,激动地凑上前吻他。二人顺势倒下。田螺莱蒙吃饱喝足,感到很舒服,便将手探进农夫罗的衣衫里,边抚摸边哼笑道,“来吧……”
他们彼此身体滚烫,热情似火。田螺莱蒙翻身将农夫罗压在身下,轻咬对方的唇尖。他正将舌头伸进对方嘴里,忽然感到困倦感涌上大脑。农夫罗揽住他的腰,轻声问,“怎么了,莱蒙……”
“……”
田螺莱蒙晃晃脑袋,打了个呵欠,推开农夫罗说道,“真是抱歉,大概还没休息好。我又困了。改天我再补偿你吧……”
他说完便昏睡过去,不一会儿轻微地打起鼾声。农夫罗将他抱在怀里,痴痴地凝视,含泪将一个个吻落在对方熟睡的面颊上。他将爱人藏在一个宽敞的树洞里,下面铺着柔软的干草。农夫罗将田螺莱蒙的额发捋到脑后,悲伤地与对方额头相抵。
“再见了,我的爱。”他的泪水夺眶而出,“答应我,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农夫罗再度回到了恶人村。
此时村里又一次召开了会议,众人惶恐不安地猜想谁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村长一家一家地排查,最后查到了农夫罗的家。一众村民见农夫罗的家里空无一人,便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地说凶手心虚逃走了。小院就如煮沸的铁壶,爆发出各种尖锐的叫喊。在一片混乱中,有人发现农夫罗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家门口,登时吓得目瞪口呆。
“抱歉,我来迟了。”农夫罗站在门口,面对着鸦雀无声的村民,上前一步道,“人是我杀的,我认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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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夫罗被绑在了十字架上。他在之前被鞭笞得遍体鳞伤,此时气息微弱,全凭着顽强的意志才能坚持下去。恶人村的村民们将热油泼在干草上,手持火把,凶神恶煞地站在。火光条条高蹿,就像一根根澄黄的铁栅,将他困入其中。
农夫罗看着村民们一张张憎恶狰狞的脸,忽然便想到了田螺莱蒙。过往宁静的生活走马灯般一幕幕闪现,他眼眶酸涩,感到热泪抑制不住地淌下。即使承受着鞭笞的剧痛他也没有哭泣,但此刻他发现自己竟如此想念他,想到双眼昏暗,胸腔窒息。活在世间这么多年,对方是唯一愿意陪伴自己的人,他让自己不再孤独,他让自己感到了近乎永恒的幸福,让自己在无数个黑夜泪流满面,感谢神至高无上的恩赐。
可一切终究回到了原点。农夫罗想,他不后悔,哪怕漫长的人生中只有一分零一秒的幸福,他也该感恩上苍。
一个村民嚷嚷着,凶狠地挥动着火把,“我早就看这家伙不爽了!一天到晚高高在上,明摆着看不起我们!”
“是啊!明明就是个窝囊废,还装得像模像样哩!”
“趁早死了吧,垃圾!”
村民的愤怒如涨潮的海水淹没了他。农夫罗微阖眼眸,感到内心充满了难言的平静,仿佛真的坠入沉默无声的深海。他人的谩骂都无所谓。他想,他问心无愧。他保护了自己的爱人。多好,对方答应他压抑本能,不再吃人。他也即将赎清一切罪过,不必再活在内疚与痛苦之中。
这真是神赐予他的,最仁慈的解脱啊……
“罗,你他妈杵在那里干什么,扮猴玩么?”
一个熟悉的声音划破火光,将他唤醒。农夫罗愕然睁开眼,远远望见他心爱的人站在人群的最后,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罗,你确实该死。”火光恬静地跳跃在对方脸上,田螺莱蒙道,“你该死在,你曾说过永不离开我,但你还是走了。”
“我在那棵树下等了你很久,见你不回来,这才出去找你。”
农夫罗嘴唇颤抖几下,再抬起头已是泣不成声,哭得像个孩子。众人都吃惊地看向身后女孩模样的田螺莱蒙,他冷笑一声,道,“说他是杀人犯的蠢货,你们给我睁大眼睛看好了!”
话落,一声震天撼地的咆哮声骤然响起,如惊雷在苍穹汹然爆裂。田螺莱蒙化为原型,硕大柔软的躯体上浮动着触手和肉须,尾部还连着一只田螺壳。众人骇然失色,大田螺直接将农夫罗从地上拔出来,又扒开自己的硬壳,不由分说地把农夫罗塞进壳子里。
“怪物!大家用火烧它!”
村民们喊叫道,纷纷将火把投掷到田螺柔软蠕动的躯体上。岂知田螺莱蒙不闪不避,只慢条斯理地安顿好那只装有爱人的硬壳。火焰在它的触手上蔓延,很快就将田螺包裹其中,燃成一只耀眼的火球。
那些村民扔掉火把,正想逃窜,田螺莱蒙却笑嘻嘻地用触手抓住他们,吊在半空中摇晃。人们恐惧的尖叫声比火焰还要稠密,田螺莱蒙将所有村民圈在身侧,大笑道,“你们不是信奉神吗?!他现在就在天上看着呢。我们不妨瞧瞧,等这场大火消散,谁能活下来,谁就是得到神原谅与祝福的人!”
它肆无忌惮地狂笑,指引着熊熊烈火焚毁大地。阴沉的天空聚拢着铅灰色的云垛,大地却亮如白昼。待一切都平息,万物重归静寂,曾经的恶人村已变为满地沧桑悲凉的焦土。待农夫罗从硬壳中醒来,淅沥的雨点从壳外灰白色的世界洒在他脸上,邈远的群山似乎回荡着牧人苍凉的挽歌。
他一从田螺壳里爬出,那壳子便从中间裂开,皱缩成小小的两瓣。农夫罗在满目疮痍的土地上寻觅,颤抖的双手在余热未散的灰烬里翻找,方圆百里,再也感受不到一点声息。
“莱蒙!”他哭喊道,泪水将布满污垢的面庞冲下两行印痕,“莱蒙,你在哪里?!莱蒙!”
眼泪和着天边的雨滴浸染泥土,农夫罗一刻不停地寻找,找到双脚酸软,只能靠膝盖前行。他悲痛欲绝,几近绝望时,忽然听到一声微弱的呼唤,“罗……”
“莱蒙!”农夫罗猛地扑到声音响起的地方,扒开表层的浮土,终于看到了那之下浑身赤裸、气息奄奄的田螺莱蒙。他忽地便哭吼出声,沙哑的哭声震天动地。他将爱人抱入怀中,朝灰白相间的苍穹长久地跪拜。
“火烧不死我。”良久,田螺莱蒙回抱住农夫罗,对他说,“但壳子似乎被烧坏了。我没了壳子,从此我不是田螺怪了,我不用吃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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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童话往往都有一个美好幸福的结局。
对农夫罗来说也一样,他找到了他的爱人,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灰烬中,走向了属于他们的永恒的幸福。
但童话往往还有另一个版本。
后来,也就是在恶人村被烧毁的那一天,有邻村的人前来,亲眼看到一个痴傻的疯子,在泥土里乱翻乱找,哭得声嘶力竭、肝肠寸断。有人想上去劝阻他,但那疯子忽然从焦土中跳起来,捧着一对碎裂的田螺壳,又哭又笑地离开了。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对方捧着那两半破损的硬壳,像捧着举世无双的珍宝,疯疯癫癫地走向乳白色的浓雾中,背影消弭,再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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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莱蒙!!……”
罗从梦中惊醒,猛地从床上坐起,大滴冷汗滑落。他痛苦地捂住脸,一旁的莱蒙国王同样被惊醒了,揉着一双惺忪睡眼,不满地骂道,“你他妈半夜发什么神经!吵死了!”
莱蒙气冲冲地翻过身,正想继续睡,谁知对方直接哭着压到了自己身上,“莱蒙……我不要在没有你的世界活下去……你不要死,你不要死啊……”
“谁他妈死了!你给我闭嘴!”
【情人节番外·完】
彩蛋:
罗梦境的缘由——大白天闲来无事,翻了一本鬼怪合集。上面有一条关于田螺怪的记载:田螺壳遇火缩形,但破即死。
莱蒙:老子再他妈给他拿灵异类的书看就是傻逼!(╯‵□′)╯︵┻━┻
第49章 伪爱之缚
小耗子吓坏了。他面色青紫地站在我面前,额角滑下显而易见的汗滴,看样子很想找条地缝钻进去。我敲了敲桌子,他倒吸一口凉气,猛地鞠躬道,“请您原谅我之前的无礼,尊敬的国王陛下!”
“之前的无礼?”我笑了笑,“你做过什么无礼的事,我不记得了。”
小耗子愁眉苦脸地看着我,自认倒霉地悻悻说道,“实在抱歉,陛下。我在……在您先前拜访我家时,没有对您作出应有的礼节。您身为一国之主,宽宏大量,还请您原谅我和妈妈的过失吧。”
呵,他选择坦诚交代而不是蒙混过关,倒让我舒服几分。小耗子不知所措地站在桌前半晌,在我富有节奏的敲桌声中小心翼翼地问,“对了,陛下,我的哥哥也在这里么?”
我敲击桌面的手指一顿,“怎么,你想见他?”
他紧张地说,“不,我没资格跟您提要求。我的哥哥属于您,只有您有权决定这些,我知道他在您身边一定非常幸福。我的哥哥爱您,我一眼就看得出来。”
“是么。”我听出他话里的讨好之意,眯眼冷笑,“你哥哥爱不爱我有什么关系?他就是个漂亮的玩物。我高兴的时候,就把他抱在怀里宠一宠;不高兴的时候,他就得像条狗似的任我打骂。你以为我是看中了他的什么,那双见鬼的眼洞么?”
他肩头的肌肉顿时紧绷起来。小耗子眼底闪过一丝令我愉悦的怔忪和愤怒,随即他虚弱无奈地笑道,“哦,原来是这样……”
我嗤笑一声,缓慢起身,决定开门见山,“废话不多说了。既然你经过了之前的选拔,我就给你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我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坐到左侧靠墙的沙发。小耗子规规矩矩地坐下了,我将一本厚厚的账录摊在他面前,问,“学过数算么?”
他摇摇头。我挑眉,“那你怎么通过了先前的测评?”
他一脸茫然地说,“数钱当然谁都会啦。”
我道,“那好,我这次让你数个大的。”我将账录翻至一页停下,道,“这里的账,不知为何,对不上实际的花销。你面试的任务就是搞清楚这笔账的不通之处,若你能在十五分钟内解决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