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抟轻轻笑了下,柔声说:“这句的意思,是讲两只雎鸠鸟,相伴在河里的小洲之上。就好像贤淑端庄的女子,是修德君子的好配偶。”
底下一小童起立拱手:“先生您好,学生名叫古硕,请问,先生贵姓?”
沈抟欠身还礼:“我姓沈,叫沈抟。各位不必拘束,我们认识一下。”
这些小童便逐个起身行礼,通名报姓。沈抟一一认识,最后角落里,站起一小童,福了福身道:“学生姓周,只有个小名叫草儿,先生有礼。”
沈抟同样欠欠身道:“原来是位姑娘,刚才还没看出。”
草儿见他并无轻视嫌弃之意,一脸欣喜,大着胆多问一句:“先生,您,您是位道长吗?”
沈抟点头:“对呀。我是道士。”
底下众童一片惊讶之声,七嘴八舌问道
“道长您会飞吗?是不是有一把飞剑?”
“您是不是神仙变得,就像吕祖那样?”
“您是谢先生的朋友吗?那您会保护我们吗?”
“道长先生,您能抓住那个吃小孩的鬼吗?”
沈抟见他们越说越小声,一个个神色悲伤,又透着恐惧。连忙双掌拍拍,朗声道:“都别害怕,先生一定会保护你们的。”
古硕站起身说到:“我们别乱问了,谢先生的朋友,一定也是位大好人。咱们先上书吧!”
众童便禁了声,乖乖坐好。
沈抟便继续念书:“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众童书声琅琅,书堂恢复平静。
薛竹看了会热闹,对谢公子稽首揖道,见礼道:“谢公子。我师父对公子极为赞赏,可惜上次只见了你一个背影,没机会接触。”
谢公子拱手还礼,嘴唇抖动,对范洄说了几句。范洄便解释道:“我兄长说,上次太仓促,没打招呼就走了。这次还要多谢你们来了。要不...”说着自己笑了笑,小声道:“要不我真记不住那些什么王八念经,他昨日教我的,我今天就忘了!”
谢公子右手一抬,范洄赶紧往薛竹身后躲,继续说:“我兄长叫谢沚,字小洲。他叫你别客气。”
谢沚笑着点点头,修眉俊逸,二目如云,面容柔缓。却不知怎么一看范洄时,就透出满脸无奈。
范洄道:“郁离,你给布个探灵通神之类的阵吧,我兄长已经守了这些孩子十几天了。再这样下去,熬不住了。”
薛竹掏出一盒朱砂,起了笔咒,跟着他二人在书院内布阵。谢沚撑起背后纸伞,在前带路,范洄走在中间,薛竹边画边问:“从之,你哪天到的?到底什么事?”
范洄面色一凛,带几分戾气,恨恨道:“若让我抓住这个玩意,我让他永不超生!”
兰皋书院是家私塾。但此间山长顾思远,是进士出身。本朝举人即是官身,虽大多做些驿丞,粮督等芝麻绿豆小官,却也实在是官。进士则考过殿试,民间说,鸿胪捷报频传,金銮殿上面圣。那是正正经经的品级官了。
是以平常私塾,能得一位秀才掌课上书,已属不易。若有一位举人,便是满园桃李。
顾思远丁忧后再未出仕,却一手办了兰皋书院。现有在堂学生一百四十二位,上书先生十七位,教工教员若干。教授的课业极为广博。除了念书考学的举业科,还有教九章算术,珠算筹算的账记科,教迎来送往,待人接物的人情科。教乐工的,教医药的,都有。
顾山长言举业虽好,不是唯一正道。哪里能让所有的人家,都供得起一个念书的?识字之后,习手艺,习副业,才好知责明耻,养家糊口。这份理念,让多少原本“不必读书”的孩子,上了两年学堂,习句读,开心智,识圣人大义,解仁义礼智,修齐治平。
事出在一月之前,夜半三更,其中一个寝堂的孩子,全部疯跑尖叫,惊恐万状。更有胆小的吓晕过去。值夜的教员来时,收拢众生,入室查看。
四位孩童原位倒卧,面目安详,犹如熟睡。可个个破腹开膛,血流成泊。内脏一丝不剩,肋骨白森森带着血丝,龇出体外,仿佛一张吞吐恶鬼的巨口,犬牙交错。
顾山长连夜报官,皂吏收拾尸首,登记文案。还未等回衙,忽有孩童当众倒毙,口喷鲜血,腹部凹陷。值夜教员立刻抢上施救,结果大人孩子同时身死,精气脱尽,状如干尸。
这下,所有人都明白,这不是衙门能管之事。顾山长立刻聚拢全部学生,托衙役兵丁,先把本城的孩子送回家。再安排教员,分批次送外城的,周边村寨的,还有临县的孩子回家。
十七位上书的先生,除了一位女医被顾山长斥回。下剩的全部留守。
五天之后,剩下三十四个孩子,都是顾山长收养的孤儿,弃儿,街头乞儿,根本无处可去。这无名邪祟白日无事,夜来便出。偷心挖腹,吸骨纳髓。
谢沚双眉紧皱,面色沉痛,并拢二指点点自己,又与撑伞的左手相合,指掌翻覆,略做升降。这下连薛竹也看懂了,他说的是,我未能早到。
薛竹叹道:“谢公子不必自愧,这事你提前又无法得知,哪里能早到。”
范洄道:“他就这样,天下万物都放在心上。”
谢沚闻言摇摇头,望着范洄动动嘴唇。范洄立刻眉飞色舞,得意忘形,问薛竹道:“你看没看清他说什么?他说他只把我放在心上!你你你看见没有?”未及说完,谢沚纸伞一收,横着就抡过去,平平无奇并无技巧,范洄却前后闪身未能躲开。被谢沚一伞砸中肩胛骨,打得一个趔趄,龇牙咧嘴。
薛竹装作没看见一般,收了朱砂。掏出两个小法铃,递给他二人道:“书院内若有异,法铃必响,可惜不能探查方位。”
谢沚接过法铃,拱手道谢。范洄接过,使劲抖了抖手,见法铃不响,挑挑眉毛道:“这破玩意要不灵怎办?”
薛竹也拿出一个小法铃,悬在自己腰间道:“全堂的甜咸糯酥点心二十四样!”
范洄一拍掌道:“所有行尸走鬼,通通给你挡住!”
第44章 守长夜声微不可闻
谢沚又把伞撑好,指指书堂。范洄和薛竹便随他回转。
沈抟已把关雎一篇读通讲明,坐在书堂前面,看着众孩童摇头晃脑,反复念诵。薛竹在门外望着沈抟,面色温柔,眉目含笑,好像天生就招孩童喜欢。想起小时候跟他学诗书学经文,他也是这么有耐心。一字一句,一板一眼。
看到他们回转,沈抟便从书堂内走出,小声问:“到底怎么回事。这些孩子好像挺害怕的。”
谢沚不敢走远,只在书堂门前,半人高的巨石上,请沈抟几个坐了,几人身前就是书堂。
薛竹掏出个小法铃递给沈抟,道:“全卦的探灵阵,事可不小。”把之前的情况大略给沈抟讲了一遍。沈抟挂好法铃,问道:“后来呢?”
谢沚轻叹口气,无声的说了几句。范洄译道:“后来先生死光了。”
谢沚一脸无奈,又说几句。范洄译道:“那顾老头也死了...啊!别别...”
未等他说完,谢沚撩起前襟,一抬腿,将他从几人同坐的大石上,一脚蹬了下去!
沈薛二人默契的视而未见,范洄灰头土脸爬回来,盘坐在旁,老老实实的帮谢沚说话。不但口齿清楚,一字不差,就连神情语调也学的惟妙惟肖。
谢沚斟酌一下,慢慢“说”:“我到的时候,顾山长已经难以回转了。只托我两件事,一是不能死人,二是不能停书。我应下了,护住这些孩子,我还勉强能做到。可上书...我就不成了。”
沈抟问道:“本来这些先生全都死了?孩子似乎也少了许多。”
谢沚面露悲悯,眉头百结,答道:“本来有三十几个孩子。顾山长把全部学生集中,先生分组,十二时辰不离左右,看护孩子。邪祟近身时,便有先生抢上施救。可下场只有两种,一是阻挡不得,与学生共难;一是阻得及时,救下孩子,自己被冲身而过,阳气脱尽,一天内...必死。”
沈抟和薛竹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谢沚又道:“所有先生,无一例外,全部慷慨赴死。传道受业解惑,亦予命者也。”
四人一起沉默了一阵,书堂内陆续有孩子走出来,缩在门口,小小一团。谢沚朝他们招招手,十几个孩子围拢过来,他一伸手,把草儿抱上大石,又摸摸身边几个孩子的头,面目怜惜,动作轻柔。
草儿拽拽沈抟衣袖,道:“道长先生,你和这位哥哥,也是来帮谢先生的是吗?前日这个范哥哥,凶巴巴的,可我知道,他也是来护着我们的。”
古硕一副小道学的样子,拱拱手说:“多谢几位先生怜悯。要不我们几个,可能十天前就全死了。”
谢沚双手在身前,比了几下,又指指身边几个人。握住左拳往右掌心一砸。
草儿先看懂了,对众孩童说:“谢先生说,来的几位都很厉害,定会护着我们,抓住这个恶鬼!让我们别怕。”
谢沚看看草儿,勉强一笑,动了动嘴唇,范洄叹道:“草儿,我兄长说,我们不得已唐突你了,叫你千万不要挂怀。”
草儿稚嫩的小脸,露出不相称的成熟苦笑,道:“我才应该感谢先生,感谢各位同窗,不然...”说着眼圈一红,眼泪滑下来。
沈抟不忍,抚了抚草儿肩膀。谢沚从怀里掏出一方纯白的锦帕,递给草儿。两手四指想触,上下晃动一下。是表歉意。草儿赶紧擦了眼泪,摇头道:“谢先生,这怎么能怪你!它一来,就什么声也发不出了!要不你肯定能救她们的。”
范洄道:“本来兄长初到时候,还有五个小丫头,都是女医科的,兄长把她们安置在内室,带剩下的男孩,睡在外头...可没想到那杂碎,来无影去无踪,一丝气息也不露。草儿胆大心细,一声不吭捏碎了身上药囊。等兄长嗅到药味冲入内室...那东西狗一样已经啃食了三个姑娘,看形状,是正害第四人时,被兄长惊了,便过来冲身。”
谢沚闭目摇头,嘴唇缓慢张阖,众人皆看清,说的是:看不到,听不见,摸不着!
薛竹问:“谢公子,冲身什么感觉?阴阳二气如何?”
谢沚回忆半晌,“说道”:“并未觉得阴阳之气有何不妥,也无甚杀气戾气,实在难以判断是鬼是妖。”
薛竹沉吟道:“晚间若来,我去会会。倒要看看是个什么东西。”
谢沚捻一点指尖,往自己心口一贴。示意千13" 怀安观12" > 上一页 15 页, 万小心。范洄大喇喇道:“哥哥你也太担忧,你看他这一身阳气,哪里会被冲身。他有通感,可能会发现更多东西。”
沈抟也道:“谢公子放心,郁离自守符阵,乾坤在握,自保有余。若打起来,我们可能还要他变阵相助。”
四人谈讲一阵,已过了午时。门外几声轻扣,古硕扬声而答:“请进吧。”
谢沚抱起草儿,从石上跃下。范洄招呼道:“走走,吃饭了!谁要是慢了,我可就先吃了!”
一群孩童呼啦一下聚到谢沚身前,几乎是拽着他往后走去。
薛竹是见识过范洄吃东西的,知道这句威胁实在是有震慑力。
谢沚最不缺的可能就是钱,打从他到,就请了江淮松鹤楼的小堂官来,安排一日两次,一次三桌十人的席面送来。小堂官知道是大买卖,另送了每日晨起的清粥早点,茶团滚水,一应俱全。只是天一黑,便不敢近前了。
范洄一来...就又加了一桌。
餐食上齐,谢沚便提箸一让。众小童坐了两桌,等其他三位行动,这才规规矩矩开始吃饭。
谢沚请沈抟坐了主客位,自己和薛竹坐在两侧,薛竹之侧是草儿姑娘,范洄在对面打横。二十几人食不言寝不语。只有范洄边吃边问薛竹,这个你会不会做?这个呢?这江淮的菜又是一番风味,和你们那口味不同!
薛竹在这许多人面前,实在不好与他对论,可若不理他又不合适,只好每次待饭食咽尽,再停箸简短答两句,会做,不会做,下次做等语。
谢沚对范洄素来没有任何耐心,被他说的烦了,夺过他的筷子,往远处空席上一丢,稳稳插在一盘松鼠鳜鱼上,没入大半。
范洄一脸尴尬的冲沈抟欠欠身,灰溜溜的换了双筷子,坐到空席上去了。众小童忍不住一阵嗤笑,不多一会,就像看杂耍一样,看着范洄吃东西。
也不见他怎么狼吞虎咽,只是挺平常的,左手碗右手箸,一时不停的夹菜入口。初时不觉有异,渐渐便发现,范洄这肚子简直是个无底洞,大半席面殆尽,他仍是一刻不停。
众人面目各异直盯着他看,有惊有惧。只有谢沚眉目含情,面色温柔,只瞥了他一下。范洄却似背后长眼,回头一笑,如越千百年。
及至晚间,谢沚带众人回到寝堂。内室精巧,有两床两榻。外室宽敞,两侧通铺,同住二三十人并不拥挤。
谢沚已经守护多日,沈薛二人便把他让进内室休息,范洄也跟了进去。
薛竹在两边铺上都画了安魂符,自己坐在门槛上。草儿睡在窗边的小榻上,南冥放在榻尾,沈抟就坐在一旁。
不多时,就听到内室里,传来两声微不可闻的喘息。所有孩童皆熟睡,沈抟眉头一跳,看了一眼薛竹。见他毫无察觉,自己也不动声色。
未到盏茶,又两声捶击,好像拳头砸中胸口。这次,薛竹也注意到,一脸疑惑的望了望内室,忽然一怔,眨眨眼,耳热面红。
过了好半晌,又听微微金石碰撞,紧接着一声略脆的捶击,伴着一声闷哼。随即万籁俱寂。
薛竹喉头滚了滚,偷眼看看沈抟。见他一脸平静的望着草儿和众学生。想沈抟可能并未注意,便觉更加羞惭,自己怎么总想些荒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