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进行地很顺利,付账的时候他连声都没跟收银员吭一句,虽然那是个很甜美的金发女孩——但她也是英国人,Julian这样告诉自己,可恨的Gallery夫人五十年前也是这模样!
当把一大堆东西塞进车后座并开出购物中心很久后,他渐渐感觉出麻烦了——从Steed山开出到Plax’Mall的车程最多二十分钟,而此时他已经在公路上行使了半个多小时,眼前的景象还是一如既往的荒原,连间草棚都看不到!
没一件顺心的事!Julian趴在方向盘上,心里反复念叨:如果能找到路离开这里,他明天就上飞机回Hollywood,再也他妈的不来英国了!再也不!
刚才有个东西从他左边的眼角过去!Julian立刻抬头,证实了他的敏感:一个男人刚从他车边路过!
“嘿!劳驾!”这该死的国家人烟稀少,说不定下次路过的人已经是来给他收尸的警察了,Julian毫不犹豫地把头探出车窗把对方叫住。
对方没理会他。
Julian坐回位置,把车发动起来跟了上去,他压下火气——这不过又是一个该死的自以为是的英国佬罢了!
“嘿!劳驾,我在找回Steed山的路……”
把车开到他的面前一点,Julian看到了这个人的样子——意外地年轻;原以为他是个中年人,因为从后面看到的背影实在是无精打采,简直是苍老;那张脸也吓了Julian一跳——还从没见过脸色这么苍白的人——年轻人,看上去他不会超过二十五岁。Julian脑海里浮现了一个词:吸血鬼……不,这可不是什么恐怖电影!
吸血鬼……去他的!年轻男人总算注意到了Julian的存在,眼珠转到他的方向看了一下——这个动作令Julian感到周围气温骤降,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那本来是摆出一个“友好”微笑的。
“这条路一直开下去。”
就在Julian以为对方没听清打算再次发问的时候,一个阴沉的嗓音答复了他——很符合这人的形象,Julian感到那话传进他耳朵的时候几乎把那里脆弱的皮肤给冻伤。
“谢谢!”
不管这句话是不是能解决他的困难,Julian只想立刻摆脱这种阴森的氛围——天已经半黑了,他踩大油门,打算以最快的速度把这段路开过去。
就在刚把车速提起来的瞬间,他从后视镜无意瞟到了刚才为他提供帮助的人一眼:他穿着很旧的黑色呢外套,这在还不算冷的十月似乎显得厚重了些——他是不是有什么病?从那条还算是紧的牛仔裤空荡荡的裤管,就可以判断这个人的体重不会超过一百三十磅;还有那张纸一样惨白的面容,长而乱的黑发把他刻画地完全像个潦倒的病人;手里捧了一包东西,Julian从包装袋看出那是刚在Plax’Mall买的……
这么说他一路走了这么远的距离?!
吃——
Julian把车急刹住,然后慢慢倒回,停在那个人身边:
“来吧,伙计!我想也许可以载你一程!这段路看来长着呢!”
不到十分钟,Julian就后悔当初的慷慨了,虽然他不希望有人一路唠唠叨叨,但这个鬼魂般的男人上车后的一言不发将车里的氛围完全搞成了恐怖电影的前奏。
“这么说,你也是刚从那地方买了东西?”打破沉寂的办法就是主动开口,Julian实在忍受不下去了,他开始扮演自己鄙视的角色。
“恩。”
车里的温度更低了,一件长袖卫衣外套皮夹克会不会太单薄?
“告诉我你在哪儿下车,我很乐意把你送到。”他当然是希望对方回答他就在前面之类。
“Steed山202号。”
“离我住的地方很近!”Julian松了口气,至少答案不是某个墓地。
沉默无可避免地复生了,Julian一时也找不到摆脱的办法——他不是个善于与陌生人打交道的人,他将注意力适当转移到周围的景色上。现在可能是晚上七、八点的样子,高纬度地区天黑得早,星星已经依稀可见了,远处的几棵大树高大漆黑的影子在青灰的夜色衬托地愈加狰狞……
停!Julian使劲闭一下双眼,整顿心跳,把手伸到电台,打开。
一打开就传来音乐声,感觉亲切多了——放的是Greenday的“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过了九月就把我唤醒)。看在老天的份上,虽然一直不喜欢闹哄哄的Punk,但这来自家乡的声舳嗌倭頙ulian舒畅了些,他差点要跟上哼了——原本这也是他最讨厌的行为之一。
“把它关上。”
什么?!
Julian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坐在他左边那个搭他车家伙居然命令他把电台关上!在他的车里!
“干嘛?”Julian压低嗓子问,其实还是他的声音比较低沉,对方的不过是比较阴冷而已——要死不活的。
“很吵。”
去你妈的!该死的英国佬!让你搭车已经够仁慈了!——Julian在心里火光了,但还是忍了下去,却没有照对方说的做。
啪!
英国人把电台关了。
吃——
Julian来了个急刹车,两个人都因为突然的变速身体向前方猛倾,如果不是安全带,他们一定会撞到什么上。
“你他妈的有病啊?!”
Julian大口喘着气,咬紧牙,把脸对着旁边的人,他再也摆不出友善的面孔了,而对方的脸色却丝毫没有变化……
他的眼睛连眨一下的迹象都没有,说的话还是有条不紊地冰冷:“我要下车。”
他妈的!!Julian对英国人的厌恶感在这个幽灵般的男人身上到达了顶点!如果不是那副病态,他一定会给这不知好歹的臭小子一拳头!下车?!哼——
“你他妈的以为这是什么?!出租车……停下!”
发现对方根本不理会他的发火直接要打开车门,Julian一把钳住他的胳膊把他拖回座位上,用力太大几乎把对方拽倒:“给我坐好!”
他没有进一步反抗,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榛子色的眼睛睁得比先前大了点;Julian叹了口气,手指扣紧方向盘:
“你他妈的听好了!我不是你们这些虚伪的英国人!我说过把你搭到地方就得做到!你他妈的给我老实点——你那副德行是经不起我的拳头的!”
“呼……”
听到对方不以为然的嗤笑,Julian眯起眼睛,将油门踩到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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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是把食物塞进胃里,Julian消灭掉他的晚餐——Betty Crocker的冷冻比萨和百事可乐(为了向Gallery夫人之流致敬,他买的全是美国品牌的东西)后,无所是事地打开电视(套木箱的,又是一件老古董),但由于未付费,收到的都是些无聊透顶的节目。
“妈的!”
他低声骂了一句,极为恼怒地把电视关上,从沙发上站起来,看着起居室:黯淡的色彩,毫无生气可言,虽然房间很大,可在塞了不少家具和摆设后也没多少回旋之地了。这地方令Julian感到窒息,而且是被腐败味的古老灰尘湮没的窒息,他伸手进头发里,闭上眼睛,重重呼出一口气,转身走出去。
其它房间还是一样:沉闷、死板;Julian怀疑Agnes究竟是不是在这里出生的——他那癫狂的母亲在出事的三个月前,还拍了一组裸体照来纪念自己的四十五岁生日,这还是在Julian到Agnes的住处清理遗物时发现的,当时他只感到脸红。
来到位于一楼的阅览室,挤满三面半墙的藏书令Julian稍微激动了一下,当然,只是感慨它们的数量,从颜色上看,这里百分之九十九的光景都是那种灰暗的老版书。也有几本出版时间不长的畅销书,Julian一眼就从鲜艳的装帧上把它们找了出来:浪漫小说,差不多都是;估计是以前租这房子的人留下的——Maddox说过,直到去年,这里还住着一对年轻的夫妇。
呼!看来这几天要靠这些玩意来打发时间了——Julian无可奈何地对自己笑笑,他经常责备助理Flora偷空看小说,要是被那个满头小辫子的女人知道自己被关在英国的老房子里,看了一个礼拜的浪漫小说……去他的!没人知道他在英国干了什么,他要把这里的一切都忘了,决不能把噩梦带回家!
把《The man in a blue raincoat》和《She might be wrong》夹在胳膊底下,Julian挠着头,撅着嘴走出房间。
只有在这个卧室里,他还能找到一些亲切感……
那张硕大的四柱床唤起了十几年前的一些有趣体会:他当时在上面像跳蹦床一样蹦个不停;Agnes也坐在床上,任由Julian淘气,她好像还鼓励儿子使劲蹦,好利用床的弹性把自己也蹦起来。
想到这里,Julian微笑着,抬腿压了压床垫——弹性真的很好。他打开手里的书——《She might be wrong》,把台灯调到合适的亮度,排除心中企图嘲笑将要读到的内容的偏见,把自己想象成Flora Simmons。
再好不过了,在小说进行到第三章,“她”就要闯进“他”的办公室时,Julian的上眼皮义无返顾地撞上了他的下眼皮——他挑对书了……
……
[他真的应该夏天来这里看看,美丽的藤蔓覆盖了整个门廊,顶部开满白色的小花——他叫不出名字,但那样子真的很美。
“我们一直住在这里好吗,Jules?”
Agnes拎着一只粉红的箱子从后面站到他身边,闪亮的褐色短发包裹着一张看不太清的脸——也许是身后的光线太强了;她高高地站在那里,为他遮挡了灼热的阳光。
那扇白色的大门打开了,站着一个女人……Gallery夫人?那副古怪的表情始终没变,在Agnes进去以后她瘦小的身影就消失了,他甚至没看清她到底是什么模样。
“Jules!使劲蹦啊!呵,宝贝儿!你真皮!”
Agnes坐在床边上大笑,随着床垫的起伏上下颠簸,趁着他不注意,伸手抓住他的小腿,把他绊到在床上,母子俩躺着打闹起来,Agnes一个劲挠他痒。
打字机的声音。
“Agnes,我想去游泳……”
他指了指窗外院子里的游泳池,碧蓝的一圈。
“不行,你不能一个人去!对不起,亲爱的,我现在很忙……”
她一直在那扇门背后,他后来再也没看过她出来,这栋房子很大、很空,他不想呆下去了……
Get out your old grey bustle,
And go out and hustle,
The room rent’s long overdue.*
……]
突然醒来,窗外的日光刚好照射在脸上,不算强烈,Julian还是本能地抬起胳膊挡了挡;再闭一次眼睛,进一步清醒后,他注意到被唤醒原因——楼下不知疲惫的门铃声。
“好了,来了……”
顾不上他穿的还是昨天的衣服——其实是从美国就一路穿来根本没换过,Julian一边嘟哝着一边抓抓头发——也不用担心自己衣冠不整的邋遢模样(胡茬也不短了)是不是会令访客反感,他才没考虑过那些英国人的感受呢!
可在门打开的时候他还是稍微紧张了一下……
高瘦的女人,年纪在四十来岁,也就是是说——跟他母亲差不多;齐肩的波浪发,被发卡压紧的鬓部有几缕银丝,显得其余的红发更鲜艳了;面部肌肉很松弛,是因为瘦的缘故,嘴唇薄而直,覆盖着颜色很纯的樱桃色口红;穿着白色针织套衫,露出明显的锁骨;驼色过膝窄裙和白色平底鞋。从打开门看到的那一刻起,Julian就看到一张温和的笑脸,他毫不怀疑这表情从她走上这里的小径就附着在这张脸上了。
“你一定是Julian吧!Julian Caces!”没有立刻自我介绍,中年女人换上更灿烂的笑容,伸手捏紧Julian的胳膊,他本能地抽搐了一下。
“是的,你是?……” 很惊奇也很高兴这里居然有人知道他的名字,Julian不自觉就换上了友好的表情。
“Cantle夫人,Victoria Cantle。”她向美国人伸出手。“你母亲的朋友,噢……Agnes,我还是不能相信……”
没等Julian接上去,那只干枯纤细的手又收了回去,捧在自己脸上,几滴眼泪顺着手指滚落下来——Julian竟也鼻子酸楚起来,虽然这样的情景上个礼拜已经看得够多了。
“好了,Cantle夫人,已经过去了……”Julian不得不像对待他所有母亲的女性朋友一样,上前拥抱这位情绪失控的英国女士,轻拍她的肩膀。
“听说……那辆车当时就爆炸了,但愿她没有受什么痛苦……我亲爱的朋友……Agnes……”Cantle夫人似乎也在努力抑制自己,渐渐离开Julian,掏出手帕擦眼睛。
“是的,她没有痛苦……” ——她被炸地连胶水都拼不上了,还知道什么痛苦?!回起认尸时的情景,胃翻滚得厉害,Julian闭了闭眼睛。
“好了,像你说的,都过去了……”Cantle夫人的微笑重又回到脸上,只是眼角被溶脱眼线洇黑了点。“呼——,欢迎来到英格兰!难以置信,十八年了,你都长这么大了。”
那当然,十八年了,我他妈的要是长不大那就是死了!——他在心底冷笑这种不知所谓的寒暄,脸上还是给出礼貌的腼腆微笑。
“你长得真是英俊!就像你父亲!”Cantle夫人一边感叹一边把手抬起,伸进Julian的头发里揉。“漂亮的金发男孩。”
Julian觉得难受极了,没想到小时候被那些女人揉头发捏脸的可怕经历居然在这里重演了,他艰难地咧嘴笑笑,头往后退。
“我听说你在Hollywood当电影布景师,简直是遗传,要知道,你的父母都是有天赋的人。”收回她的魔爪,英国女人的目光保持在可怜的年轻人脸上,继续打量。
“是的,但没什么名气,我做的都是一些独立制片电影。”选择这个职业多少也是受Agnes的影响——她常带儿子去拍摄现场,结果Julian就迷上了那些在一个房间里把家具搬来搬去的活。
“噢,那才是真正的艺术,不是吗?你不会只为了名气才选择它吧?”
这句话说得还不错,Julian满意地笑了笑,看了对方一眼:“噢!你进来坐吧!很抱歉让你在门口站这么久!”他把门敞开,让出道路给Victoria Cantle。
“不,不用了!”英国女人摆摆手。“事实上,我是来通知你一个事的……”
什么?通知?——Julian糊涂了,听上去这里的人比他预想的要熟知他。
“一个沙龙派对,”Cantle夫人继续说,似乎没注意到他疑惑的表情。“不知你是否了解,住在Steed山的很多人都是英国知名的艺术家,包括我,Victoria Daphne Cantle——我可以告诉你,本人在绘画方面小有造诣。”她笑地有些得意了,Julian却只是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