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说实话，我刚从外国留学归来，对传统艺术懂得并不多，请不要笑我外行。
在外国，很多人都喜欢意大利歌剧。京剧的感觉很象中国的歌剧。
但京剧无论从化装、服装，还是唱腔，都带有很浓的民族性。
我斗胆说一句：京剧就是演到了外国，也一样能受欢迎。
即便语言不通，艺术是没有国界的。
不论唱，您的表演，也是惟妙惟肖，令人神往，仿佛身临您所叙述的故事之中。
您的眼神，展现出剧中人物的心理活动，丰富、多变、复杂、灵活；让观众的眼睛，离不开您的眼睛。与剧中人同呼吸，共命运。
您的眼睛仿如秋水，随微风泛起变化莫测的绮丽波纹。
您的眼睛又仿如大海一样深沉，隐藏着无限的感情和秘密，等待波涛汹涌的一刻，在那激情澎湃的一刻，没人能不被您的眼神淹没。
惟有您自己的手，能多少吸引一下人们的视线，让我们有片刻离开您美丽的脸。
那是双多美丽的手啊！
它的形态宛如最好的雕塑师的杰作一样完美，他的颜色也和雕塑一般纯洁如玉。
然而再完美的雕塑也比不上您的手的万一，死的雕塑，怎比得上您活的双手；即便能动，又怎有您的灵活气韵。
您在脸颊边做的兰花指，如玉兰初开，与您宛如桃花一般的面容交应生辉；真是灿烂的美丽，让人睁不开眼呢！
我真该感谢上帝啊，这个万能的造物主，他造就了这样美的一双手，又把它给了这样美的您！
自从第一次看过您的表演后，我每天都来看您的演出。
您今日所演的《游园惊梦》是改编自小说《牡丹亭》吧？好象是其中的一段。
我家有一本清代原本的小说《牡丹亭》，我少时看过，有很多珠玑之语，不知您是否感兴趣？
如有兴趣一观，不妨于明晚八时至“留仙茶馆”二楼一见。
不论君到否，我必执《牡丹亭》于此等候。
盼君能如期而至！

祝
顺泰！

卓于飞 于 一九一七年四月六日 家中

这是卓先生写给爷爷的第一封信。
显然他仰慕的是戏台上的爷爷，爷爷在他眼中简直就是西施。可见他真的没见过卸装的爷爷。
隔天，他又写了第二封信。
显然爷爷是去付了第一封信的约会。
他们应该是一见如故。卓先生第二封信中对爷爷的称呼已经改为“振一”；信尾对自己也自称为“于飞”。
信中的内容也还是表示对爷爷的仰慕，但没提一句爷爷的外表；只是一味对爷爷的人格修养方面的赞叹。看起来差别不大，其实是由表及里的，由外在到内在的变化。我想，喜欢一个人，最开始大部分都是因为外表，但如果一直是喜欢他美丽的外表，就不是真正喜欢一个人。
卓先生似乎很喜欢写信，在和爷爷最初相识的一个月间，他就给爷爷写了十八封信。
当时他们并没有分隔两地，而是生活在同一个城市。而且看信的内容，他们经常见面。不见面的时候，就写信。
看起来似乎没有必要；但其实写信这种方式对于感情的表达，和直接对话比起来，似乎要容易的多。很多感性的话是很难当面说出口的，但借助文字就可以写出来。当然这也要分人。
从最初的这十几封信可以看出，卓先生很善于用文字表达感情，而且喜欢这种方式。换句话说，他很喜欢写信。
爷爷和卓先生最初的交往很顺利，两人在一见如故后，经过很短一段时间，就成了莫逆之交。
卓先生的来信内容，赞美、客套之词也渐少，多是诉说一些回国后的感受，和某些心灵的苦闷。例如：家人的不理解、怀才不遇。。。。。。
但绝不能少的，是在其中谈到京剧、戏剧、文学、艺术之类的东西。
从信笺的来往回执中，可以看出，那是爷爷比较喜欢看到的内容。也是他们比较多讨论的内容。
爷爷好象当时对西方歌剧特别有兴趣，特别是莎士比亚的歌剧。卓先生反复在信中提过几回。还在信中引用过《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经典爱情表白。
“罗密欧，啊，罗密欧，你为什么是罗密欧？否认你的父亲，抛弃你的姓名吧；也许你不愿意这样做，那么只要你宣誓做我的爱人，我也不愿再姓凯普莱特了。”
“没有受过伤的才会讥笑别人身上的创痕。（朱丽叶自上方窗户中出现）轻声！那边窗子里亮起来的是什么光？那就是东方，朱丽叶就是太阳！起来吧，美丽的太阳！赶走那妒忌的月亮，她因为她的女弟子比她美得多，已经气得面色惨白了。既然她这样妒忌着你，你不要忠于她吧；脱下她给你的这一身惨绿色的贞女的道服，它是只配给愚人穿的。那是我的意中人；啊！那是我的爱；唉，但愿她知道我在爱着她！她欲言又止，可是她的眼睛已经道出了她的心事。待我去回答她吧；不，我不要太卤莽，她不是对我说话。天上两颗最灿烂的星，因为有事他去，请求她的眼睛替代它们在空中闪耀。要是她的眼睛变成了天上的星，天上的星变成了她的眼睛，那便怎样呢？她脸上的光辉会掩盖了星星的明亮，正像灯光在朝阳下黯然失色一样；在天上的她的眼睛，会在太空中大放光明，使鸟儿误认为黑夜已经过去而唱出它们的歌声。瞧！她用纤手托住了脸，那姿态是多么美妙！啊，但愿我是那一只手上的手套，好让我亲一亲她脸上的香泽！”
那是卓先生第一次在心中引用别人的文章，而且只有这两段，似乎有点向某人表白的意思。但并不明显。
那段时间他们好象经常见面。大约是因为卓先生当时刚回国，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所以比较空闲。按他的说法发出的求职信发出无数，可却有去无回。心情甚为郁闷。
但正所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人只有在绝望时才能看到新的希望。卓先生终于在北京从一所大学得到了应聘教师的回执。
他马上起程去北京试讲。
后来，从他从北京那所大学写来的信中得知，他顺利地留在了北京执教。
之后的一年，因为种种原因他们没有再见面。



第七章 谁知道我爱你


晓鸣站在教室门口叫我：“肖凤飞，你出来一下！”
我心里虽然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但听他的语气十分不善，很不想去；就在我座位上装做要找东西。
晓鸣好象立刻飞到了我身边，一下抓住了我的手臂，什么也没再说，就往门外拖。
当时教室里人很多，我觉得很不好意思，拼命挣脱了他的钳制，说：“我自己会走，你别拽我！你先走！”
他看了我一眼，那个眼神很复杂，然后转身竟自先走了。
我默默跟在他身后。
他一直没回头，我原来没发现，他的背影好酷啊！
他一直走到学校操场后面的小树林，这里一向少有人来，那天更是一个人也没有。
他转身看我，我也看他；他还是没说话；我心想：哥哥，不是你叫我出来的吗？你不是应该有话要对我说吗？难不成还要我先开口？
我们静静站了一阵后，我忽然发现：风吹杨树叶的声音真是好听呀！沙沙。。。。。。
晓鸣说：“你最近怎么总是躲着我？”
我说：“我没有。”
其实是有的，最近，自从看了卓先生给爷爷的信后，我心情变得特别压抑，忽然觉得任何感情，包括友情，都是一种责任，我怕自己不能负担。看到卓先生和爷爷的感情，我总是忍不住想到我和晓鸣，一种陌生的感觉，让我非常恐惧。所以我怕见他，当然我不能这么告诉他。我们之间可以没有秘密，但我的长辈的隐私，是不能与他分享的。
晓鸣说：“那每天中午我吃完饭去你班上找你踢球，你怎么都不在？”
我说：“我吃饭吃得快。还有，我最近在打篮球。”
晓鸣说：“那放学后，我去找你一起回家，你怎么也不在？这些天，我没骑车送你回家，你怎么回去的？”
我烦了，赌气说：“我藏起来，等你走了，才自己走回去的。”
晓鸣说：“你这又是何必呢？不想见我就算了！我不会再来烦你了。”
他说这话时，脸色并没有变，但眼神，啊，我从不知道他有这么悲伤的时候。
我的心忽然觉得有丝丝的刺痛。我是不是伤害了他？我觉得特别后悔。
他转身走了。
在他走出几步后，我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我要失去他了；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不能这样！
我跑向他，追上他；他继续走，我伸出双手从背后拉住他的右臂，说：“晓鸣，你别生气。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怎么会不想见你。我只是最近有点心烦的事，真不是特意针对你。”
他没回头，问：“那你中午都不和我一起踢球？”
我说：“我们班长说，我这个年纪，打打篮球，能帮助长高。你也知道我的身高。。。。。。这些天，我才和篮球接触，难免多花些时间在它上面；但你也知道我多喜欢足球的，以后我会经常去和我最热爱的足球朋友好好相处了。”
他回头，摸摸我的头，安慰说：“你其实也不矮，再说你还会长啊，以后，我和你一起打篮球。对了，你放学不也躲着我？”
我知道他虽然这么说，但还是同情我的，我小时侯就是因为个子矮，才常被同学欺负的。
我说：“每天都要你载我回去，同学都笑我长不大呢。”
他说：“让他们说去吧。你一个人走回去，多远多累呀！”
我说：“我不要。你教我骑自行车吧；等我学会了后，我就买一辆，那样我们就可以一起回家了。”
他笑说：“你买？你有钱吗？”
我说：“别小看我。我也有私房钱的，虽然不多，但买辆自行车还够。”
他笑说：“好，就按你说的，钱不够我这儿还有。”
我说：“谢了。”
他说：“那你什么时候想练车？”
我说：“我随便。看你有时间的时候。”
他笑说：“那就今天放学吧，我在学校门口等你。我们去广场。。。。。。”
他还是原谅我了，我也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自从和晓鸣和好后，我们比原来还亲密，可我心里怪怪的感觉却消失了；象超越了某种界限，我可以相信他，但我无法相信我自己，说他：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说不太清我对他的感情，是很深的友爱？还是，我想我是有点喜欢他。

第八章 有情能累此生

振一：
近来身体可好些？你信中你说过，你每年换季的时候都易敢风寒，现在正是秋风乍起，冷了别忘了加件衣服。
你来信说排了新戏。我真想看哪！
上次我给你写信说很久没有听你戏了，所以去北京的剧场听了场那位著名花旦的戏。你说你羡慕得很，多想也来看看。
但我当时听时确实没有什么感觉，确切地说是没有听你唱戏时的那种感动。
说不清。可能是因为我喜欢京剧，就是从听你的戏开始的，所以听别人的戏没感觉；还是，我只是喜欢看你唱戏，对京剧可能并不那么喜欢。
最近，时事动乱。所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的心情也很乱，加上工作又忙，有一个月没给你写信了吧。
可能是因为年龄相近的关系，我和学生的关系很好，平时常和他们一起。
现在年轻学生都看《新青年》，这是个先进刊物，它宣传“德先生”和“赛先生”（民主与科学）。俄国十月革命的胜利，给我很大触动。
随信附上李大钊先生在《新青年》上发表的文章《布尔什维主义的胜利》 ，你可以看一看。
昨天，和学生一起去放风筝。
北平的深秋，天很蓝、很高，抬头看天，感觉是一片广阔的天地；叶子红了、黄了，眼中的色彩一下多了；但是我就是和很多人一起，还是觉得寂寞，想起了远方的你，心中有一种又温暖又酸楚的感觉。
秋风把风筝都送到天上。我的风筝飞得很高，一阵风过，断了线，随风而去了。
我心里却没有一丝失落。
我看着风筝在天空上，它不是飘着，是展着鲜艳的翅膀在蓝天上飞翔。
我看着风筝飞去的方向，是家乡。
它在风中旋转，几次似乎要折下蓝天，与树梢亲吻；但它却没有，它总是在我几乎放弃时，再展翅膀。
它真的是有翅膀啊！风给了它力量！
如果风能一直与它同行，它定能带着我对你的思念，飞到你的身边，停在你家的屋檐上，就当我回去看你了一样。


祝
顺泰！

于飞 于 一九一七年北京深秋

有人说过：爱情可以让平凡的人变成莎士比亚。可能不尽然，很深的友情也可以。
莎士比亚大部分的十四行诗不是写给他的女性情人，而是也给他的一位同性贵族挚友的。
李白大多数的诗写给远行的友人。经常都是以“送某某某”开头作为诗的名字。
卓先生显然也因为对爷爷的思念，变成了诗人。
他离开家乡到北京教书后给爷爷写的信，有渐渐诗化的转变。
几乎在他的每封来信里，他都会提到对爷爷的思念之情。
一般信中的一部分（一般是结尾的一段）都是一段诗一般的文字，或者说，就仿佛一段散文诗，卓先生一般用这段文字诉说对爷爷的思念的心情。
从他的信中可以看出：爷爷不但是他万分思念的人，也同样是他可以倾诉的知己。
从信中可以看出，卓先生是个个性开朗、喜欢交朋友的人。
他在北京虽然是身在异乡，也并不缺少朋友。
他喜欢和他的学生交朋友，也显示出他个性天真、热情的一面。
但显然虽然朋友很多，他依然想念爷爷，因为想念，所以寂寞。在他的众多朋友中，爷爷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是不一样的。
他在信中尽情地向爷爷倾诉他的思想、心情，讲述他的生活和工作。
这并不是单方面的，而是一种情感的交流。
卓先生喜欢在信首回复爷爷来信中的内容。
从这部分可以看出，并不是卓先生一个人在给爷爷写信，他们是有信笺往来的。而且很频繁，大约每周都有一封。
从卓先生的回复中可以看出，爷爷在给卓先生的信中，提到了戏剧、生活、心情，甚至是天气；可谓事无巨细。
我想即便卓先生一直在家乡，也不一定知道爷爷那么多的事。可见爷爷对卓先生的信任。
虽然身隔两地，他们彼此关心、用心交流，即便是身边的朋友，也做不到如此知心。
他们彼此信任，视彼此为知己。
两年的时间鸿雁于飞，不断往来。
分隔的空间，流失的时间，并没有让他们的感情淡化，反而如陈酒，随岁月，更加浓烈了。

第九章 永远的绝望

在放学路上，晓鸣问我：“凤飞，明天是你生日，又是星期天，你想怎么过？”
我边蹬自行车，边问在身边并骑的他：“我说想怎么过，你就和我怎么过吗？”
他笑说：“听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没把握？你不是要我给你摆一桌吧？行，咱舍命陪君子了。你说？”
我的手不禁握紧了车把，说：“那到不用。只要你陪我好好玩一天。只有我们俩。”
他说：“行。那你想要去哪里玩呀？总得有个地方吧？”
我说：“城南新开了个游乐场，我们去那吧。先说好，门票要你出啊？”
他说：“小意思。那我们先约好明天早上几点见。。。。。。”
我的朋友不多，好朋友更少，生日对我来讲是很重要的日子，所以我只和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一起过。小时候，是大伯和父亲给我过生日；上初中后，就是晓鸣给我过生日。这是他给我过的第二个生日。过生日的那天，他总是对我特别好，一切都很美好，我可以沉浸在那种甜腻的感觉里，好象自己被爱着。
“好，今天要把所有的游戏都玩遍！”刚进门我就发出“豪迈”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