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能累此生————潜夜子(JOJO)
潜夜子(JOJO)  发于:2008年12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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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也是好意,大家都知道爷爷除了唱戏,什么都不会。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大家也渐渐接受了事实:爷爷就是去要饭,也不会再唱戏了。
这件事让很多人第一次见识了爷爷的坚持。
四三年,日本军部某少将伊藤不知从何处知道了爷爷的名声,还亲自到爷爷家来拜访,以示尊重。
那天爷爷刚要担菜出门去卖,就在门口被此人堵住。
伯父说,当时他在院子里玩,看见父亲和伊藤一起走进院子,在梅树下的藤椅上坐下聊天。
伯父说,其实伊藤也是个爱戏的人,可以说是戏迷,他对爷爷表现出特别的尊重,神色、言语也很谦虚。但爷爷和他的谈话时,却表现出少有的冷淡。
最后伊藤邀爷爷第二天去军部给他唱一场。爷爷也不置可否。
出门时,爷爷给伊藤开门。伊藤盯着爷爷推门的手,说,真不亏是最漂亮的手,这样的手挑菜太是可惜了!
伯父说,伊藤看父亲手的眼神,象蛇盯住了它的猎物的眼神,冰冷而残酷,可见其本性的恶劣。
爷爷把手收回身侧,说不送了。
伊藤出门前鞠了一躬,笑说恭候大架。他大概是认定了爷爷一定会付约的。
伊藤走后,伯父看见父亲慢慢地关上门,然后慢慢地走到梅树下,慢慢地坐下,一上午,一句话也没再说,也没离开椅子。
伯父说,父亲一直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那眼神,异常冷漠,好象那已经不是他的手。他头一次看见这样的父亲,让他害怕。
第二天,爷爷走进了几乎从来没去过的厨房。
伯父因为好奇,悄悄地跟了上去。
爷爷左手执着菜刀,右手压着一叶白菜放在菜板上。伯父在厨房门口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爷爷擅长用左手,写字、吃饭都是用左手,所以他左手执刀并不奇怪,但那个场景却是说不出的怪异。
爷爷手起刀落,快速地落到。。。。。。右手上!血喷溅而出,溅到了白菜,溅到了菜板,溅到了爷爷的衣襟上。
一声悲惨的尖叫,久久不绝!
直到爷爷轻拍伯父的脸,伯父才知道那是自己的叫声。
那时,血已经顺着爷爷的手流了一地。爷爷的脸显现出一种几乎透明的苍白。
爷爷好象没事人一样,用毛巾裹了伤口,安慰伯父,然后才去附近的大夫那儿看伤口。
爷爷回来时,手已经包的象粽子一样,包伤口的白布分外刺眼。
爷爷那一刀坎在无名指和小指的下方和手掌连接的地方,深可见骨。可见爷爷当时意之绝,心之狠。
四三年的这件事,让许多人好象第一次看清爷爷这个人。
伊藤再没出现;再没人和爷爷提过让他唱戏。
爷爷手受伤的那段不能出去卖菜,但却没有为生计担心。
早上经常一开门,就有一篮子菜或者是其它吃的放在门口。后来才知道是街坊四邻送的。
爷爷的朋友也主动接济爷爷。
我想:他们对爷爷绝不是同情,而是对爷爷的行为表示认同和赞佩。
爷爷伤好后,手上留了疤,右手的最末两指行同虚设,弯也不能弯。对生活的影响不大,但戏是一定唱不了了。爷爷亲手斩断了自己的艺术生命,但他丝毫没有表现出后悔或惋惜的情绪。
爷爷的朋友也婉转地问过爷爷当时的想法。
爷爷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在国家大义面前,个人的做出小小牺牲是微不足道的。我不能因为个人的一点名利,而有损国格。
大约也是在那个时候,伯父主动要求向爷爷学戏。
爷爷的艺术生命,看似死去;但它又奇迹地在伯父身上重生了。


第四章 你是谁心里的第一?


如果说在爷爷以前,我们家可以说是书香门第;那自爷爷之后,就可以叫艺术世家了。
伯父和父亲都传呈了爷爷的京剧旦角艺术。
父亲仿佛并不乐于此道,但他天生的责任感让他还是用心学了,并且传呈了下去。就算他做这些并不是他想做,哪怕只是为了传呈而传呈。
听说伯父到是个学戏的天才,爷爷生前很喜欢他,亲自教授他。
伯父幼年学戏,十几岁就已小有所成。他的艺名是丹梅,听说还是爷爷给取的。
伯父和爷爷的艺术生涯何其相似,作为从艺人,艰辛和坎坷从未有一天离开过他们。
伯父年轻时,醉心京剧艺术。他和爷爷又不太一样,他是那种为了艺术而生的人,一心全在唱戏上。
他本来以为新中国了,新社会了,唱戏的也有地位了,可以一心唱戏了。他爱戏,爱唱戏,大家也爱听他唱戏。
那时爷爷因为身体原因,已经不怎么上台了,他还继承了爷爷“小红梅”的称号。当时的伯父也确是红透半边天。
奈何一朝风云变,文革开始了,爷爷、父亲和伯父从艺术家沦落成了人人喊打的“下九流”。
伯父因那场浩劫,心理深受打击。又在一次批斗中,被狂热的“红卫兵小将们”喊打时,不小心被推到了台下,腰椎撞上了木桩的尖角,严重损伤了腰椎,导致下半身失去知觉,瘫痪了。
那年伯父刚好三十岁,风华正茂,却注定一生与轮椅为伴了。
在我们家里是忌讳谈伯父的事的,不论是他的辉煌瞬间,还是惨淡时期。我对伯父的经历知之甚少,大都是邻居们在感叹世事无常时,无意提起的几句,我都细心记下的。
生命真是奇妙,在草木一岁一枯荣中,人的命运也在不停地轮回。
伯父在讲爷爷的故事的时候,经常提到一些戏名和选段,心情好时,还会模仿爷爷唱上一段。
那时的伯父和平时是完全不一样的,他好象让灵魂飘到了另一个世界,正和爷爷说话呢!
他柔美的唱腔,他多情的眼神,他灵动的手势;我好象看见了当年台上的“小红梅”,是爷爷,也是伯父。
不管是谁,他完全震撼了当时我年幼的心灵。仿佛第一眼看见老梅的感觉:这世界上原来有这么美的东西!京剧就是我眼中最美的艺术!我已被他征服!
五岁时,我开始偷偷模仿伯父唱的京剧选段。
只是一段,伯父最常唱的。当时我记忆力很好,听了几遍,就大概记住了戏文,但其间的意思,我是一点不懂的。
我反复地练。直到我觉得很象伯父了,就找了个机会,到伯父面前献宝。
我想伯父一定会很高兴。
但伯父听完后并没微笑着抚摩我的头,而是仿佛若有感慨。
我趴在伯父没有知觉地腿上,看着他。
我听见伯父叹息:父亲的眼光还真是准!
我不懂,问,伯父,你说什么?
他没说,笑着夸我唱的好,问我要不要再学点别的。
我兴奋地点头。
那天晚上,伯父和父亲吵得很厉害。
我吓得都不敢去偷听。
很多年后,我才从父亲那里知道,那晚他们是为了该不该让我学唱戏的事情争吵。
父亲反对我再学戏。因为他觉得唱戏的太不容易了。
伯父却坚持我是有天分的,爷爷也看出来了。不学戏,可惜了!
他们都很坚持,谁也不肯让步。
最终,他们取了个折中的方法。
伯父只教我唱腔,眼神,手势,而身形步法因为他身体的缺憾,一律省略,提都不提。
我当时学得勤力,主要是为了让伯父高兴,得到伯父的赞赏;能不能上台表演并不重要。
后来我对感情也一直是抱着如此的信仰:所有人都说我好,不如他对我微微一笑。
上小学时,老师让同学们写过一篇作文,题目是《我最喜欢的人》。
大多数同学写的都是父母,只有我写的却是伯父。不过还有比我更另类的,我最好的朋友兼同桌:李晓鸣写的是我。
其实我当时心里也是很喜欢晓鸣的,不过他在我心里只能排在第二位,所以不是最喜欢的人。
不过晓鸣认为我是他最喜欢的人,我特别高兴。
我在感情这方面可能比较早熟,当时虽然只是几岁的小孩,可我也想是别人心里的NO.1。
可能是因为从小就没有母亲在身边。父亲心里最重要的应该是伯父。伯父心里最关心的,有时候我觉得是我。可伯父几次外行于色的关心神色,却是对父亲;我想在他心里最重要的还是父亲吧。
不论在谁心里,我都只能是NO.2。让我幼小的心觉得无法满足,对做一个人心里的NO.1的渴望也就日益增长,都快成了我精神的负担了。
可以想象我忽然发现,竟然有个人一直把我当NO.1时,那种激动的心情。对晓鸣我简直是无以为报。
晓鸣确实一直对我很好。因为成长环境的关系,我个性比较内向。我没上过幼儿园,上小学后,晓鸣是第一个和我说话的人,也是我第一个,后来也一直是我最亲密的朋友。
小时侯我长得比较瘦弱,脸很白,嘴唇却很红,长相象个小女孩;我从小又没打过架,显得很胆小;男同学难免要欺负我。都是因为晓鸣一直在我身边保护我,同学想欺负我,才大多不能得逞。
我当时很自然地抓住了唯一的依靠,每天都粘着晓鸣。可能都是因为我,晓鸣到小学毕业都没有交到其他好朋友。
可他却好象从来没怪过我。晓鸣在我眼里是守护神的化身,他在我眼里永远是勇敢、坚强。他在我心中是个完美的,他身上有种我永远都没法具备的东西。但我并不想改变自己,让自己变成他;只是他身上那种东西吸引着我,想呆在他的身边。
但我当时心里最喜欢的,还是伯父。
有人说过,每个都或多或少地有同性恋倾向。
我想可能从我小时那么喜欢伯父,就可以看出我确实天生就有同性恋倾向。
上初中,是按住的地区分配的。分到什么学校不重要;和晓鸣分在同一个学校,我感觉自己很幸运。

第五章 一个陌生男人的来信


大伯这个人,本身就承载了太多的秘密,加之从不谈及自己的事,几乎可以说是个迷了。
四岁那年,我才知道大伯不是天生就下肢瘫痪的。
想起来,我那时也真够“单蠢”的。
一年后,我才知道大伯是怎么瘸的。
七岁那年,我忽然听人说到大伯原来不是我的亲大伯,准确的说,他不是爷爷的亲生儿子。
我哭了。不过不敢去问大伯是不是真的。
后来,我又陆续地从很多人口中知道了一些,然后在自己脑中综合起来,总结出一些应该是事实的东西。
大伯不是我的亲大伯。他不是爷爷的亲生儿子。大伯是祖父的养子。
大伯在成为祖父的养子之前,是爷爷的大弟子。
他是孤儿,他还是小婴儿时,被人丢弃在路边,爷爷可怜他,把他抱了回来,当他是自己的孩子一样。后来就教他唱戏。
我想我知道大伯为什么那么感激、景仰爷爷了。
祖父当时生有一个男孩,和伯父同岁。爷爷很喜欢他,给他取名:梦彤。
过去一家的一辈人,名字的首字都是同字;祖父后来给父亲取的名字就是:梦月。
到了我这一辈,只有我一个人,我的名字也是祖父取的。
凤飞,我很喜欢爷爷给我的这个名字。
梦彤伯父天资聪颖,据说是个唱戏的天才,但可惜天才总是不长寿;梦彤伯父只来到这世界八年就夭折了。
爷爷非常伤心。一个人呆坐在书房里,几天水米不进。谁劝也不行。
大伯和梦彤伯父一直是一起学戏的,虽然他天资不如梦彤伯父,但可能是因为少时经历坎坷,要早熟、懂事的多。
据说,大伯在祖父绝食的第三天,走进了祖父的书房;一天都没有出来。第二天,爷爷终于走出了书房,他手牵着大伯的手。
爷爷身体和心灵都恢复后,就让大伯就改叫他“爹爹”。大伯还继承了“梦彤”这个名字。
当时这是很犯忌讳的,没人愿意用一个死人的名字。但是大伯愿意,谁怎么劝,怎么说,也不改变决定。这点大伯很象爷爷。
生不如养亲。在一起生活地久了,大伯越来越象爷爷,不论从外貌,还是为人。特别在戏台上,同年轻时的祖父,可谓一般无二。认谁也看不出他不是爷爷的亲生儿子。
但收养这种事情,在中国,只要你不搬家,就很难成为秘密。谁人背后不说人呢?
不知道是好是坏。如果那些三姑六婆不说,我不会知道伯父这么多事。可我又不喜欢他们每谈到我们家的人的那种同情的语气,好象我们家的男人都是悲剧的男主角一样。
虽然不论是爷爷、伯父、父亲,都确实历尽坎坷;但父亲从小就教导我:但作为有骨气的男人,我们不需要别人可怜。
幸福与不幸的标准,每个人都不一样。幸福也不需要摆在脸上,让每个人都知道。
很小时侯我就觉得父亲对伯父真的很好。
父亲和伯父兄弟间的感情很深,以至于为了照顾伯父,父亲几乎不出差,也放弃了升职到省委的机会,还一直没有再婚。
伯父虽然是瘸了,但父亲对他体贴照顾、关心入微,十几年不离不弃。伯父心里虽难免有遗憾,但也有常人无法感到的满足吧。
伯父和父亲后来也一直生活在一起,比真正有血缘关系的亲人还要亲,彼此间的感情也特别深。命运让他们到了一起,但是他们之间的深厚的感情把他们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命运充满着无数的巧合,因缘即会,就让平凡的我,看到了奇迹。
搬到老屋后,我一直住在原来爷爷的书房。
我搬进来前,书房里只有一桌一椅一空书架;我搬进去后,又多了张床;家具的摆设,是按爷爷活着时的原样,没有动。
如果当时父亲把家具搬动了,可能会发现吧,但终究,命运把这个机缘给了我。
十四岁的那年冬天,半夜,老鼠吱吱地让人无法入睡。
为捉一只老鼠,拿着手电,钻到狭小的书桌下的我,发现手支着的书桌下的一块方砖活动了。
我当时就认定,老鼠的窝一定在砖下面。就拿工具翘开了方砖。
砖下确实有东西,但不是老鼠的家,是一个和砖几乎等大的铁箱子。看它的锈迹,应该是有些年没动过了。起码我住进来这十年间,没人动过。
我当时一下就想到了百宝箱,里面是金子?银子?宝石?
我小心地把箱子四周的土挖开一点,把箱子搬了出来。
出乎我的意料,很轻,轻得好象是个空箱子。
我想也是的,如果是值钱的东西,爷爷早变卖掉维持生计了,何苦守着财宝卖白菜。
但显然这也不是空箱子,因为它上锁了。
到底是什么呢?忽然特别想知道。
我用工具,硬是把那把陈年老锁翘开了。准确的说,是把锁弄折了。
打开,竟是一箱子的纸,不对,是信。
信,被整理过,一搭搭地用红色的线系着。
随手拿出一搭,拆开来。
都是别人写给爷爷的信,而且看信封上的笔记,应该是同一个人写给爷爷的。
再拿出一搭,第一封上的字迹,还是那个人。
再拿出一搭,还是一样。
我目测也有几百封的来信,竟是同一个人写给爷爷的。
是什么样的原因,让他给爷爷写了这么多的信?又是什么样的原因,让爷爷把它们都锁在这个箱子里珍藏起来?
我读了第一封信。
之后的十几个夜里,我都在读信。
信是按年代整理好的。每年的来信都按时间先后排好,系在一起。
一共是五十二叠,有厚有薄。
总共有一千一百三十五封信。
它们静静地躺在那个铁箱子里,记录着一个长达半个世纪的故事,爷爷和一个陌生男人的故事。
自从我发现它们之后,每个快乐或悲伤、无奈或孤寂的夜晚,我都在灯下和它们共度。


第六章 无缘何生斯世

肖先生:
您好!
今天看了您的戏,您技艺之精湛,唱腔之圆润,是到了神乎其技的地步了吧!
您的唱腔,是那么婉转而不失高亢,甜美而不失节律,清脆而不尖利。
孔子曾说:优美的音乐,“余音不决,绕梁三日。”。您演唱的京剧,亦给我同样的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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