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势紧急,还请大人不要介意。只是,卫某不才,不知大人是……”从夫离进帐的那刻,卫竞就一直在观察他,可直到现在也没有瞧出他的身份。太子说他是“侍郎”,卫竞自认从未见过这个年过花甲的“侍郎”。
伸手扯下面上的伪装,方才露出庐山真面目。
卫竞一愣,继而哈哈大笑,“卫某道是何人有此胆识谋略,可担负太子重命,原是侍郎大人您!方才多有怠慢,还请大人见谅。卫某怎么都没有料到,大人您竟然懂得这遗容之术。”
见卫竞话语坦诚,夫离微微一笑,“夫离久闻卫大人文治武功不输当年大将廉颇,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晚辈冒昧,还请卫大人莫要以大人称呼,呼晚辈夫离即可。”
“岂敢岂敢,”卫竞连连摆手,“侍郎大人到此是奉太子之命,自此都城护卫军上下为侍郎大人之命是从,还请大人莫要在称谓上面计较。”
夫离一顿,“晚生惶恐,前辈如此看重,晚辈便恭敬不如从命了。你我都是为太子效命,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你我当精诚合作,全军上下众志成城!保正统、清军侧!”
“卫竞遵命!”双手承上军中令牌,单膝跪下,卫竞一摆,行的是军中大礼。
连忙接过令牌、扶起卫竞。
一退一进,夫离已然掌握都城护卫军的统治权。
击掌唤来军中各位副将,卫竞向夫离一一引见。方才引夫离前来的那个官员也在其中,他进帐见到夫离的时候一愣,继而又恢复了冷面孔。这官员正是卫竞之子,卫冽。冽,有冽氿泉,无浸获薪。真是人如其名。
经过卫竞的介绍,夫离这才将头脑中的印象与真人划上了等号。当然,这些人的性情背景都是夫离今早盘算过的,各人之间的关系夫离也是了若指掌的。
“大人不知,昨夜就已经有人拿着太子印玺前来,妄图瞒填过海。见事机败露,又妄想刺杀卫某,当下就被老夫擒获。所以今日军中戒备会如此森严。”介绍过军中个人,卫竞说道。
“哦?不知那刺客现在何处?”夫离闻言,急急问道。
“那刺客自是有备而来,被老夫擒获之后,当下就咬了齿中毒药,一命呜呼了。可惜,老夫还想从他口中得到太子消息呢!”
微微一笑,夫离说道,“大人有所不知,这死人也是会说话的!”
当下,夫离便下命命人将那刺客的尸首抬了进来。
伍怍掀开刺客的外衣,内衬的里衣不起眼的地方有用红色丝线刺绣的韩字。夏连每个王公贵族都有专用的制衣局,“韩”指的是韩王,即是三皇子容陌方。军中众人毫不意外这刺客是容陌方的手下,甚至可以说早就已经猜测到刺客的身份了。
“这个尸首穿着的里衣布料大人们可认得?”夫离问。这些军士虽是行伍出身,但在奢侈成风的夏连,即便是军中个人,对日常用度也是颇为讲究的。
身手摸摸那布料,卫竞道:“这是景南织锦,且是精品。”人人都知道景南是夏连纺织重镇,织造业发达,织品精美细腻。
“是景南织品不假,而且不仅仅是景南织品,这是寻常人家、即便是王公贵族都很难得到的织物。这是宫中之物。”夫离掀开刺客里衣内表,扯开衣角,那衣角缝进里面的部分赫然有一条蓝色的线状图样。
“这是景南供奉的贡品,宫中按等级分发。这中蓝色图样,显示了此人在宫中的身份。不知道军中伍怍有没有进行尸检,这个刺客可是宫中宦官?”此言一出,帐中哗然。伍怍连忙将尸首抬了出去,不多时便来回报。
正如夫离所猜测的,这刺客正是个宦官。
夫离沉静的眸子平静无波,可是每个人都清楚这刺客的身份在各人心中掀起了如何的浪涛。
“刺客来自宫中,意味着两种可能,第一,三皇子买通了宫之人;第二,三皇子在宫中早有部署,一旦得权,便可轻易调度宫中之人。第二种可能,意味着陛下已经被三皇子控制了。”第一种可能,有些荒诞,可以说是不合理的。容陌方没有必要动用一个轻易就可以被识破身份的宦官。夫离沉吟着,还有一种可能他没有说出口,那就是这一切都是一场来自宫中的阴谋,阴谋的操控者,恐怕就是那坐在高高皇位上的人。
当然,着第三中可能他没有说,因为他清楚,即便说了,这军中众人也未必采信,即使信了,也可能引起不必要的慌乱。不管怎样,他都要一往无前。即使这真的是来自宫中的阴谋、皇帝陛下牵制朝中势力的御下之策,他也要一往无前。
对他来说,眼下,正是一个难逢的时机。
29
众人聚在帐中,墙上是一副巨型的夏连城图,夏连城中各条道路、岔路、军事设施都详细的标注在地图上。但这地图再详细,也仅仅标注到宫城防卫图而已,宫城之内的皇城仅仅是用一块矩形区域表示。
他们聚在帐中已有三个多时辰,对于城中的防御、容陌方方面的守备情况都做了相应的分析,也商量出相应的对策。
“现在的情势可谓是短兵相接,无论防御保密措施多牢靠,对方的力量还是会渗透进来。”屏退了第五个回来汇报情况的间谍,夫离将容陌方的新动态进行了细致的分析后说道。“就像我们可以掌握他们的消息一样,三皇子方面同样可以掌握我们的动态。所以,事不宜迟,我们必须先发制人!”
话虽如此,众人都明白“先发制人”并不是一句轻轻松松的话。要突破宫城、皇城并不容易。夏连宫城、皇城早先都是为了防御工事而建造的,直到统一皇朝统一天下,这天底下最大、最坚固的军事堡垒才转变为皇宫。虽逾百年,宫城、皇城的防御系统仍是完好的。就眼下形势来说,那是易守难攻。依据兵法行事,这种局面最适于采用围困战略,护卫军只要巩固好己方防线,放任对方弹尽粮绝即可。偏偏现在面对的不是外忧而是内患,尤其是皇帝、太子都被囚禁其中沦为质子。围困战术完全不可能奏效,稍有不慎便会危及皇帝、太子的安全。
唯今之计,只有突破防御攻进去了。
一边边的勘察夏连城图,戎马半生的卫竞几人面对如此局势也没有想出什么有效的对策。
双眉微颦,“依照刚才各位大人的分析,现在宫城四门中防御力量最薄弱的当属由徐野把守的北门,目前我们在偏南方向,有如何能够悄无声息地到达北门发起攻势呢?至于其余三门,不知这三位守门将领之间可有间隙?”
此言一出,帐中各人面面相觑。
“大人是想利用反间之计?”卫竞略一思索,问道。
“既然是易守难攻,我们最好让他们从内部瓦解。”
“镇守东、南两门的是大将军荆堤之子荆青、荆元,镇守西门的则是素来保持中立,以谨慎著称的狄鲁。莫说这三人之间并未有隙,即便是有,这离间之人又如何能够深入宫城之中,进行游说呢?”
三人的名字在脑海中盘恒许久,忽然意识到某点,当下计上心头。
“夫离行伍经验尚浅,即便平日苦读兵法谋略也不过是纸上谈兵。行军打仗、出谋划策都由各位前辈提点,眼下夫离心中有一计策,可惜时机尚未成熟。我们不妨先关闭城门,在城中散布消息,待人心浮动、时机成熟之即,一举破城。夫离施行的仍是反间,这说客就由夫离担当。只请各位稳定军心,通力合作,助夫离一臂之力。”军中各人都是戎马倥偬、赳赳武夫,如何能够真的对一介文臣做到言听计从?夫离深明这一点,所以在言语中甚是谦逊,姿态低调。奉承的话说上去,为的就是让各人暂且听从调度。
闻言,军中各人已是喜上眉梢,可又不禁犯疑。不知道这“反间”如何施展。眼见夫离言笑晏晏似有成竹在胸,众人想问,却欲言又止。
看出各人的疑惑,夫离当下稳定人心道:“只请各位容夫离半日,夫离当不辱使命。”见他如此说,众人即便心存疑虑,便也不好再说什么。
夏连城门,于当日申时关闭。已届黄昏,暮霭沉沉,整个夏连笼罩在一层似血夕阳的余辉中。
看着街面上突然增多的士兵,以及平静如昔却显得有些微微躁动的人群,他几乎可以嗅到平静死水下面隐藏的黑暗所散发出的危险。如同他所熟悉的,风暴前的海边异常浓烈的腥气。
刚刚获悉夏连城门关闭的消息,慕若铘面前对着一盘棋,左手对右手,黑白子的争锋。搅乱平静的一泓池水,在混乱中攻城掠地是预料中护卫军应当采取的措施。只是敏感的他,依稀觉察到这风中不同寻常的气息,那种他熟悉又陌生的处事作风。在临夜时分掀起动乱,未必是明智的决断,所谓夜长梦多,容陌方完全可以趁夜偷袭,于局势未明之际取得先机。
依照现在的形势发展,哪一方能够取得主动权,哪一方就是胜券在握。
难道……护卫军的“军师”不懂吗?
刚刚从外面进来的源雅不动声色地递给慕若铘一张纸条。
短短几行字,已经让慕若铘动容。
大战在即,几乎所有夏连城中的离国间谍都已经接受了慕若铘的指示而奔走效命,可以说每一个人都在起着自己的作用。偏偏向来最好用,也是最神秘的“琥珀”至今未曾有所表示。几个时辰之前,源雅言听命到来来轩等待“琥珀”,却被掌柜告知“琥珀”刚刚离去。来来轩的掌柜已经那慕若铘的指示交到琥珀的手中,而那狂妄的“琥珀”根本没有谒见慕若铘。
狠狠的将手中的纸条握成团,那是“琥珀”收集的情报。容陌宇派系的几个兵权在握、驻守边疆的将领正在赶回国都。加上其他人的报告,慕若铘可以肯定容陌宇的力量蓄势待发,只等时机一到,便要与容陌方拼个你死我活。
看鹤蚌相争,做个得利的渔翁并不是不可以,只是风险太大,虽然慕若铘明白这是不可避免的。是谁说的动荡的局势是冒险家的乐园、野心家的天堂?慕若铘不是有勇无谋的赌徒,也不是贪心不足的理想主义者,他精心设计、策划每一个布局,对自己的实力也有很准确的评估,而且他的冒险总是在某个安全限度之内,并且从来都是力求以最少的损失取得最丰厚的利益回报。当然,深思熟虑并不代表他踌躇不前,他也是一个果断,而且雷厉风行的实干家。
夫离曾经毫不吝啬的称赞慕若铘是“狮子、狐狸、狼与蛇的综合体”。狮子代表霸气与野心,狐狸代表多智与狡猾,狼是机敏与狂野的代名词,蛇则是稳健与凌厉的化身。两人当时刚刚经历一场激烈又甘美无比的性爱,俯趴在慕若铘身边、以手代枕的夫离谈起慕若铘在性事上的态度完全符合他处事的手腕。听不出是赞美还是讽刺,单看夫离眼中蒸腾不散的情雾,慕若铘就决定把这比喻当成一句恭维。当下,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再次把那个在床上异常妖娆的男子揉进怀中好好回味一番。
想起夫离,慕若铘有些后悔把他放开了。那个狡诈、多智不输自己的男子,不知道会给他添些什么样的麻烦呢!虽然他和自己一样,对权力、地位有着异乎寻常的执著。在那人谦恭贤明的外表下,隐藏着不输自己的热切渴望——
意识到自己的失神,慕若铘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文件中来。此时的他正坐在客栈二楼的房间里面。这些文件都是各地密报,也有宫中的消息,虽然宫中的消息很少,但已经足够让慕若铘在头脑中组织起某种脉络关系。慕若铘留在都城之内,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为了第一时间取得宫中的消息,只要去粗取精,就可以得到有价值的信息。外地的消息,从夏连城门关闭的那刻起,就中断了。根据各地的探子回报,距离都城最近的几个重城,都有调动兵马的痕迹。而且驸马魏钧亭也在返京途中。
几件事情前后联系,慕若铘决定立刻出城!
30
说是立刻出城,又谈何容易?正在着手准备,店小二拿着一封书信上楼来,慕若铘下楼时正有一名仆役打扮的人等候在那里。
随着那仆役出了客栈乘了马车,不多时便来到信中所说的“流花竹舍”。流花竹舍,依名来看,便是个雅致清幽之地,有花、有竹、有水。
下了马车步入葱葱竹林,一路缓缓行来,果然别有情趣。出了竹林便见满庭芬芳争奇斗艳,环绕竹林的流水在花海中阡陌交错,红白的锦鲤徜徉其中,真个是人间极致之所。
不经意的回头,慕若铘发现连向来以谨慎著称的源雅言都显露出几分痴迷之态,更不要说其余的几名随从。
就在这花海流水之中,几栋傍水而建的竹舍掩映其间。
正要踏上水上竹桥,一道清渺悠扬的箫声吹响,先是极其缓慢几不可闻,渐渐越扬越高与苑中水流汩汩鸣响相和,渐渐又高,恍若融入云霄,成了云中仙人之友。几个人当下痴了,直到那云中仙人缓缓降落,似是醒过神来,却仍恍若梦中。
慕若铘浑身一振,快步走过竹桥,循着箫声来到竹舍门前,啪的推开门。竹舍中的人顿时失去了保护层,暴露在他眼前。
也许是逆光的关系,慕若铘只觉得眼前的人缥缈欲仙,周身笼罩在一层明亮而妖异的光晕中。乌黑的长发随着屋中空气的骤然流动而飞舞,红衣如血。
受惊似的停下手中的动作,那人的眼睛短暂的迷茫,又忽的明亮。一抹淡笑划过唇间,整个人登时明丽不可方物。
慕若铘也是一笑,走过去将人拉入怀中。
“妖精,你又要耍什么花招?”一手揽住他所熟悉的柔韧细腰,一手滑过滑腻的发间,停在那人眉心血花般的痣上。薄薄的唇甚至经不住诱惑似的轻轻吻上那粒艳红。
今日的夫离显示出非比寻常的妖媚与诱惑,清爽的士子之姿全然不见了踪影。柔顺地贴在慕若铘身上的肉体柔若无骨,拿在手中的箫不知何时掉到了地上。
“妖精?除了您,从来没有人这样叫我。我也不曾在您之外的人面前露出这般模样……”呵呵轻声笑着,夫离悄悄在慕若铘脸颊处留下一吻。
“现在这种关键时刻,你倒是处变不惊。”顺势在夫离颈间一咬,慕若铘的口气与其说是在询问不如说是在调情。
“越是这种时刻就越要审时度势啊!夫离特地为王爷出城饯行哦!王爷您要出城了吧?夫离有办法哦!”撒娇的语气,字里行间却暗涛汹涌。
“哦?我要相信你吗?”没有表现出丝毫兴趣,慕若铘颇具闲情的与夫离咬起耳朵来。
“您到这里来,不就说明您信任夫离吗?”似是被慕若铘咬到了耳廓处的敏感部位,夫离咯咯笑起。方才差人送信的正是夫离,他是笃定慕若铘会来见自己的。
“太子的股肱之臣、夏连贤名赫赫的侍郎大人在宫廷巨变面前,会让威胁夏连的心腹大患平安离开夏连?”揽住夫离不放,慕若铘将他带到桌旁坐下。
“恕夫离直言,在夫离看来夏连的心腹大患在于宫廷之内,在于逆天行事、违背君臣长幼伦常的三皇子而已。” 蛇一样滑出慕若铘的怀抱,夫离的神采与方才的妖媚已有不同。
“哦?我记得有人曾经问我对《阿房宫赋》见解如何。是本王记错了吗?”慕若铘指的是夏连、离国平定奇国之乱凯旋时初见夫离的情景。那时,他便对夫离种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那么依您所见,夫离应当将您的行踪透漏给三皇子一党,让他下手铲去对夏连最具威胁的诸侯,好稳坐夏连江山?夫离以为,三皇子不会得偿所愿——无论是夏连的江山,还是别的什么。因为他的对手是您!而夫离,自认不是泛泛之辈。眼下夫离与您的利益没有什么冲突,为何不尝试合作已达到共同的目标呢?”
“共同目标?”慕若铘兴致盎然,“不知道慕若铘与忠心如你这样的夏连臣子有何共、同、目、标?”特意加重“共同目标”的语气。夫离的意图始终是个谜,他一次次将自己的反骨暴露于慕若铘眼前,可多疑谨慎如慕若铘又如何会轻易相信?
夫离明眸一转,“至少目前为止,您要出城、您不可能错过时机——须知机遇稍纵即逝!您的征服弈局才刚刚落子,您不会希望在起始点就落后于人。为了您的布局、也凭借夫离在您心中卑微的一点地位——您对夫离的了解或许并不多,但敢于冒险的人才能取得最大的胜利。夫离认为这点点的风险,还是值得承担的。” 说罢,嫣然一笑,笑中满是慧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