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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逃城
如果可以,我真的不想背叛你。只是我们早已经身不由己,注定谁也无法逃出这场残酷的游戏。
夜,已近深沉。狡猾的夜行性动物收起了锋利的爪牙,悄悄潜伏。而在无数璀璨灯火映衬下的"潘朵拉"正要进入一天中最为辉煌的时刻。
"潘朵拉",堪那司城中最高级的俱乐部,几乎是每个来到堪那司的人必去的所在。无形中,它已成为了堪那司的一块招牌,更是一位见证。
见证了过去这座因欲望而繁荣的城市一路走来的奢靡与罪孽,也许,还有将来的倾颓和崩溃......
囚室位于"潘朵拉"的深处,外面包围着无数狭长的楼道和窄梯,迂回着隔绝出一个隐秘的空间。
沉重的铁门缓缓合上了,割断的是不仅是视线,也是前程。有人已经猜出了这答案,有的人还懵懂,各有各的因果。
空气中弥满了尘埃,如清晨的薄雾,迷人眼,呛人喉。里外,俨然都是牢笼。任谁都逃不出命运的掌控。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影子映在地下就成了兽,彼此张牙舞爪,本人还不觉。换了一个房间也是囚笼,对方就是自己的狱卒,目光是锁。
尤金不在乎,早就和这个人拴在一块了。活着血肉相连,死了筋骨也要一起化灰的。认命总是越早越好,迟了反遭戏弄。
斐罗德却不自在,他是主子,没有和自己养的狗绑在一处的道理。不得不承认,尤金是条好狗。无论对外笼络人心、铲除异己,还是单纯暖床,都合他心意。
但狗就是狗,替主人效劳是应该的,哪怕是死也应该。斐罗德一贯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猛然回头,却发现大家其实都是系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心里当然不是滋味,止不住地烦躁。
"尤金,去给我拿杯酒来!"冷冷地语气,全然是喝指。斐罗德的眼里一片难言的阴骛,负手而立。显是烦得极了,便无故地想找事。
尤金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苍白的脸上一片茫然。黝黑的眸子亮得发沉,两泓深不见底的潭水。如瓷偶那样精致的五官,完美得没有半丝生气。
"你聋了?"那人的不吭声,看在斐罗德的眼里却全然是轻蔑的表示。他从没这样讨厌过尤金的沉静,无端端做出这副样子来,倒显得他先慌了似的。
沉重的窗帷后,不知是谁在冷笑。不该慌吗?已是走到末路了的。若是唯一的同伴再弃船而去,又会怎么样呢?
斐罗德却不管,原就不是好脾气的主,更何况是在这当口,哪容得自己从小养熟的狗龇牙。
反应是很直接的,清脆的一巴掌。直打得斐罗德的掌心泛了红,隐隐发麻,那是没丝毫留情的证据。
相较之下,尤金却仍是静静坐在原位上,甚至连姿势也未曾变过。也不像是愣住了,倒是全不放在心上的样子。仿佛这一掌原就与他无关,疼也是疼在了旁人身上。
往脸上瞧,才看得出确是打狠了。颊上立时就浮出了一大片掌印,衬着惨白的肤色更显触目惊心。
唇角悄悄淌下的一丝殷红,红笔不小心描上的绢线,在尤金端丽的脸庞上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美。
那是废墟中开出的花,惊艳得逼人。
拳头握紧了又松开,一看到他那死气沉沉的样子,斐罗德就有说不出的火,却终于也不敢再打第二下。
尤金的脾性他多少是清楚的,平时还好说,要是真犟起来,死活都不管的。就他那个水泼不进的脾气,还不如拿拳头去打海绵,当真是有劲也没处使。
"你究竟想怎么样?啊?"
斐罗德本不是有耐心的人,要不是尤金对他来说还有利用价值可言,以他的性子,怕是不会留着他的。
什么情分,什么恩义,都是假的。只有手中的权力才是真实的,可依靠的。见惯了父子倾轧,至亲反目,斐罗德从小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好人和坏人的分别,只分有用和没用的人。有用的就利用,没用的...当然要剔除。
尤金只是笑,彻骨地冷,他尚且没问别人,别人倒问到他头上来了,却不知道是谁先找的碴。
嵌着华丽天鹅绒的座椅翻倒了,缀满流苏的挂饰散落在地,和长毛绒地毯揉在了一块,同样鲜艳欲滴的红。
相互纠缠着,磕磕绊绊地,跌到了墙角,两个人的身体紧紧抵在了墙上,近到可以看清楚彼此睫毛的颤抖。
墙壁是用最高档的大理石铺就的,绮丽的花纹中透着一股凄迷的光泽,光滑而阴冷。但靠在这石壁上躯体的温度却比石头更冷,几乎像个死人。
尤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把头略侧向了一边。颈子的颜色也是苍白的,可以清楚看到半透明皮肤下青色血管里流动着的血液。
倔强,不啻是一种宣战。
轻轻抚摩着那白皙的肌肤,斐罗德的眼中微露出了怜惜的神色,只是一闪而过,马上就被冷酷所取代了。
手上的力道是猛然加大的,几乎就要把尤金的颚骨捏碎,逼得他不得不转过头来正视他的眼睛。
"你倒是说话啊?"轻柔的嗓音在空气中缓缓绽放,恶毒的种子中开出的花。
"我没什么好说的,你要是不满意可以直接掐死我!"目光跳动着,如同火焰起舞的旋律。尤金终于开了口,却是比冰更冷漠的口吻,完全的置身事外。
两两相望,那么近的距离。一边是火海,一边是极地。却是一样的坚决,谁都无法动摇对方的意志。
斐罗德狠狠地盯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似要从中捕捉些什么核实那话中的真实性。半晌,终于撤了手。
"该死的!"伴随他的低咒,响起的是一声不小的动静。有什么碎了,落在地上,变作了灰。
窗外,金色的焰火正尖叫着窜上冬夜阴灰的天空,落下时却变作了一阵猩红的雨。淅淅沥沥,犹如天空的泪,血泪。
时间如水,在人们不经意的时候就从指缝滑过去了。就如人的耐心一样,总是在不知不觉中耗尽。
缠绕的指,纠结的眉。等待在窗外那漫天的血雨的折射下慢慢酝酿出一种诡秘的气氛,似是山雨欲来。
空气是僵硬的,却没人想去打破它。究竟也是一种平静,尽管窒息还是宁愿选择视而不见。
街上却正是狂欢到达最高潮的时候,人群激烈地鼓噪起来,隐隐有一声尖哮夹杂在震天的焰火中轰然炸响,疑似春雷。
几乎就在同时,门被擂响了。
不大的声响,夹杂在人群的狂欢中却莫名地触目惊心。两道视线瞬间胶着在了同一个点上,许久未有的默契。
"少爷,‘赤蝎'的人越过了警戒线,双方已经开始交火!"即使隔着一层门板,那声音中的急促与焦虑也毫无保留地传递了进来。
锐利的指甲在沙发柔软扶手上烙下五道长长的印记,斐罗德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格外明亮。
尤金默不作声,斜斜地扫了那人一眼,只见他转过眼死死盯着窗口,一脸的森冷。那神情尤金很早前仿佛见过,是赌徒在最后一把豪赌时的渴望与绝望......
红唇微勾,尤金修长的凤眼里闪过一点星芒,看不出是铁还是血,刺得人心里发怵。可再瞧,就只剩了茫然。
"知道了!"
该由斐罗德做主的,可到底这三个字却是从尤金嘴里说了出来。如平常一样的淡漠,在眼下倒是贴定心药。
室内是静的,死寂,与狂欢的气氛颇不协调。但终究是要一致的,要么融入火海,要么归于坟墓。
窗前的男人把视线落回了原处,同样的眉眼,已是别样的光芒。就算是末路也要孤注一掷,撇开所有的不确定,他原是霸者。
尤金笑了,勾起的唇角染着媚态,说不出的妖冶,语气却凉薄地很。"怎么,准备再给我一巴掌?"
"哼......你以为我不敢么?"窗外漫天流火下,狂骜的,是斐罗德黑色的眼。"等事情解决了,我们慢慢算。"
"等你活着回来再说...也不迟。"这已是纯然地挑衅了,尤金仍然微笑着,躬下了身子。风摇动了高悬的灯盏,忽明忽灭。
玫瑰色的唇印上了战袍的衣摆,这古老的礼节已说不清是祝福还是诅咒。光影摇曳,尤金安静地抬起了头。
有一只手轻抚上他下颌优美的曲线,衬着惨白的烛光,温润如玉的肌肤上还能看见淤紫的痕迹。
一种说不太清楚的感受袭上了斐罗德的心头,不是懊悔,甚至也不是怜惜,几近恐惧。如此纤细,脆弱到简直可以信手折断的身体,真是无法想象它的主人会是这样冷酷而强硬的角色。
或者是他一直弄错了,这个男人从不需要依附任何人而生......
"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呢?"修长的手指摩挲着那片淤痕,斐罗德若有所思地问着。 "告诉我,尤金。"
"也许换个地方,换个名字......毕竟这个世界没有谁离开谁就活不下去这回事!"仿佛没留意到那只手随时都可以结束自己的性命,尤金的声音平板而淡漠。那双琥珀色的眸却流转着,魅惑众生。
那只手终究没有按下去,而是拿起了旁边桌面上的一支银色格洛克。
"你要去囚室?"尤金冷不丁地出声问着,明明是疑问句,意思却是肯定的。
"既然有了一张王牌在手,总得善加利用才对。" 斐罗德的脚步羁留在了离门两公尺的饰柜旁,不经意地回眸。
"尤金,如果我死了......也一定会拖你陪葬的。"
如果不计较那人的意图,听起来倒颇有点生死相许的意味呢!摇晃的灯光下,尤金唇畔的笑显得暧昧不明。
有些事是人力无法掌控的,一如日月星辰的运转。如果可以算,可以计,可以握在掌心,那就是神了。
无数的花火映燃了窗外的天空,斐罗德的背影就在光线的舞蹈中跳动。尤金只是静静地看着,一双眼高深莫测。
就这样结束吗?当然不。今晚,蜘蛛终于要收起结了多年的网,那猎物注定无处躲藏。
已经等待得够久了,这一步,可以是地狱,也可以是天堂。
低垂的眼睑,翻动的指掌,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快得让人惊讶。
手刀不偏不倚地劈中了男人的后颈,干脆利落。男人在一瞬间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却早已失去了一切反抗的时机。
一转眼,尤金已经稳稳地接住了那具倾颓的躯体。依旧是平静如水的神情,只是目光中多了缕叹息。
"要我陪葬没问题,可惜啊......我却不想让你就这么死了呢!"
指尖划过斐罗德浓密的眉,男人浑然不觉的侧脸此时看来竟有些惹人怜惜。这对他该是件好事,尤金想,如果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这样调戏,他是会气疯的吧。
毕竟是一手栽培,同床共枕了十几年的人。与其说是斐罗德掉以轻心,倒不如说是他根本没想过会有这一天。
只是他忘了,再乖顺的宠物也有忤逆主人的时候,何况他养的原就是只豹子。
如果硬要把自己比一种动物,尤金倒是更愿意把自己比作蛇。能屈能伸,处世圆滑,这才是在堪那司生存所必要的条件。
窗外的枪声变得密集起来,眼看就要盖过漫天焰火的呼啸。两种完全不同的硝烟在这座城市上空碰撞着,那是一场严酷杀戮的最后帷幕。
只可惜与他无关了,尤金微笑着想。谁会死去,谁能存活,这场战役的赢家与输家,都已经丝毫不能引起他的兴趣。
这段较量源于斐罗德的野心,却势必结束于他的私心,实在有些不伦不类。不过都无所谓了,此刻,他怀中躺着的这个男人才是他的一切。为了这一天,他已经足足等待了十年。
十年,多么漫长的岁月!
尤金拂过男人脸颊的手不禁有些发颤,这会是真的吗?不是另一场梦境而已。
有时候,不确定是因为已经等了太久,而恐惧则是源于过分在意。而他现在的情绪,该是两者兼有吧!
"少爷......"z
楼板被纷乱的脚步踩过,咯咯直响。稍微平息了一下后,门外再次穿来焦急的呼唤,这次其中更透着一股仓皇。
如果这个时候有人进来,会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呢?尤金回头望着门,脑子里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
"什么事情?" 想归想,声音却是一如既往地平稳。
"是,‘赤蝎'的火力实在太猛,前沿的人已经快顶不住了。"那声音中是完全的茫然与不知所措。
轻挑了下眉,尤金对目前发生的情况并不感到意外。其实,以他们的装备,能撑到现在已经算相当不错了。
以卵击石,无异于寻死。y
"命令前沿的人回撤,以‘潘朵拉'为中心点收缩防线。放弃对方火力密集的地区,避免不必要的伤亡。"
流畅下达完一连串的命令,如同事前预演过无数遍,尤金声调的高低甚至都没有丝毫改变。
环视了一下四周,尤金没有去管门外的反应,只是轻轻地把斐罗德抱起放到了一边的沙发上。
"是,属下明白。"z
也许是因为局势的紧张,也许是习惯了由尤金来转达主子的意思,来人却没有丝毫迟疑就接受了命令,匆忙而去。
那人这是救了自己一命,拿起壁炉上装饰的烛台,尤金漫不经心地想着,也省了他不少的麻烦。
随手扯过一幅窗幔,尤金把点燃的烛台倾了上去。几乎像个小孩子在玩火,完全不知利害的样子。
懵懂的笑容,火苗跃起时吓了一跳的神情也像。
或者正是因为那不明世事的无辜,才更显得可怕。
斐罗德输了,那是算计不够;而尤金能占先手,是因为他心无旁骛。如果有什么东西是可以牺牲性命来换取的,就没有不得手的道理。
火舌顺着丝绒的帘子慢慢延烧起来,星星点点,把所有能燃着的东西都纳入它的势力范围下。
眼看所有的东西都镀上了一层赤色,尤金重新抱起斐罗德,径直走出了这个房间。他没有再回头,就这样把一切都丢在了脑后。
而此时,在"潘朵拉"狭长的宴会厅中,客人们正如往常那样三两聚集。有人高举着酒杯,有人旋着华丽的步子,彬彬有礼的侍应不断在各个会场来回穿行。
醇酒、美人,是夜的必需品。z
珠帘后,额间点着朱砂的舞娘们高举起手臂,层层叠叠,如海上的波浪。究竟是谁在那异国的曲调里唱道:温柔乡,英雄冢。
奢糜,正是堪那司的真实写照。
没有人知道它的基石下究竟埋葬了多少尸体,也没人知道它的繁华背后藏了多少血腥。
反正,在过客的眼中,只能看得到火树银花漫天绽放,琳琅珞璃遍地生辉,铸就了这样一座不夜之城。
人们肆无忌惮地享受着,沉醉于这城市的纸醉金迷中。没有人能想到,就在几分钟之后这座罪城即将迎来的是一场浩劫。
不过片刻,爆炸取代了欢庆的烟花,枪战替换了碰撞的酒杯。星火燎原,灼热的火苗在风的助力下正疯狂地向四方延烧开来。
人间地狱,这个无数人对于堪那司的形容,却从未像此刻一般贴切。
醉生梦死的人第一次察觉了危机,逃,却是晚了。红莲般的烈火熊熊燃烧着,转眼就把这座孤岛上的城市变成了修罗地狱的入口。
侥幸在混乱中偷生的人,头也不回地向港口奔去。被撇在身后的是还困在火中的人群,咒骂,呻吟,惨叫,随着腾空而起的烈焰映红了整个堪那司本岛的天空。
没有人知道,远远地,已经荒废的码头边,一条小船正要趁着夜色起航。那上面的两位乘客,曾是堪那司岛上的主宰,也是这场劫数的元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