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已过站————卢一匹
卢一匹  发于:2008年12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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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间教室呢?又不在。古佳那中气十足的声音来回荡去。我那会儿就是被这声音所驱赶,冲出了网吧,姜峰在后面说了些什么也没注意。我当时似乎很快意,小时候每次和钟维打架,总以被他倒提起来或者压在胯下结束,寥寥几次的胜利就能带给我那样的快意;后来我渐渐的长大,发现身高逐渐接近他时又有这种快意;再往后一点,从周浩那里得之钟维曾嘱咐他罩着我时,也是快意的,虽然那会儿身上留着血,头发乱蓬蓬,路人见了都想"啧啧小流氓"--我何以竟然这般快意呢?的确值得探讨,我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曾暗中为此琢磨过很多次,有时候琢磨着琢磨着,我感到自己就要接近答案了,一个模糊的字眼在彼岸,我只需要再深入琢磨一小会儿就能清晰的将其把握,但总有一个抽象中的大锤在这时出现,向我扬起恐吓我快点放弃。大概,无知一点反而比较好吧。比如被姜峰蔑视为同性恋,我也能笑而置之,完全因为我没有听进去,我让这些内容左耳进右耳出,把它们赶出脑海,避免存在琢磨的余地。
带着这种琢磨不透的快意,我暗无声息的从后门走进一间教室,同样暗无声息的在最后一排坐下。
他趴在桌上睡觉,从我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埋在臂弯里的一部分脸,包括削直的鼻梁和周围的小片脸颊,他睡觉向来喜欢挡住脸,甭管用什么,趴在桌上如前所述用手臂,躺在床上就用被子,大热天也不例外,有时候实在太热他就干脆脸部朝下趴着睡,所以背心和屁股上总是被蚊子咬,第二天擦花露水他自己的手够不着,只好在晚饭后威胁我帮他擦,"我可懒的碰你",我表示,于是拖来母亲的睫毛刷,将花露水倒在上面,再间接的接触他的身体。至于后来怎样被母亲打倒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突然动了动,难道发现我了么?哦,没有,是坐在他前面的那对情侣。
女生坐在男生的大腿上,手里捏着一只牙签,牙签上穿着一枚红油油的杨梅,"啊--"她示意她的男朋友,后者乖乖的张大嘴,接受女友喂到嘴边的爱情杨梅,顺便伸手握住她的乳房,"讨厌啦,"她一声娇嗔,打掉他的手。他淫荡无比的笑起来,她也春心无限的笑。
钟维从臂弯中抬起头,眼珠无意识的四处游移,典型的刚睡醒之眼神,如此,眼神乱逛了片刻,终于定格在他前方的那对男女身上。起初,他望着他们的表情显得迷惘,这对男女的打情骂俏让他仿佛冬天遭遇蚊子,随后他释然起来,看来即使是对付冬天的蚊子,他也业已形成一套周密的作战计划。他的身体抖、再抖,同时钝钝的木料敲击声爆炸。
"啊!"
女生尖叫回头,把目光投向钟维,她的目光愤怒而惊讶,"干吗蹬我们座位?"她以为对方会道歉,至少也得红个脸理亏,所以她多少有些不适应,当她发觉那男的竟然理直气壮的与自己大加对视时。这样一来,她在气势上就首先输了一截,要不是她想象着自己代表正义一方,她简直一秒钟都不能对视下去,那男的眼神好凶,而且她总觉得他在有意无意的瞟自己鼻孔,那是她的敏感部位,这几天她正在感冒。她终于体力不支,骂了句"神经",转头继续扑倒在她还在发愣的男友怀里。
不幸的是,她再度尖叫了,这一次她满脸充血,好像在奋力拉屎,"踢什么踢啊?你有病啊?!"对方钉着她无反应,"有病,"她重复一句,回身坐下,可惜又是"梆梆梆"一串响,她男友的大腿随之颤动,他也生气了,"你干什么啊?老是踢我们座位......别太无聊好不好?见不得别人亲热怎么的?"
钟维持续保持沉默,单不偏不倚的拿眼睛钉他俩。
这样,钟维踢,情侣骂,钟维再踢。如是循环若干轮回。
小情人终于忍无可忍,但碍于和钟维的身高差距,他们明智的选择不采取实际措施,一路啐骂着离开教室。该日晚间,N大校园BBS上一张题为《强烈鄙视下午自习室的野蛮男生》的帖子被顶上了十大,此帖以善于白描和铺陈的手法将该无名男子的暴行刻画得栩栩如生,众多同学纷纷响应:"同鄙视""有这样的人,N大不亡,是无天理"。另一些人则持较为宽容的态度:"显然又一自卑的孤独的缺少爱情滋润的老男人,怜悯之。"
钟维目送小情人远去的背影,嘴唇一扯,很是得意,再度趴下大睡。
这人莫非真的见不得有情人?
我不动声色的站起身,绕过一排桌椅,朝他前座踱去,我审视这张座位,并无明显特征,也没有留下适才情侣亲热的痕迹。我坐下去,故意挪动椅子使之与地面摩擦并且发出尖锐的"吱--"
"蹭蹭蹭",他果然故意重施,开始踢我坐下的椅子。其间头还是埋在臂弯里,似乎不屑瞟一眼前方的败类。
我暗笑着不加理会,手足并拢保持安静,不出所料他发现达到目的便停止继续踢。我开心起来,又开始挪动椅子,噪声刺耳。听见他闷闷的"操"了声,脚如暴风骤雨般打在我的椅背。几个环节同样重复了数次,教室内其他自习的同学陆续皱眉离开。
终于,在我又一度大力磨动椅子后,他在高颤的"吱--"音中彻底爆发了,他那一直埋在臂弯中的头猛然竖起,"操你--你......"
他死死的望着我,嘴唇启了启,却只发出簌簌的出气声。或许是我的错觉,我竟然以为从他闪烁的眼神中看到了某种悲伤。可是他为什么会悲伤呢?我,老实说,我真的不敢直视这样悲伤的眼神,尤其是从他眼睛中射。有那么几秒钟,我想要偏过头不看他,要不然干脆转身跑掉。但不知道为什么,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不准我这样,好像我一旦离开他的视线,他就会如同一个沙人灰飞烟灭,只需要一个叹息的力量。他双手紧紧抓住桌子的边缘,这让我想起临盆的女人,嘴里必填上一只木塞,否则她们就会发出世界上最凄厉的哭喊,这桌子的边缘此刻发挥着那木塞的作用,致力于堵塞他内里某种即将决堤的情绪,可这种情绪又该怎样命名呢?我突然担心桌子会被他捏碎,就好像担心自己的牙关会被咬碎--什么时候,我竟然也产生了那种和他相同的情绪呢?我好慌,一阵阵的慌。我越加感到自己就是一枚炮口的子弹,没有黄继光的胸膛,就要不可挽回的喷发向某个地方、某个人。
他突然发狂般踢翻了横在我与他之间的桌子,双眼极亮,衬出周围一切都显得黑沉沉,他朝我跨出一步,好像要捕食的狮子走近猎物,可他突然头一扭又退了回去,转身间"哗啦"一片桌子又被他踢翻。他猛烈的踢着,嘴张着,粗重而断裂的喘息重重叠叠,握紧的双拳上血管直绷,桌椅如同机枪扫射下的士兵纷纷倒地而亡,天花板在震动,初亮的白炽灯将要破裂。
我起初神思恍惚,杵在原地对着他发愣。后来桌椅和地面的碰撞声将我惊醒,他在干什么?我朝他跳去想要抓住他。
"别过来!"在我即将碰到他的瞬间,他猛然退后,侧头朝我吼,"会前功尽弃的......"
"钟维......"
"别过来!......"他又后退一步,不小心被桌子绊倒,我想要扶起他却被他拒绝,"别过来......真的会前功尽弃的......"
你怎么啦钟维?我想要问,可喉咙干涩的发不出声音。
"......怎么还没用完啊?......我的力气......"他低下头。
你在说什么?为什么我一点都听不懂。
"全踢翻了......可是力气怎么还没用完啊......用完力气,我才......我才可以克制自己......"他慢慢站起来,靠着墙,胸口不规则的猛烈起伏,"......克制自己去抱你啊......"
他的头完全低下去,一簇头发挡住他的脸,蜜色的光线停留在他身上,漆黑的头发上由是浮动着一层盛夏午后的金黄,那是最后一束阳光吧,否则,当它们融入他发下偶尔闪动的眼睛时,怎么会美得那么、那么的令人窒息。在太阳落山之前,这阳光最后的温度沸腾了我的血液和心脏,前者掀起一潮巨浪推我向他,后者则暴躁的搏动、仿佛一个弹簧要弹我向他。
咔嚓,扑通,霹雳啪啦。
尘埃落定。
我已经在他怀里。
颤抖不已的是他的双臂,可它们却还是那么强劲有力,我听见他的心跳和呼吸,感到他的手镶嵌进了肌肤。他的脸贴着我的,很紧,"真想......就这样死在一起......"
有泪落在颈处,不知是谁的。
"......很久了......我记不清从哪年起......我就这样的......想要抱你......"

二十一
王胖走到我身边,"这位同学,你来回答一下。"
回答?回答什么?
"怎么?不做声?我刚才看你和你旁边的同学不是正热切的讨论么?还以为你胸有成竹了呢。"
我偏过头瞪钟维,他光是歪嘴笑。
"坐下坐下,以后上课要认真点,"王胖提高嗓门,"哪位同学来回答一下?"
我坐下,知道钟维还在望着我笑,无奈,唯有耸肩。
不知道他是否太清闲,自己的课不上,非要跑来蹭我们系的课。王胖对他的身份表示怀疑,他还恬不知耻的装嫩,死活号称自己就是我们班的,咄,一个大三的老男人扮新生。这还算了,他上课极不安分。最初老是找我说话;为我不耻则开始自言自语,评论王胖的抑扬顿挫的方言,质疑天花板和课桌椅的颜色;自言自语消耗口水,他便抢过我的课本,开始装模作样的研究;光研究也挺无聊的,抓过我的笔,他开始看一会儿批阅几句:"嗯,顶第二段第三句,杨麓不准我在书上乱画,不管他""外面太阳好大,杨麓的钢笔不好写,前两页已经翻阅完毕""哈哈,杨麓被他们胖老师骂了,此时我正看到第四页第一段,刚才他又白了我一眼""杨麓班上女生真多,我刚才看她们去了,所以时间过去了半个小时,我还停留在第四页第一段,杨麓要抢书,我现在右手抓住他试图作案的手,字是用左手写的,所以有点丑""刚才杨麓收到了一张纸条,被我抢来看,上书:‘杨麓你要专心听讲啊',署名‘赵小静',这是谁?我让杨麓指给我看,他不肯""杨麓手机响了,他忘了调到静音,这个傻家伙,哈哈全班朝他看,哈哈他对我怒目而视,是我给他打的电话""终于下课了,杨麓钢笔也没水了,哦,这是第五页第三段,下次接着看,杨麓看到我写的话,说‘没有下次',不理他,我午饭要吃8两饭"。
天空蓝蓝的朝远方排开,冬天的阳光温暖松软。室外的空气亮闪闪的,好像用新买的鞋油刷过。中午十二点,路上全是背着、挎着、提着包的学生,讨论题目、老师、美女、帅哥、美国总统和其它一切可以讨论的话题。几个身穿深蓝工作服的中年妇女推着垃圾车,另外几个中年男子则将一桶桶的石灰刷上路旁梧桐的树干,梧桐成了一支支分叉的香烟。女生踩地上堆积的梧桐树叶,她们的男友在后面宠溺的观看,树叶破碎是火车驰过的喀嗒声。有人跟着耳机里的音乐,发出咿咿呀呀的哼唱,既不像张学友的歌,也不像刘德华的,完完全全的跑调。
我在人流中走,钟维在我身边。
"你笑什么?"我奇怪的扭头。
"我突然想到,我居然会和你小子手拉手走在一起,去吃午饭......"
"手拉手?"我的手分明好整以暇插在裤袋里。
"......那还不拿过来?"他钉着我的手,"咯,现在不是?"
周围的人好像很多,得得,管那么多呢。

班上搞团组织生活,玩游戏。每个人发一张纸条,在纸正面写几句描写自己的话,背面写自己名字,交上去,由主持人一张张念出来,让大家猜是谁写的。
"爱生活,"主持人单娟娟笑着念,"大家猜这是谁?"
"艾拉芳!"
"对了,下一张:我是本班最胖的人......"
"张余风!"
"下一张:我在运动会上获得男子三千米长跑的倒数第三名......这一位是谁?是谁?看来大家都不太清楚哦,我们来抢答......好,涂文钦举手了,你猜猜看。"
"是刘浩!"
"正确!奖给涂文钦一个机会:你可以随便挑选一个人,让他表演一个节目。"
"可以挑选两个人吗?"
"好吧。"
"我挑选单娟娟同学和我合唱一首《东方之珠》,请大家鼓掌!"
台下一片掌声,数男生豪笑不已,女生则又是幸灾乐祸又是心有不甘的望着单娟娟,后者红着脸,终于还是在起哄中和涂文钦站在一起,"小河湾湾......"
"下一张:我是......"单娟娟突然变了脸色,迟迟不读出声,大家以为她还在为刚才唱歌时走调而害羞,便纷纷报以热烈的掌声,予以鼓励,"我们还是换一张吧,"单娟娟慌乱的放下手中纸条,在讲台上重新抽出了一张,"下一张:......"
"念刚才那张!"台下开始不满,"念刚才那张!"
单娟娟只好咬着嘴唇,念了出来:"......我是同性恋。"
教室里瞬间变得无比安静,似乎前一秒钟一阵飓风把所有人和喧嚣都刮走了。
可是这安静没有持续多久,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议论,"谁啊?""同性恋?""不会是甘辰吧?""甘辰哪儿在啊?公安局呆着呢。"
"同学们......我们念下一张吧,"单娟娟焦急的站在上面,她是一个美女,美女焦急起来惹人怜惜,男生们很听话的住了嘴,女生们虽然还意尤未尽,声音也底下去了,"这一张只写一个字:男,"单娟娟笑了,下面也笑了,"这个同学真是言简意赅啊,大家猜猜看,是谁?干脆我们也来抢答吧......好,刘叶华,你猜。"
"涂文钦。"刘叶华红着脸,她好像很喜欢涂文钦,总帮他做作业。
"不对,还有谁要猜......张笑峰,你来。"
"赵国栋吧。"
"也不对......好,我们的班长大人赵小静举手了,我们让她来猜好不好?"
"是不是杨麓?"班长站起来,一手将额前的头发拢到耳后,这一刻无数人心中闪过四个字:窈窕淑女;她笑了笑,这半带局促半带羞涩的笑容又勾起了四个字:君子好逑。
"还是班长厉害啊,答对啦,班长要请谁表演节目呢?"
以涂文钦、刘浩为首的男生开始大叫我的名字。
"好吧,既然群众一致要求杨麓上场,杨麓你就上吧。"
我从座位上跳出来,穿过嘈杂的人声,绕到讲台前,"唱歌?不行,涂文钦,你不要盲目煽动,"左手暗中伸上讲台,"我用口哨吹一首歌吧,"在纸堆里寻找,"郑钧的《流星》,"摸到了,攥在手心。
团组织活动结束后,我打开那张纸条,正面:我是同性恋;背面:......
我倒吸一口凉气。
赫然两个大字:杨麓。
不是我的字迹。
是谁?

二十二
早上醒来,突然想起昨天班长的话,"后天要下雪了哦"。她和我说这句话是在团组织活动之后,那可不是一个好时机,我正为了纸条的事情心神不定,而且老觉得写那张纸条的人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虽然他(她)的字体实在不伦不类,为我所不齿,但也正因为这点线索基本上被断绝。我走在回宿舍路上的时候,步子跨的很大,速度也快,因为我这样走着,耳朵边忽忽生风,简直和坐窗户敞开的公交车没什么两样。班长应该就是那会儿降落在我身边,用"降落"这个词实在身不由己,毕竟她的出现既突然又强烈,只有直升飞机能够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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