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已过站————卢一匹
卢一匹  发于:2008年12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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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干什么?"
我反射性直起身,又是尴尬又有些说不出的欣喜,我潜意识里好像有这种想法:"没错,他说话了,他还活着;他的声音还是他平常的声音,他不但活着而且还是以从前那种方式活着。"我盯着他出神,吐不出一个字。
"怎么这时候跑来了?"他的声音柔和了一些,虽然原先也不算凶,"怎么进来的?医院没关门么?"
"翻墙。"
他瞪了我一眼,看起来不太赞同我的干法,可转眼又笑了。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看看,"他右手捉住我的手,左手则往一边的窗帘处一啦,一小瓦月光滑进房间来,在我手掌中央印出一块圆圆的白斑,"血,"他指尖碰着我掌心的血迹,"你看你,医院那铁栅栏可是很尖的,"我没有吭声。实际上,那伤是在山林里弄的,下山的时候,我心神不定,跌了一跤,手按在生有芒刺的草丛里,当时还被姜峰狠狠嘲笑了一下子。
他将我的手捧至唇边,开始轻轻的朝伤处吹气,渐渐的,吹气变成了轻吻,一面吻,他一面拿眼瞅我,是探究的眼神,"喂,可以吻吧?"我没有说不,任他的唇慢慢沿着手心上移。他有些气喘,胸口也在不规则的起伏着。替我脱掉羽绒服和毛衫后,他的手又挑开了我贴身衬衫上系在脖颈处的钮扣,他的手很烫,那双滚烫的手将衬衫顺着我的肩膀一点点下拉,直至前胸以及整双肩膀裸露出来。他的头凑过来,唇贴上我的肩胛骨。冬夜的寒气敷上我的皮肤,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他亲吻的动作一滞,"对不起",一手环住我的腰,一手托着我的肩,轻轻将我平放在床上,他盯着我,喉头响动着,身体化作一匹被褥将我覆盖。
我昏倒在他的抚摸和热吻中。

早上,老头子在敞开的窗前做早操。
"早,"他朝我笑笑,一面继续着四肢的挥动,"昨天什么时候过来的?我都没看见呢。"
"挺晚。"我从床上撑起来,四下看看,"......"
"小钟去买豆浆油条啦。"
"哦,"我有点惊诧的瞟了老头子一眼,心思这么轻易就被人洞察,这让我有些不自在,"大爷,现在几点钟?"
"早呢,八点不到......哎,你这是?"他瞪大眼,"不再睡一会儿?"
小王八说今天早上九点碰头的,"我还有点事情,"从床上跳下来,顿了顿,"......"
老头子再度接过我的话头,"小钟那里我会说的,放心吧,"他开始做跳跃运动,松散的身体里发出骨折般的清脆响声,有点吓人,让人担心这么一跳完他就断成为七八截了。他突然又变了卦,眉头紧皱,"你还是自己跟他说吧,好吧?你等他回来吧,不然待会儿他一生闷气又没人陪我下棋了......哎哎算啦算啦,你快去吧,别迟到了......"
我朝外走去,刚拉开门,就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你没事儿吧?"我扶住年轻女子,她扬起脸看我,摇着头。我抑制不住往她怀里的那束鲜花望去。心里有些明了,原来,那个每天来送花的女人就是她。我意识到自己这么肆无忌惮的盯她有些不礼貌,便朝她点点头,不再说什么的一边走开了。
她的胸部有些蹊跷,个头明明是硕大的,形状也很饱满,撞在我身上却轻飘飘的没有重量。况且,不是我无中生有,她的脸也有些面熟呢。
先是感到有些好笑,自己这样用心的去思考一对乳房,多少不够正经。可这样想着,突然象是挨了一锤,昨晚之前一直缠绕于心的疑惑和恐惧又出现了,在与钟维的一夜温存中,这疑惑和恐惧曾经一度消失无踪,当时我还以为自己将要获得永久的释然。然而,当高潮退去,一切复原,这情绪竟然随着我对钟维的爱意变得更加深重了。我渐渐感到自己不应该这样的离去,开始有意识的不断叩问自己。我于凌晨三点,发狂般来寻他,为的是什么?难道仅仅是图谋一个晚上的缠绵?如果是,那么,当猜疑和恐惧再度在内心割下伤口,我能否保证再用一个晚上的缠绵便能使伤口愈合?如果能,我又能否保证在伤口开开合合之后,我与他之间仍然纯粹如初?
我走出医院大门,插进一条小巷,风俯瞰而来,吹进我的衣领,微冷,我猛然止步,调转头,朝回奔去。

三十一
看到那伙人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起来。当我冲出小巷口,发现这十来个男人背朝我走向医院大门,我的第一感觉竟然是躲起来,为此我很是想不通。那是,他们个个虎背熊腰,但我鼻子嗅到的那种危险气息,仅凭虎背熊腰不能解释。好像,好像他们是来追杀我一样。我被自己心中的想法吓了一跳。那伙人中的一个转过身,这下子,我看清了他的侧脸,如果没有记错,我昨天在万哥房间的门口,见过这个人,是的,当时小王巴告诉我,他们是那个钟维的旧部下。的确,是这个人的脸。昨天,我注视那张脸的时候,曾经感到熟悉,现在我再次注视、并且是长久的注视它,记忆依然被它的某些特征戳的蠢蠢欲动。我在哪里见过他呢?也许是在什么紧张的场合吧,否则从他们身上传来的信息,为什么会被我的潜意识自动解读为"危险"呢?他外凸的眼球,肥大的香肠鼻,以及威风凛凛的一字眉,都像在暗示我什么。等等,一字眉?一字眉......学校的后山,一伙人围住我,那个一字眉的首领问,"你是不是杨麓?"......是的,没错,就是他,当时就是他,那会儿他还拿出了一张我的照片,后来钟维说是他以前偷拍的,他说这话时伤痕累累,躺在学校的小树林里,他身上的伤是一字眉他们打伤的,当时我抱着他,心里想有朝一日要宰了那个一字眉。可是我居然忘记了他的脸,时间果然会淡化一切,我当时明明还那么信誓旦旦。一字眉们是钟维的部下,一字眉们又打伤了钟维,如果他们是他的部下,他们为什么要打伤他?一字眉们是钟维的部下,一字眉们又围攻我,如果他们是钟维的部下,钟维又怎么会准他们围攻我?错了错了,我在偷换概念,你看,这两个钟维根本不是一个人嘛。我真是的,人有时候就是糊涂。
也许我选择从那么久远的事情着眼太愚蠢了,人的记忆总会隔三差五的出错。就分析现在吧,现在,这伙模样不讨人喜欢的男人,另一个钟维的老部下,为什么站在医院的门口?而医院里躺着钟维,我的钟维。
又错了,不应该这样,从刚才开始,我就发现一个问题,自己在故意把这一切和钟维联系起来。这伙人虎视眈眈,他们的目的在这所医院里面,而医院这么的大,恐怕住着成千上万个病人,我干吗非得偏执的认为他们要找的是钟维,我的钟维呢?也许他们旨在某个漂亮的护士小姐也说不定,这个医院里护士的相貌都还行。嗯,我心里肯定有鬼在作怪,才故意偏把他们和钟维两个毫不相干的存在联想到一处,非得怀疑他们之间隐藏着什么阴暗败坏的关系,非得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受欺骗者。也许我有受虐倾向,也许我是嫌生活太平淡了,才特意把一切想得那么的险恶刺激。我从来都没有试图相信钟维,而事实上我应该相信他不是么?我真是无可救药。是的,我不能再这样偷窥下去,这偷窥只能说明我对钟维的不信任,我应该坦荡荡的走过他们身边,坦荡荡的,就好像那群魁梧肥壮的家伙是我的儿子。

一字眉们突然齐齐向后转,朝医院大门的反方向退开,一个年轻的女子走出医院的大门,她的头发像一把海藻,身材像一束燃烧的火苗,我知道她,她不就是每天在钟维病房门口放花的女人么?可她的奶子是假的,那滚圆的屁股说不定也是冒牌。一字眉们跟在她的身后,其中一个则冲在前方为她拉开了宝马的后门,他们是她的跟班,看起来。她钻进车里,然而后门却并不关上,车也不见开,只停在那里,像是在等人。
我看见了钟维。不是另一个钟维,是--我的钟维。
他跨出医院大门,表情很仓促,他左右张望,逡巡四周。一字眉们表情愉悦,仿佛一群流浪了多年重见主人的狗,他们一面朝他敬礼,一面在内部欣喜的互相眨眼交流。
然后,我的钟维,他弯下腰,消失在宝马敞开的后门内。
车开走了,尘土扬的老高,一字眉们纷纷拍着头发。
一字眉们追望着车的背影,等到车彻底消失,才纷纷扭过头,十几道目光扫进小巷,绕过废旧的木箱,整整齐齐打在我身上。他们的表情很平静,似乎早就知道我的存在,也许不是似乎,他们的确早就知道我的存在。我既不愿意跑,也没有跑的机会,只杵在原地,等他们走过来。
"他去哪儿了?"我问他们,虽然不太相信他们会回答。
可出乎我意料之外。
"想知道么?"一字眉对我裂开了笑脸,他大张的嘴像一枚掰开的石榴,内中填满肉红的牙齿,"那就跟着我们走吧,不但让你知道他们去了哪儿,还提供他们谈话的现场直播。"
他们用黑布蒙住我的眼睛,将我引进了一辆车。黑布从眼睛前摘除时,我的面前已经是一个大厅。
大厅中央的巨大电视屏幕射出刺眼的光,一字眉将我摁在沙发上,"好好看吧,现场直播哦。"
随后他走出门外,带上门。

一间普通的宾馆套房,栗壳褐色的拼木地板,天花板则是另一种稍微淡一点的茶褐,上面四只散发着白色微光的球形吊灯,组合成花瓣的样子,呆呆的绽放着,没有蝴蝶蜜蜂。双人床躺在吊灯下,白光在紫色的被套照出一团氤氲,使得那张床延伸成一片紫色的沼泽地。镜头缓缓推移,沿着左侧的墙壁上升到墙角,那里有一个猫眼般的监视器,很小,但也足以向我告知,我正是通过它得以窥视房间内的情况。房间里没有人,我死死的盯着屏幕,好长一段时间,还是没有人。终于,有钥匙旋转的声音,房门咔嚓打开了,"进吧,"脚步声响起,屏幕上出现了两个人。送花的女人,以及,钟维。
"坐啊,"女人对钟维笑。
钟维没有动,他望着女人,"把你的打算说出来吧。"
"说出来?"女人咬住嘴唇,做出娇憨的神态,再度笑了,"我怎么能够把我的打算说出来?我怎么知道你不会把我出卖?我不再相信你了,五弟......不过,虽然我不再相信你,我依旧爱你......"女人靠近钟维,伸手想要触摸他的脸,被他避开了。
"yes!表现得不错,杨麓,你看着啊,我五弟不肯让我摸呢,他为你保持坚贞呢!不过你不要高兴得太早哦,"女人一面说,整理着衣角,一面大声笑了几声,她声音原先小的时候还很纤细,一旦放大,则带了点沙哑。
"杨麓?"钟维惊愕的环顾四周,起初的冷静一下子不见了,他抓住女人的衣领,"他在哪儿?!"
"他在哪儿?"女人学着钟维的腔调,又笑了几声,"他啊,在看着我们呢,你的一举一动,他都看着,"她直勾勾的盯住钟维,"他会亲眼发现你对他策划的阴谋,他看着呢,一清二楚!"
钟维一把将女人推开,猛然掀开床单,又急切的跪在地上,朝床底下张望,什么也没有发现,他再度站起来,目光有些涣散,他暴躁的卡住女人的喉咙:
"他在哪儿?你把他藏哪儿了?"
"杨麓啊,你看看,你的钟维多么慌张啊,他怕你知道他的阴谋呢!"
钟维扔开女人,冲向一边的壁柜,他哗啦啦的拉开门,一排排的搜寻着,没有;旋即又扯开及地的窗帘,敲开窗子,探出身去激动的寻找,仍然没有,"他在哪儿?"他回过头,表情阴沉的可怕,跨向女人,突然象是明白了什么,声音平静下来,"他不在,你想和我玩心理战?"
女人笑嘻嘻的瞅着他,等他斜斜靠在床上,便依过去。钟维撇嘴将她摔在地上,"别招我。"
她顺势在地面上一躺,看似呓语的呢喃,"杨麓,你现在肯定很得意吧,难怪难怪,我可以理解,五弟和我疏远了,都是因为你啊,好吧,就让你得意一小会儿吧,他现在都不肯让我碰呢,你不知道,以前我们在床上是怎样的烈火干柴,呵呵,都是因为你啊......我就暂且先让你得意吧......"
"别演戏了,"钟维冷冷的说,"你到底有什么事情,快说吧。"
"哈哈,杨麓你听,他这个傻子,他不信你在看他,他说我在演戏呢!"
"别用他逼我!"
"五弟,陪我玩玩吧,好么?我们好久没做了,"女人爬起来,再度贴向钟维,"人家怀念你的身体呢......"女人从后环住钟维的腰,脸贴上他的背。钟维没有吭声,由她抱着。她从下揭起钟维的针织衫,舌头舔上那一爿背脊。钟维闭了眼,由她去。好一阵子,房间内只有她喘息的声音。他木头桩子似的任她摆布,脸上一片木然,突然他像是耐不住了,猛地一犟,将她从背后面震开,然而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她像是预料到他会有这么一招,双手死死兜住他的腰不放。他侧了身子,烦躁的抓住她的头发,终于她被他从身上拉开,并丢在一边了。他定了定神,"算了吧,别闹了,我真的不行,和你......我做不下去......"他的表情有些抱歉,可转眼又强硬起来,"到底什么事情,你找我?别耽误时间了......"
"死了,我的五弟果然死了,在你背叛我的那天,我为你在山上修了一座坟,你已经死了,被我埋在里头了......"她显出一副黯然伤神的样子,可一看就是戏剧里的人物般演出来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哑,一头卷发歪在耳际,并且不断的往下滑,终于一股脑儿掉在了地上,居然是假发。现在,她成了他,至少头部是一个三十多岁略有秃顶的男人,他那藏在脂粉下的男性粗线条凸显出来,万哥,我认了出来,这个黑帮首领现在充满猫腥,如同一个已然失去生理上的娇嫩、却仍然不放弃神态上娇嫩的老妓女。他扭动着站起身,开始脱衣服,等到上衣全部褪去,他露出鲜红而尖长的假指甲,戳破胸前两只充满气体的胶囊,他的胸顿时瘪下去,"五弟,你还记得这身体么?"他充满爱欲的抚摸着自己的胸膛,好像抚摸情人的胸膛,若不是脖子不够长,差点要吻下去,那时两块干枯的肌肉,黄中带青,很像长年患有肺结核的病人的胸,里面装满一糊发臭的脓痰。他的手指在两排红红浅浅的斑点上停住,"你忘了么?这是你留下的牙印,那时你还刚进大学,身体和技术都很青涩,我把你抱在怀里,你不肯依,还留给我这个......这是爱的痕迹啊,你忘了么,五弟?......"
"你有什么事情,快说吧。"
"还真是绝情啊,"万哥嘻嘻笑了,"当初是谁跪在我面前,说愿意用一辈子报答我?那个人不是你吗?是我记错了吗?......"
钟维的表情更加僵硬了,像是要否认什么,却终于只是撇撇嘴,"你救了我的命,我感激你,可是欠你的我已经还清了,你没必要再这样了吧?"
"还清了?我的天啊,原来已经还清了?这样就还清了?!他们可是把你吊起来,说要阉了你啊......哈哈......若不是我,你早就完了,早就完了!还能用你的鸡吧戳进你小情人的屁眼儿么?还清了?你不就是给老子做了两年婊子,伺候了两年老子的鸡吧么?还清了?没门儿!我告诉你,你欠我的,一生一世都还不清!"
钟维瞟着眼前竭斯底里男人,沉默片刻,"我走了,"他绕开男人,朝门走去。男人一声尖叫, 扑过去抱住他的腿,整个人如同一把牢牢铐在钟维腿上的巨大的枷锁,"你要怎么才肯跟我,啊?五弟,你说,你要怎么才肯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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