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已过站————卢一匹
卢一匹  发于:2008年12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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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接过我递给他的另一张报纸,"你找工作哪?"
"嗯。"
"你没读书了?"
"嗯。"
他挺惊讶的"啊?"了声。
我感到好笑,"奇怪什么,你自己还不是么?"
"我是没办法,我奶奶一死,断了经济来源,我又运气背到家,稀奇古怪的替人背了一身冤枉债......不过,我自己倒也没怎么想读就是,我不是念书的料。"
我注意到他说债是"替"别人背的,但他没详细说,我也不好深究。一抬头,碰到他好奇的眼神,"我被是被开除的。"
他点点头,也没多问,"马燕也是被开除的。"
他朝我笑笑,"她做婊子被她室友告了,"吐瓜子皮,"她湖南人,学校电话打到他家里,她爸爸一个飞机飞到N城,她后脚就躲到我这里来,死活不肯见她爸。"
"DDD呢?"对那个组合我记忆犹新。
"没啦,"他耸耸肩,"饭都吃不上,还跳舞?"
我听得出,他口气挺难受的。我也是,但一下子也想不到什么话安慰他。窗外突然出现了一个男人,我戳戳姜峰,"有人买东西了。"
他不怎么热心的回过头,见到那人,那人朝他眨眨眼,他立马站起来,"小王八?"
"我这边拣到个活儿,你干不干?"小王八蛮老到的说,随手从摊上抓起一包麻辣鱼,劈手被姜峰夺回,小王八笑笑,"不识相,我要是你,别说一包鱼,这一破地摊献了都愿意。"
"什么活?"
小王八瞟了我一眼,"你出来,我跟你说。"
姜峰不理他,"要说快说,不说就滚蛋。"
"你先说你干不干?"
"什么逻辑?不知道什么活我怎么知道我干不干?"
"干成了每人这个数。"小王八作出个手势比划了一下。
"八万?"姜峰眼睛一亮。
小王八愣神,半晌大笑,"姜峰啊姜峰,我鄙视你到骨头里!你哪儿这么个人呢?就是让你杀人也不值八万啊,你真是想银子想疯了,八千,干不干?"
姜峰低头想了想,"不是犯法吧?"
"你想哪儿去了?"
"大概要干多久?"
"运气好十天,背点儿半个月。"
"那成,钱什么时候给?"
"事成之后。"
"滚你的,到时候你夹尾巴走人怎么办?"
"哼,我想万哥也不准。"
"......是帮万哥干事?"
"嗯,怎么样?放心了吧。"
"好。"
"对了你再帮我找一个信得过的人,加你还欠一人,本来想你和臭虫(DDD街舞组员,不记得的见第12章)俩的,谁知道那小子跑了,听说他把欠的债都推你身上了,不是真的吧?"小王八歪头打量着姜峰,后者不作声,"看来是真的咯,没事儿,这回如果干的漂亮,说不定还有加的......那我先走了,记得帮我再找个人啊......"

"嘁,怎么天就黑了?"姜峰咕噜到,他头发被风吹的猎猎作响,摩托车经过一条条杂满人群的街道,辗过了连通江两岸的大桥,船只在黑乎乎的水面上汗滴一样蠕动,车辆像一只只屁股上点了鞭炮的公牛。
很快摩托沿着对江的公路闯入了一个相对宁静的世界。这几天我们总是在黄昏接近夜晚的时刻来到这里。
"第五天了,"姜峰念叨着,"照这个速度发展下去,估计得两个星期。"
我没有接腔,我突然想起钟维的脸,在逐渐黑下去的空气中,那张脸越发的清晰了,他现在在干什么呢?和对铺的老头下棋?吃饭?还是一个人对着窗外发呆?......如果工作能在下个星期二之前完成就好了,也许......算了算了,凡事要做最坏的打算。

二十八
夜晚的山林黑暗潮湿,这种潮湿带点肮脏的属性,类似一件整个冬天都被穿在民工身上的棉袄。我走在其间,听见流水的声音,感到树杈或者荆棘拉住自己,还得嗅着一股子说不上来的味道,这让我疑心这座山其实是一具表面覆盖泥土的巨大动物尸体,我的嗓子和鼻子都像是掉进了蚂蚁洞,痒得发慌,却又死都撑不出个喷嚏。
连续五天我都这样摸黑穿行在山林中,背包紧紧贴在我背心上,久而久之,它成了一块肉,我的血管和神经穿过它,将它和我身体的其他部位连接起来。我的同伴和我迈着差不多的步伐,我看不清他们,正如他们也看不清我,我们的鼻息和脚步声向彼此证明己方的存在。
"就在前头了,"小王八的声音,"兄弟们准备好工具。"
深吸气,深呼出,五个人放慢脚步。今夜,我们又将挖开谁的坟墓?又将撬开谁的棺材?

被告知工作是掘墓时,我不算太吃惊。姜峰就不一样,"所谓掘墓......"小王八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掐住了脖子,他呼呼的喘息,在他这喘息是另一种形式的消化,唯其如此,他才不会被刚刚听到的消息噎死。他大约喘了一分钟的气,终于缓过来,卡在小王八脖子上的右手也放松了些。小王八得以继续,"所谓掘墓,不能照字面理解,我们的任务不单单是把坟墓挖开那么简单,挖开了,还要把死者弄回来。"
按照小王八的说法,每年年终给一年内牺牲的弟兄洗礼是帮里的规矩。帮派运动的基本单位是打群架,换句话说,打群架是帮派解决事端的基本手段,这种情况越往前越典型,以前混帮派的人不是张飞就是李逵,爱好和特长都是杀人,一句话不对头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眼下呢,流氓类型越来越多样化,也有那么一大成家伙鄙视动武,他们偏爱用谈判来解决矛盾,这种人平常衣冠整洁,睡前洗脸饭后刷牙,为老型帮派人士不齿,但他们的影响还是越来越大。不过谈判的发展并不能喧宾夺主,话说回来,打架总归是帮派亘古不变的基本特征之一,否则帮派就少了八成的血性,无法吸引向往惊险人生的年青人。就说谈判吧,经常出现谈判失败的状况,再次谈判还是不成,三次谈判仍然不成,这样,终究还是得回到头一条路上去,一声"开打",两方兄弟各各抽刀,你来我往,稀里哗啦。往下,频繁的死人是打群架的副产品。在小王八说的这个帮里,每死一个弟兄,为了不走漏风声,葬礼通常省略,尸体往棺材里一撂埋掉了事。然而这并不代表完结。帮内老大的任务是领导还没死亡的兄弟,同时使这些兄弟对为帮而死怀有美好的憧憬。而要做到这两点,都必须在死者身上下足功夫。年终的洗礼,一敬死者,二勉生者。

姜峰亮开夜行灯。白色的灯光好像一长截削过皮的甘蔗,从这一头姜峰手中,缓缓递向那一头的坟墓,坟墓没有接纳。
泥土八成还是干净的,仅仅生了几簇草。前一天那座坟墓则完全是一个百草园了,什么巴茅啊,蒿子啊,蒲公英啊,全都你搂我抱的生长在一起,我们掀土时,植物的根纷纷伸开手牢牢抓住我们的铲子,迫使我们不得不用上加倍的力气。再前天的坟上倒是没有多的杂草,只是孤孤单单竖着一棵橘树,它的根锥破了棺材盖子,沿着尸体生长,导管戳进尸体的嘴,将尸体当作一块大大的肥料吸收下去。
"看来刚埋不久。"
其他几个人开始愉快的铲土。"真畅快啊,"小王八评论,"这铲起来,就他妈跟脱衣服一样容易!"
等将土弄光,露出棺材盖。我们几个人停下了动作。
"老办法,猜拳。"
石头剪子布。
"哈哈,杨麓,你输了,哈,总算轮到你掀棺材了,我就说嘛,你总会输一回。"
他们爬上土坑,站在外面等我,"喂,别发呆,快揭啊。"
我戴上口罩。开始拔钉子。
我早有预感。坐在姜峰摩托车后坐的时候,一只死鼠被前方汽车的车轮碾飞,我突然感到我会掀开棺材。后来进入山林,我闻到腐烂的气息,我又感到我会掀开棺材。铲土那会儿我心神不宁,泥土飞跃起来时我忘记了我的铲子,错觉是泥土受到坟墓内部力量的震动而飞跃,那时候我已经确定今天将是我掀开棺材。我感到棺材内的某物和我建立了联系,这种联系脱离时空存在,六天前是它驱使我接受了这份掘坟工作,为的就是今天我亲手掀开棺材与它相逢,更远一点,是它趋势我在那个下午坐在姜峰家的堂屋内,是它驱使我租姜峰的房子,是它在冥冥中安排着我的路线,驱使我一步步走到它的对面。现在,我就要掀开棺材了。

下山途中小王八摔了一跤,"是谁推我?"
没人推他。
"我觉得有人推我。"
时间凝固,夜色固然一如既往的黑,每个人的脸上却蒙了一层淡绿色的光。彼此可以望见表情,正是面面相觑的架势。
小王八又重复了一遍,"我觉得有人推我。"
"是棺材里的人。"有人说。
"别胡说!棺材明明是空的!"另一个人反驳。
"是啊,跑出来专门推人啦,"前者寓意恐吓后者,结果自己被自己吓着了,"胡说的胡说的,别当真别当真。"

推开棺盖时,我闭上了眼。吱。打开一扇门的声音。半晌的极度静谧。然后爆炸开来:
"什么?空的?"
我睁开眼,前方是空空如也的棺木,好整以暇的躺着,夜色流进去,黑洞洞的,如同一只被挖出眼珠的眼睛。

"到底怎么回事?"姜峰抓住小王八。
"我怎么知道?"小王八望着空荡荡的棺材,"万哥每天给我一个坟墓地址......我怎么知道会是空的......待会儿怎么向他交差......"
"怎么交差?实话实说呗,空棺材嘛。"
"......不行,万哥不会相信......啊!等等,我们是不是挖错坟了?......说不定我们是挖错了......"

光束洒在墓碑上,小王八急切的俯下身子,寻找墓地主人的姓名,同时他伸出手在碑面上抚摸,好像这抚摸能够增强视力似的。
"......是他,没有错......"
没错么?我瞟了一眼那人名......天,倒吸一口凉气。
"......五弟钟维之墓......"

二十九
一下山,小王八就要我们跟他回去见万哥。他看起来急躁又害怕,不许任何人自行回家,好像少一个人自己就要多担一分罪,姜峰看不下去了,"真孙子!瞎急个屁啊?好像万哥会要你的命--棺材空的,又不是你的错!"
小王八不作理会,径自措着手,好半天,才蹦出一句::"你懂什么?你哪知道万哥和他的交情?!"
"他?你说那个死人,叫什么来着?哦,钟维,"姜峰戳了小王八一下,"什么交情,很铁么?"
小王八哼了声,"反正你们不要想逃,都乖乖跟我回去,待会儿万哥见我们人多,全杀了不好收尸,就那样饶了我们也说不定......"
他这么一说,一行人都感到身上一寒。小王八察觉到了,"我可没夸张,万哥发起脾气来......哼哼,你们反正是没见识过......"
"关系那么好么?......"姜峰突然看了我一眼,脚步放慢,在我耳边用一种压低至其他人听不见的声音说,"你好像也认识一个钟维吧?"
我心里本身就乱,也在为那墓碑上的姓名而发慌,他这么一问,正是问在心坎上,一时间他的声音成了我自身内部的声音,混吨却又厚重的撞在脑子里。
"喂?是不是啊?"姜峰见我不吭声,以为我没听见,再度问了一次,"我印象中,那家伙也叫钟维来着......到底是不是啊?"
我突然镇定起来,瞥了姜峰一眼,"大惊小怪什么哈?同名同姓的多了,昨天还刚有一个叫姜峰的叫花子暴尸街头呢。"

那个人,在哪里见过吧?
没道理啊,一个帮派的老大,平常一定不爱在大街上瞎晃,我又从哪里得见他呢?
但那张脸......分明,分明和记忆中的某张脸重合啊。
"他也是帮你忙的?"万哥走到我跟前,问小王八,后者连声肯定,万哥点点头,又把目光在我脸上停了几秒,再从容的跳转到下一个人身上去了。他的声音,却是陌生的。
出乎意料之外,对于没将尸体带回来这件事情,万哥表现的甚是平静,先是淡淡的将我们遣开,只将小王八留下,估计是要商量什么事情。我们在门外等了一刻钟,小王八满面喜色出来了,感叹运气真好,说是万哥不但没怪他,反而安慰了他几句,说别因为这件事情影响兄弟们的干劲。我们说话的同时,一干粗大的男人绕过我们,敲门进了万哥的房间。
"是什么人?"
小王八正在抒发对万哥扩大胸襟的无比钦佩,被我打断,显得有些不耐,"你又不是帮里的人,不能告诉你,"他吸吸鼻子,却还是说了,"他们啊,钟维的老部下,从前钟维还在的时候,这帮人极得势的,后来主子一死,自然神气不来了......万哥叫他们,估计和钟维尸体失踪有关吧......喂,你那是什么表情?"
"哦,"没什么,只不过恰好觉得那几个人也很面熟罢了。

走到医院门口的时候,我看了看表,凌晨三点二十。
在万哥那边呆到一点多,也没什么事情,光和姜峰一伙人在门口干站着,这就是帮会里小喽啰的平常生活,轮到大哥们商议开会之时,便是喽啰们无所事事之时,虽则无所事事,却又不能先大哥而散人,须得等到会议结束,大哥们各自伸拦腰走人,这才吁口气,揉着腰杆跟着走了。我没有和姜峰回去,径自来了医院。
医院的大门早就关了。抬起头,望向住院部大楼,二十五层楼,一层层均匀的黑。整栋楼如同一只伏在黑黑锅底的黑米糕。
我想象着钟维睡在这黑米糕内,被子蒙住脑袋,呼吸一荡一荡形成连绵起伏的山。他肯定不知道,我今天被一块墓碑上和他相同的两个字,吓得心惊胆战。
这样想着,突然就想要马上见到他,这种想法也许从老早开始就潜伏在我的心底,但被我故作的镇定牢靠的压制住,现在,它却在我的身体内膨胀,渗透到我的每一个细胞中,我要见到他。
我翻过医院的铁栅栏,又从住院部一楼厕所打开的窗户跳进楼去。
我心中的情感,一半是狂喜,一半是恐惧;狂喜的是,我就要见到他;恐惧的是,我要见到的他,并不是他。

三十
推开病房的门,"咿呀"的声音洒入空气。病房内部是通透的黑暗,将满世界的夜色统统搬进一间小屋,压缩,才有了这浓的近乎固体物的黑暗。我站在门口,心底喜惧半掺的火焰忽而燃烧到极点,忽而又灭了下去。没有人意识到我的存在,我的存在便比空气还稀薄,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错觉自己是无声无息的黑暗,而黑暗本身才是具有强烈存在感的生物。在一段难以揣摩长短的时间内,我的双眼逐渐适应了黑暗。同时,这彻头彻尾的黑暗裂开了一道口子,随着口子越拉越大,一幅朦胧中的场景便跳跃出来:病床、床头柜,以及悬挂于天花板上的日光灯杆,它们的轮廓都逐一被我的瞳孔读取。在靠窗的那张病床上,我捕捉到了几条隆起的曲线。
我缓缓走过去,在那具蒙在被子下的躯体前停住。伸出手,拉下这住人脸的被单。下面的人一个翻身,换成了趴的姿势。
吁口气,我挨着床沿坐下,真好,是他。
这样,我愣愣坐了片刻,心里什么也没有。可是突然一下子,又恐惧起来,我很难解释这恐惧的缘由,我只能说,它就仿佛一个埋在我体内的定时炸弹,并不受我意志的左右,时间到了,它便自行爆炸开来。我在这害怕的驱动下,急促的呼吸起来,猛然抓住他的双肩,将他的身体翻转过来,右手的食指朝他的鼻下探去,惶惑的期待着他的鼻息,直到真切的感到那鼻息的温度,才收回手,心里略为释然。接下来我又干巴巴的坐了一阵子,手脚冰凉的等待下一轮恐惧的侵袭,这一回,等它袭来时我稍微镇定了一些,但还是禁不住发抖,我低下头,将耳朵贴在他的胸前,决意只要听到有心跳声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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