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难道不知道这琐要怎麽样才管用?"
叶知秋放下笔,道:"知道。"
沈笑松道:"我们去九嶷山吧。"
叶知秋愣了愣,沈笑松见他眉间有不情愿的意思,抢先一步自他身後抱住了他,柔声道:"我想把这对连心琐锁上去啊。你现在身子也大好了,出去走走不好麽?这里隔得不远,我们一路慢慢走著当看山水,岂不是好?"
叶知秋半低下头,点了点头。
两人缓缓行了数日,这日间终於到了九嶷山。一路登上,只见山峰耸翠,碧水环绕,满山翠竹,景致极是秀丽。
沈笑松说要进寺庙去逛逛,叶知秋却坚决不允。沈笑松记起当时他抽了支下下签曾不快了好久,也不坚持,两人一直到了三分石。
只见山峰岩缝间清泉泻玉,云雾缭绕,遍生斑竹,紫青竹身上点点斑斑,真如湘妃泪痕。崖边那权充栏杆的铁链上,锁了无数大大小小的琐。玉的,银的,铁的,铜的,金的,琳琅满目,只看得两人在那里咋舌。叶知秋微笑道:"想永不分离的人,还真不少。"
见叶知秋从脖子上摘下那对玉锁,却迟疑著不肯锁上去。沈笑松笑道:"挂久了,舍不得放在这里?再不,我们就一人戴一个好了,反正我们也一辈子不会分开。"
叶知秋默然地站在那里,良久方笑道:"既然传说这样,我们也照做吧。"把那对连心玉琐锁在铁链上,回头与沈笑松相视一笑,再低头看时,千万只琐,哪里还分得清哪只是自己的。
两人沿路而下,再经过寺庙时,只见香火鼎盛。沈笑松念及自己家中的双亲,心中一痛,便道:"我进去烧柱香,你在这里等我。"叶知秋一怔,随即会意,点了点头。
沈笑松走进寺庙中,买了香烛,跪下祷告。想到自己这一走了之,父母想必是老泪纵横,心痛不已。尤其是母亲,本来多病,如今,大概还卧病在床吧......想到此心里更是绞痛难当,眼前一片模糊。好容易强忍住起了身,布施了些碎银两,一回头,却远远地见叶知秋站在松树之下,青衣微微在山风上展动,脸上有淡淡的落寞。望著寺庙这边,一手紧抓著松枝,却痴痴站在那里,不肯过来。
沈笑松心中又是一紧。既然已经决定了,就不能後悔。不能伤了父母的心,再伤了他的心。举步想走出寺门,正要跨过高高的门槛,忽然听到身後有个苍老的声音道:"施主请留步。"
沈笑松觉得这声音依稀有些相识,隐隐地引起了某种不安的情绪。回过头去看,是一个灰袍白眉的老僧。
"施主,还认得老衲吗?"
沈笑松脸色微变。那老僧又道:"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沈笑松沈了脸,只觉怒火上升,我喜欢便是喜欢,你这等闲人来管什麽?
"我觉得不是苦海,如今的生活,我只觉舒畅甜美,甘之如饴。你是出家人,你不会懂。我不知道你想说些什麽,但我不想听。出家人慈悲为怀,你不要打扰我们的生活,我便很感激你了。"
31
老僧从白眉下微抬了眼看他。"看样子,施主似乎知道些什麽?"
沈笑松摇头道:"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知道的,就是那对锁在山顶上的连心琐。只有它对我才是有意义的。这位大师,我相信你是好心好意,但您的'好',并不一定就是我们的'好'。"
老僧叹道:"既然施主心意已决,一意孤行,老衲也无话可说。施主,自求多福吧。"
沈笑松本想还问些什麽,一转头见叶知秋还是方才那般痴痴站在松树之下,心中又紧,匆匆作了一揖,便走出寺庙去了。
叶知秋神情却有些奇特,仿佛有些警惕。盯了沈笑松两眼,又向寺中望了望。"那老和尚跟你说什麽了?"
沈笑松微笑著道:"没什麽,还是那些打禅机的话。"朝他伸出一只手,道,"我们回去吧。"
叶知秋犹豫了片刻,慢慢把手伸了过来。青袖下遮著的手腕,纤秀而瘦削,沈笑松想,应该多给他吃点东西,他比从前消瘦了不少。用力握紧他的手,隔著衣袖,叶知秋都感觉得到他身上的热力。
很暖。
"我们走吧。"
叶知秋轻轻点了点头。两人便顺著山路缓缓行了下去,沈笑松也不曾再回过头看一眼。那灰袍的老僧望著他们的背影,双手合十,喃喃地低诵了一声"阿弥陀佛"。
一场春雨後,满山的嫩笋都探出了头。湘妃竹一年发两次笋,那点点泪痕便是在第一次发笋时出现的,这时看来那泪痕尤其鲜明触目。
叶知秋在那里收竹梢上的水,沈笑松坐在一旁看著他衣袖上下翻飞,优雅如诗。看得不由得有些痴了。
"竹叶上收下来的水沏茶,会是什麽味道?"
叶知秋微笑,手里的动作依然没停。"不知道,没试过。或者应该有点苦吧?因为竹心是苦的,这里的尤其苦。"
沈笑松道:"听说此山里有一种茶叶,夜里会发出莹莹碧光,以竹叶上收的雨水来沏,清醇无比。每年只有几日能采到,这里的居民每年就盼著能收到这珍品,一年生活都可以无忧了。"
叶知秋点点头,道:"我也听说了,所以才会收竹叶上的水。不过,这茶叶也说得太珍异了些,恐怕也没那麽容易采摘的。"
沈笑松笑道:"似乎也就是这几日里了,我就在山上守著,我就不信找不到。"
叶知秋把那个青瓷坛捧到石桌上放下,盖上盖,笑道:"说来容易,这里多少人家可都是盼著的,就你运气特别好些?"
沈笑松笑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句话你都没听过麽?"
叶知秋抱起那个收雨水的青瓷坛,向屋舍那边走去,一边笑道:"那我就等著吧。今日里做饭的大娘弄了些新鲜竹笋来,你不是说想吃麽?"
沈笑松低低一笑,自他身後搂住他道:"我想吃的倒是......"伸手到他腿间轻轻揉捏,叶知秋手里抱著那瓷坛,又不能回手,一时间涨红了脸,只低声道:"什麽地方,一大清早的,回房去。"
沈笑松手中加了些力,在他耳旁吹著气,笑道:"回了房,可就由不得你了......"叶知秋被他揉搓得面红气喘,整个人已是半靠在他怀中,几乎抱不住那个青瓷坛,沈笑松手里猛地一用力,叶知秋"啊"地惊叫一声,两手一松,那坛子直往地上坠去。沈笑松眼明手快,一把接住瓷坛,右手搂在叶知秋腰间,笑道:"一早晨的忙活,险些就白费了。"
听得不远处有人声,叶知秋忙挣开了,沈笑松道:"我前日里跟村里人说了,今儿一同上山,他们是来叫我的。一年只有那三五天,这几日我都不下来了,你自己当心些。"
叶知秋微怔了怔,道:"你当真啊?几日都呆山上?"
沈笑松笑道:"否则你这坛子水不是白收了吗?"
叶知秋沈默片刻,道:"你实在没必要这般的......我虽好茶,但也未到此等地步......值得你没日没夜地上山里去摘取......"
沈笑松正视他,他的脸上有方才未褪的红晕,竹叶又在他脸上洒了些疏淡的阴影。"我觉得值得,只要你开心就好。"
叶知秋嘴唇一动,又咽下去了,笑道:"那好吧,既然你主意已定,你就去。自己小心。"
沈笑松道:"这山里又没什麽大的野兽,有什麽小心的。放心好了。"握了握他的手,把青瓷坛交到他手里,顺著竹林里的小径走了出去。
叶知秋抱著那青瓷坛,痴痴望著他的背影,眼中眼色似悲又似喜。
我又何尝在意这些,只要跟你一起,就什麽都好了。
32
沈笑松下山的时候,很高兴。他采到了一撮茶叶,不多,只有放掌心里那麽多。碧绿的,颜色像翡翠一般。闻一闻,香得沁脑。
同行的村民都羡慕他运道好,偶尔来一次都能采到。见天色已暗,日薄西山,下山还要几个时辰,都劝他在山上住一宵,等到天明再下山。沈笑松数日不曾见叶知秋,心中急急地便想回去,哪里还耽得住。村民们见沈笑松执意要行,便把身边的火把都找给他,又把他引到了一条捷径上。
沈笑松谢过众人,正要继续往下走,忽然一个村民用力吸了吸鼻子,道:"这里好像有血腥气啊。"
沈笑松顿住脚。这里是一片竹林,满地生著嫩笋,又才下过一场雨,嗅得到清新的水气。但确实,空气里有一股腥味,是血的味道,而且还相当浓烈。
一群人都沈默下来,沈笑松把火把分给众人,道:"都点上,四处看看。"村民们答应著,点了火,拨开竹叶,在林中翻寻。
沈笑松用力嗅了几下,顺著血腥味的方向,走了过去。他分开竹叶,冰凉的雨水落到他脖子上,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往竹林里,越走越深,越走越深,一抬头见火把耀眼,村民们都寻到了这个方向来,那血的味道是越来越浓了。
借著火把的光,看得到前方不远处,有一块凸起的地方,深色的一堆,上面飘了不少竹叶,看不清是什麽。沈笑松深吸了一口气,道:"过去看看。"
村民们虽然害怕,但这几日跟沈笑松相处下来,觉得他沈稳机敏,都甚钦服,这时便一同跟了过去。
那竹叶在那物上落得稀稀拉拉,沈笑松已可看到,依稀是个人的样子。不过......他心里突然升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个人,好像是人,又不是人。
他慢慢弯下腰,把那些竹叶拂开。举近火把的一瞬间,沈笑松只觉得一阵恶心,脑中一阵晕眩。四周那些村民们,已经忍不住呕吐起来。
那是一具尸体。完全看不清面目的尸体,一块完整的人皮已被剥去,显然时间还不久,一身暗红的裸著的肉还看得分明。甚至......还是新鲜的。所以那血的味道才会如此强烈。把他们一干人都引过来了。
一堆苍蝇嗡嗡地在那具被剥了皮的尸体上飞来飞去。沈笑松与那尸体相隔极近,此时更觉得恶心欲呕,站起了身来。摸出酒喝了两口,左右走了两步,见几件粗布衣服散落在一旁,还有些花锄之类的物事,这人想必是个进山的花匠了。
沈笑松突然觉得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浮上心头,非常不安的感觉。他不知道这感觉从何而来,但却不愿深想下去,甚至不愿意在这尸体旁边多呆一刻。
转过身,对那群村民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连夜下山吧。明日报官府再说。"
一群村民连连称是,一串火把急急地自竹林里掠出去了。沈笑松回了一下头,那具被剥了皮的尸体,还躺在那里。
"对了,沈大哥,你朋友一个人在那里,不会有事吧?"
一个少年问了一句,他爹忙去捂他的嘴,压低了声音道:"你胡说什麽!"沈笑松的脸在火把的光下,一下子变得惨白。
另外几个村民也变了脸色,勉强安慰道:"没事的,别听小孩子胡说!"
沈笑松只觉脑里嗡嗡作响,仿佛钻进了一大堆苍蝇。一时间什麽都听不到,眼前也是一片发花。强撑住不让自己倒下去,只是更加快了步伐。一群村民也都默然了,脚底下也行得更快。
终於看得到宅子了,耳边飒飒风声,眼前竹影乱摇。叶知秋素喜随意,也并未对园里的花树修整,说得好听是花木扶疏,说不好听就是乱七八糟。沈笑松本是爽朗之人,也颇喜这种情调,但此刻却是恨透了这些花木,遮挡著看不清房中的情形。
再走近了些,看得到宅子里一片漆黑,唯有书房里有一点孤灯。一个修长的剪影映在窗前,微弯著腰,似乎在挥毫写字。
33
沈笑松长长舒了一口气。他谢绝了想陪他一道回来的村民,叮嘱他们连夜去报官,自己一人回来,这时才算一颗心落在了实处。摸了摸怀中盛著茶叶的一只玉盒,沈笑松笑了笑,叶知秋见到他一定会惊喜的。叶知秋一直睡得不好,这几日想来更是难以入睡,否则怎会大半夜地还在这里写字?定是寂寞难遣了......想到这里沈笑松唇边的笑意更浓,凝视著窗前那个剪影,衣袖拂动如流云,他在写些什麽?
我马上就可以知道了。沈笑松含著笑意想著。一回头,见石桌上搁著叶知秋常用的那盏描了竹的灯,顺手提了起来,点亮了。却有意地放得很低。
书房的门是半开著的。这间书房很大,是宅子里最大的一间屋子。书案在窗那一头,门却隔得甚远。沈笑松习过武,身手轻捷,此时又刻意放轻了步子,风声又大,竹涛声声,叶知秋背对著他,并未察觉。
书案上的烛光很暗。沈笑松依稀可看到有什麽东西自上面垂下来,叶知秋便是在那上面挥毫疾书。却又不似纸般轻薄,非丝非革,是什麽?很大一张,整个桌面都铺满了,还自书案边上垂了下来。一旁移来了一张高几,上面放了些大大小小的碟子,沈笑松定睛看去,却是些颜色。
他在画画?沈笑松心中暗喜,叶知秋画技精湛,尤擅工笔,求他一幅画极难,更莫说是大幅的了。想来这几日他闲著无事,却画了幅画?
悄悄靠近他,叶知秋全神在画,丝毫没注意到身後。沈笑松站在他身後瞧他,薄薄的青色衣衫松松地披在身上,窗开著,衣襟微微地飘著,一头微卷的发也散在肩头上。修长而略显清瘦的身材,熟悉的微带著墨香的气息。
沈笑松一笑,忽然擎高了灯,叫了声"知秋"。
叶知秋猛然转过头来。他的脸顿时露在灯光之下。一时间沈笑松只惊得魂飞魄散,提著灯的右手一松,直坠在桌面那块铺开的画布上。
那哪里还是人的脸。沈笑松想,梦中的恶鬼的脸,也不过如此。狰狞的暗红色,翻开的皮肉,像是被大火烧过,连面目都分不清。
!啷一声,沈笑松再无力支持自己的体重,趴在了书案上。手的触感很奇怪,柔软却富弹性,沈笑松低头一看,是那张画布。上面画的竟然是一个人!是叶知秋的脸,叶知秋的身体,叶知秋的手!
沈笑松转过头再去看叶知秋。他却抬袖遮住了自己的脸,沈笑松看到,他宽袖中露出来的手指,也是那种暗红的颜色。像烧焦的枯柴一般。
叶知秋跌跌撞撞地向後退去。碰翻了那张高几,砚台盘碟砰砰地落了一地。各种鲜豔的颜色淌了一地,看起来分外妖异。他一直伸袖遮著自己的脸,看不清路,一下子绊倒了,他也不站起来,直往墙角缩去。
"这是怎麽回事?这是怎麽回事?"
沈笑松总算把自己的声音找了回来。他的声音沙哑而干涩,都不相信是自己的声音了。叶知秋浑身颤抖著,却一言不发。
"那是什麽?桌上那是什麽?!你究竟在画什麽?!"
他吼叫的声音嘶哑得可怕,叶知秋捂著耳朵,把头埋在自己双膝间,拼命摇头。沈笑松忽然安静了下来,再次去触摸书案上那块很大的画布。
我明白了。我什麽都明白了。
我明白了为什麽那天夜里你能突然间出现在我房中,而西角门早在几年前就已被封死了。
我明白了为什麽你的容颜一天天的憔悴,你的肌肤一天天地失去光泽。
我明白了为什麽我买了那麽多的画具,却都消失得莫名其妙。
我明白了为什麽那日在山上,你会刻意地去接近一个普通的花匠。
我明白了那个庙中的老僧,为什麽会用那般的眼神来看我。
我什麽都明白了。
原来那夜一身鲜豔如血的大红衣袍,赤著脚走来却没有一点伤痕的你,根本就不是人。
你是鬼。也许那一时三刻之前你还活著,但是出现在我房中的,是鬼。
叶府失了火。很大的火。火光映红了半边天,连在城西的我都看得到。你爹把你关在房里,逼你娶亲,你没能逃出来。於是,你穿著大红的衣衫,被烧死在那里。活生生地烧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