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琐————璇儿
璇儿  发于:2008年12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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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你舍不得我,放不下我。被活活地烧死,一定很痛苦,非常非常痛苦。你在痛苦辗转的时候,你的所有的思绪还在我身上。不是说,在死前的执念很深很深,就会不去阴间投胎转世,而会滞留人间?
你留下来了。你也害怕,所以你问我,是否相信前世今生。如果我回答相信,你也许就会去转世轮回,让我去寻找你的来生。而我......而我,说我不信。於是,你留下来了。而我......日日夜夜地相拥,与之欢好的人,却是一个鬼魂。
一个为了爱与执念而淹留於人间的孤魂游鬼。
传说,神话,都在我面前实现了。活生生地展现。我并不相信阴司报应,我也不相信鬼神之说。而面前这个,蜷缩在那里颤抖的人──还是人吗?不,是鬼──我每夜里拥在怀里,接吻,抚摸,交合......做这一切一切事的......鬼......
我的天。
沈笑松只觉得血都涌上了脑门。浑身的血液都涌上来了。快要炸开了。
你的身体不再如从前般柔软而富弹性。也对,你本来就是个死人了。拥在怀里,早已不是活人的触感。这变化一天比一天来得明显。我发现了,你也发现了。你发觉了我的疑惑和恐惧,於是,你用了这个最恐怖的方式。
画皮。
杀死一个人,剥下一张新鲜的人皮,用你的画笔,你那妙到毫厘的画技,画出一张美丽的皮。然後披在人身,就是一个鲜活的你。一个永远不会老去的你。
我触摸到的每一寸柔滑而坚实的皮肤,甚至进入你身体里的那种温暖和紧窒,掐动你乳尖时感觉到的鲜豔和弹性,都......是你,又不是你。你嘴唇的甜蜜也不是你,你是死人,是鬼。你不是人。
你用这种恐怖的方法来维持你的美。来遮住......你的脸。
厉鬼的脸。

沈笑松落下的灯,慢慢地烧著了那张画皮。一股焦臭味散发出来,沈笑松一阵恶心,伏在案旁干呕了起来。
"你走。我不想再看到你。"
叶知秋本来在颤抖的身子忽然剧烈地震动了一下。继而安静了下来。
"你......叫我......走......?"
沈笑松的眼睛,直直地瞪著那张烧焦了一半而卷起来的人皮。"我是人,是个很平凡的人。我没有办法跟一个鬼生活在一起。没有办法跟一个鬼......做那些事情。"
"我......你不会看到的......不会再看到......今天只是个意外......"叶知秋的声音在发抖,抖得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麽。"我会永远不脱下这张皮......永远是你记忆里的知秋......永远......不会变......"
沈笑松的声音,仿佛自很远的地方传来。"知秋,我无法忍受,我所抱著的人,本来已是一个烧死了的鬼魂。我无法忍受,我抚摸到的,亲吻到的,都只是一张画出来的人皮!"
叶知秋猛然站起身来。他站得很直,他的脸,再一次没有遮掩地露在沈笑松面前。
沈笑松再一次俯下身,干呕起来。当他抬起头时,房中已不见了叶知秋的踪影,隔了一柱香时分,远处只听得一声凄厉之极的惨叫声,沈笑松浑身一个激灵,站了起来,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他迟疑之间,只见一抹青影自远处飘了过来,顷刻间入了房中。他来得极快,头发又垂落在脸侧,沈笑松没有再看清他的脸,只是依稀觉得有血红映入了眼帘。
那夜他出现在自己房门口时,仿佛就是浓重的血光,逼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也像那天夜里逃出来时,两人在草地上疯狂而绝望地交合时,他下身流出的殷红的血,让沈笑松的心揪得发紧。
他手里拿著一块很大的像厚实的布一样的东西,一路滴著血地进来。叶知秋弯下腰,将落在地上的碟子拾起来,拿起笔,在那块人皮上画了起来。
他画得很快,运笔如飞。沈笑松想,他大概已经是熟而生巧了。也许自己每次出去一次,他便会去杀一个人,剥下一张鲜活的人皮,画成一张美丽的画皮。
在自己身下呻吟辗转的人,却是一个披了一张画皮的鬼。被活活烧死的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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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觉得眼前一花,什麽大片的白色的东西展开了,沈笑松意识到,是叶知秋把那张人皮披上了。他垂著头,看到叶知秋的脚在房中移动著,把那张烧得所剩无几的人皮从窗里扔了出去,又点了一柱香,是麝香。叶知秋从来不喜欢麝香,太浓烈。而此刻......清淡的檀香恐怕根本掩不住那刺鼻的焦臭味罢。
叶知秋又把那只灯笼捡了起来。他把灯笼擎在面前,微笑著转过身来。
"你现在再看我呢?"
沈笑松慢慢抬起头。脂玉般的脸和脖颈,如画般工巧的五官。嘴唇和两颊都是自然的红,让人赏心悦目的那种红。一双眼睛如水般漾动,一波又一波。
灯笼的光直直地射在他面上,很亮。他的皮肤看起来一点瑕疵也无,细腻而坚实。
就像他本来的皮肤。不,根本看不出丝毫差别。
仿佛他本来就是这样子的。可沈笑松这时已知道,这只是一张皮,画皮。用他的丹青之手绘出来的颠倒众生的美丽的人皮。
叶知秋提著灯,一步步地朝沈笑松走过来。他走得很慢,右手却在解著自己的衣服。一层层,淡青的绉纱的外袍,月白的素淡的中衣,白色的柔软的内袍。一层,又一层,逐渐在沈笑松面前散落,柔柔地滑在地上。
当他走到沈笑松面前时,已经是衣衫尽褪,一丝不挂了。叶知秋一向羞涩,沈笑松虽然见他裸身已惯,但一般都得用强,从未见他这般大大方方地站在自己面前,倒像是穿得整整齐齐似的。
极美的象牙般的胴体,在灯烛的光晕下闪著诱惑的微光。
随著他行动间,嫣红的乳珠上所穿的那金环上的金铃,也在轻微地响动著。叮叮当当,细脆而悦耳的铃声。脐上金环上那颗柔润的珍珠也在轻微地滑动著,莹白的肌肤也罩上了一层柔和的珠光。
"你看得出有差别吗?"叶知秋的声音,清晰而响亮,响在死寂的夜里,沈笑松一时间竟觉得刺耳。
过了很久,他干涩地开了口。"没有,没有任何差别。但是,我终究已是知道了。所以......再无法像从前了。你该明白的,知秋。一直以来......我并非无所感,我只是不去想。"
叶知秋慢慢地滑坐在地上,那些散落的衣衫,就凌乱地跟他的身体卷在一起。他把头枕在沈笑松膝间,光裸的滚热的肌肤烧灼著沈笑松。一个惯常的动作,却引来了沈笑松浑身的僵硬。
"我明白了。"
叶知秋伸出手,抚上了沈笑松的心口。"可是,你说过,我们要永远在一起的,永远不分开。那天夜里......你说过的。"
沈笑松看著他。人鬼殊途,我们怎麽能永远在一起,怎麽能永远不分开?难道要我装成瞎子,忍受那不知是何人的一张新鲜的皮?
"你杀了我吧。我们两个孤魂野鬼在一起,也不错。"
叶知秋吃吃地笑了起来,他慢慢解开了沈笑松的衣服。沈笑松坚实的胸膛,就露在了冷风里。
"好,这样也好。做人不能在一起,做鬼总可以在一起了。"
指尖在沈笑松左胸心口附近画著圈,另一手却拉著沈笑松的手,放在了自己胸前。沈笑松感觉到他的皮肤灼热得烫人。
可是那不是他的皮肤。是他从方才杀的一个人的身上剥上来的皮肤!
叶知秋把沈笑松的指尖,穿进了他胸前的那个金环里。"你还记得吗,你把这个弄在我身上的时候,对我说,永远不要摘下来。"
沈笑松道:"记得。"似抬手想摸他的脸,又放了下来。"我做不到。所以,你杀了我吧。"
叶知秋继续吃吃地笑,笑得很清脆悦耳,像银铃的声音,却是那种没有情感的清脆。"好,我这就把你的心挖出来,那样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忽然一个碧玉的小盒自沈笑松衣襟跌了出来,摔得碎裂开来。一股淡淡清香发散在房中,叶知秋怔了怔,低头看去,只见一片碧青的嫩芽,发出莹莹微光。
叶知秋抬头看了沈笑松一眼,眼神复杂难言。伸指拈起一点茶叶,放在鼻端。
"这是你上山采来的茶叶?"
沈笑松茫然地转过头,那个收雨水的青瓷坛,方才被叶知秋撞落,已摔得粉碎。"已经......用不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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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知秋抬头看了沈笑松一眼,眼神复杂难言。伸指拈起一点茶叶,放在鼻端。
"这是你上山采来的茶叶?"
沈笑松茫然地转过头,那个收雨水的青瓷坛,方才被叶知秋撞落,已摔得粉碎。"已经......用不著了。"
叶知秋握著他左手的手腕猛一用力,沈笑松的手指本来穿在那金环之中,被他一带,猛然被扯了出来,直带出一溜鲜血,溅在两个人面上。
沈笑松怔怔地看著他。叶知秋在笑,那笑容似喜悦,又似悲哀,似绝望,又似期待。
叶知秋淡淡地笑了笑。"这段日子,我做了一场梦。很美的一个梦,比我从小到大所有的梦境加起来都美的梦。现在,梦做完了。"握著沈笑松的手,缓缓移到自己腹间,那金环冰冷的触感让沈笑松骤然挣脱,缩回了手去。
"帮我取下来吧......鬼的身上,不能留著人的东西。取下来......我们就两清了。"
沈笑松的手慢慢朝前伸去,触到金环时,又再次颤抖起来。叶知秋半跪在他身边,脸上还带著笑地看他。
笑容里仿佛流著一汪水。
不知何时已飘起了雨,冷风自开著的窗透了进来。叶知秋颤抖了一下,沈笑松知道他冷,习惯性地拾起地上的衣服,披在他身上。手指不经意间触到他的肩头,本来温润的皮肤却让沈笑松一阵颤栗。
叶知秋伸手在矮几上摸索著,摸到那个青瓷的茶碗。茶碗已经空了。
"帮我倒杯茶吧。"
沈笑松几乎又是出於习惯地接了过来,又顿住,看了一眼叶知秋。叶知秋蜷缩在他脚边,青衣松松地披在身上,脸上似笑却又非笑。
沈笑松站起身,去倒茶。回过头来,哪里还有叶知秋的踪影。地上散乱的衣服,也早已不见。
青瓷的茶碗摔到地上,摔得粉碎。茶水滚烫,溅在沈笑松身上,也似毫无所觉。
半晌,沈笑松抬起头茫然地望著窗外。满院的竹叶被雨水洗得碧青水泽,时不时地滴下几点雨珠,凝在紫青的竹身上,也不知哪点是湘妃的泪,哪点是天上的雨。

三年後。
沈府张灯盈彩,披红挂幔,喜气盈门。往来的宾客络绎不绝,沈笑松恍惚地记起了什麽。是那年?父亲寿宴,自己也像如此,看著人流人往,笑脸相迎,心里却想著他。想著他为什麽还不来?
沈笑松喝得有些晕晕乎乎的,他是想喝,喝多点,喝醉了,越糊涂,越不清醒,他便越高兴。这片红让他的心像被一把刀子剐著似的,那夜,那夜,也是这样的红色。映红了半边天。
那一个个大红的喜字。像血一样贴在府上的每一个角落。
新娘正坐在新房里等著他。正等著自己掀开她大红的盖头,沈笑松几乎可以想像她会羞涩而又妩媚地冲自己一笑,然後轻轻地低下头去。
她很美。门当户对,貌美如花,书画皆通,温柔娴静,她什麽都占齐了。母亲临终时,拉著自己的手说,你要娶她,你一定要娶她。你就忍心让你母亲死了都不心安吗?我知道你的心,可是,知秋他已经死了,你不能为了一个已经不在了的人,一辈子不成亲啊。
老母脸上的皱纹都被泪水淹满了,沈笑松绝望地在她榻头跪了下来。母亲不过才四十多岁啊,端庄而优雅,最得体的一位贵夫人。可面前的母亲,一下子仿佛就老了十岁,二十岁。
这时候,难道还能说个不字。
一阵风吹过来。沈笑松打了个冷颤,骤然从回忆被拉回到了新房的门口。又是深秋了,院里种著的几棵老白杨树,枯叶被风吹得满天乱飞。庭院里点著大红的灯笼,被这般一吹,都摇摇晃晃。
母亲过世後半年,父亲也一病不起,撒手而去。自己也曾不止一次地重回到那山间,却也物是人非,唯有对著千竿湘妃竹,黯然神伤。
宅子已然荒废,房中家什随手一摸上去,便是满手的灰尘。那画著竹的灯还在案上,已然破了,上面画的竹也早看不清了。
他也自然不会留在那里的吧。
失去才知後悔。不再拥有才知珍贵。试问繁华世间,还有谁对我一片痴情,甘愿挥断阴阳之路,滞留人世。
我却留恋那具皮囊,百年过後,我们谁又不是白骨一具,甚或黄土一堆。
我要的只是那个你。化烟化灰,都是你。
悔,悔,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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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一片淡淡的青色跃入眼帘。像一缕云,一阵风。沈笑松的心猛烈地跳动了一下,几乎从喉咙口跳了出来。
一个修长的青衣人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一株老树下。他半侧著身,风扬起他的发,微带著卷曲,遮住了他的脸。他一手扶在树身上,宽大的青袖却盖住了他的手,一寸肌肤也看不到。
一弯冷月悬於半空,惨淡的光射在他身上,布上了一层如霜般的银辉。
"你来了。"
清泠如泉音的声音响了起来。"恭祝你百年好合,琴瑟谐合。人鬼殊途,我也没带什麽贺礼来。只是二老过世,我也该在他们灵位前上柱香。"
沈笑松道:"我母亲临终前,还惦念著你,一直为你在寺庙里祈福。她说你死得冤,死得惨,才会一股执念不散。"
对方沈默了很久。"伯父伯母都是好人。倒是我那父亲......看著我在火窟里烧死,也见死不救。"忽然轻笑了一声,道,"远儿跪在他脚下,拉著他衣服哭喊著求他,叫他多叫些人去救火,把我救出来。你知道他说什麽吗?"
沈笑松默然。"我知道。"
轻轻的笑声,仿佛被夜风吹散了,飘飘荡荡。"他说,这样败坏家声,败坏人伦的畜生,不如烧死了的好。所以他就眼看著我活生生地烧死,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一群下人都跪下来磕头求他,他还是那样,一丝表情也没有。看著我死。"顿了顿,声音仿佛更远了些,"最後,连我的尸都不想替我收,还得多谢了伯父伯母,否则我恐怕还不知道在哪个乱葬冈上呢。"
沈笑松声音发涩地道:"别说了。都是我的错,害了你。"
一步步向他走过去,扳住他的肩头,想让他回转身来。叶知秋却轻笑道:"我今日可没有画那张皮啊,你就不怕了?你以前看到过的,很吓人,烧死的厉鬼的脸,会很可怕的。"
"我不怕。"
"上次你不是吓得倒在一边了,还呕吐不止?这次......又隔了三年,比当时你见到的还可怕一百倍。"
沈笑松静静地道:"一切都是我害的。没有我,你不会被活活烧死。没有我,你不会变为孤魂野鬼,淹留人世。没有我,你不会去杀人画皮。都是我,一切都是我。你本来有张仙人般的脸,却是因为我,变成那般。你该比我更难受,更痛苦。我无法想象你在镜里,或者水里,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容颜变成这样时,会是何等感受。"感觉到叶知秋的肩在自己手下不停地颤抖,双手把他的肩头扣得更紧,似怕他从自己手中如烟般消失。一字一字道,"回过头来,不管你变成什麽样子,我都不会害怕。三年前是我对不住你,离开你。这次不会了。你变成鬼也好,什麽都好,我都不会再离开。"
一用力,把叶知秋扳了过来,正对著自己。沈笑松深吸了一口气,对上他的眼睛。
月光下,叶知秋的脸清莹如月,皎洁如玉。一双眸子闪闪烁烁,如同落满了星子在其中。淡红的嘴唇微微颤动,似言又止。
沈笑松一时不知是悲是喜,只是捧了他的脸,一遍又一遍地唤著:"知秋,知秋,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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