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岛的断章————伊芙
伊芙  发于:2008年12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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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那样蹲着,手掌覆在棉被之上,安静地看岑穆漂亮的娃娃脸。
为什么他一点都没有变?还是维持当年他离开时的容貌,唇红齿白。他这样想,食指在他的眼角面颊上画过。他睡得很熟,一点没有感觉。
秦若阳的手指最后停留在他薄薄的嘴唇上,他望着那两片粉红色的唇瓣,有一点心动。
他用手指遮盖住撩动他心弦的罪魁祸首,然后拿开,又遮住,拿开......最终低下头去。
嘴唇在遇上那两片粉红色的薄唇前,止住了拉近距离的动作,没有吻到。他站起身,感到一时呼吸紊乱,于是仰头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
☆☆☆
第二天,季艾和岑穆到机场送行。
候机大厅里人多嘈杂,秦若阳拎了两大袋琉岛乡亲送的小吃,重得他连话都说不出来。
"你有空一定要回来找我们玩!"
季艾颁布圣旨,秦若阳认命点头,唯唯诺诺。他可不想在这种公众场合挨巴掌。
季艾还想说点什么,张了嘴没有发声,眼眶忽然一红,偏过头去。
她或许也明白,这种口头上的承诺并不能代表什么。
岑穆还是老样子,远远的立在后边不说话,只是拿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盯着他,一动不动。
"那么,就此告别吧。"秦若阳笑着转身,没有再回头,走得十分决绝。一如8年前离开琉岛时候那幅场景。
飞机呼啸着从天空中划过,尾巴后头拖拉出一长条白色的云雾。
季艾终于哭泣出声,扑倒在岑穆怀中,扯他的衣襟。
"他不会回来了是不是?为什么一个个都离开我们!"她哽咽,声音很是凄凉。
岑穆拍拍她的背,收紧手臂:"别哭了。"
他们漫步街头,他说要去买些东西,让她先回渔船上,他一会儿就来。于是便一个人往商业区的方向走。
逛出很远,他才回头,已经找不到季艾的身影。
终于可以卸下伪装了。岑穆这样想。
他脚踏五彩砖块拼接而成的路面,走得颇轻盈,头顶上一轮冬日暖阳照耀,举目看到的是缤纷色彩,侧耳听见的是流行音乐。
美妙的世界。
这里可比那黄泥土路、菜田遍野的琉岛好太多,至少砖块路面不会弄脏他的宝贝靴子。
当初要不是在外头玩得太野,被学校老师当场抓住他跟社会青年混在一块儿的把柄,他也不至于沦落到非得跟老爸一起搬来这种偏远的乡下生活不可。还美其名曰对身心健康有利。
琉岛的居民都无趣得要死,每天除了吃喝睡还是吃喝睡,就想不出一点精彩的内容来。
穿的衣服土气,讲话腔调土气,思维习惯更是土气。
他刚来的时候,有好几次简直忍不住想自杀。当然了,那不过想想而已,岑穆是最懂得"自爱"两个字含义的人。整个世界都无聊?不要紧,他会想办法把它变得不无聊。
所以,在新地方建立根据地是关键。老爸的童年好友不是光放着看的,何况他又是岛长,扒上几层关系总没错。套近乎,常串门,该干的一样都不能拉下。
而学校里面,似乎也有几个勉强能看看的人物,他显然不愿错过。尤其是那个叫做莫赟的,生得一付衬他胃口的皮相,可惜竟然没有上钩。
不过也正因如此,游戏才变得有趣。
琉岛的居民们实在单纯,秦若阳一家离开之后,他几乎没有花多大力气,轻而易举地使自己无能的老爸成为了继任岛长。
一切尽在掌握。
他转头望向商场外巨大的玻璃橱窗,橱窗里整面镜子照实反映出那美丽的容颜。满天的日光为之黯然退色,一切品牌模特甘愿退居幕后。
他于是微笑,绚烂夺目。
凭什么男人就不准化妆?凭什么男人就不准穿戴得漂漂亮亮?
上天眷顾他,于是赐给他一脸清越,满身雍容,凭什么不准他展现给世人看?
他偏不。
他要做一个七彩的,妖艳的岑穆。他要世人都用羡嫉的目光看他。
他拐进商场,从第一家专柜开始,一件一件的,将喜欢的衣服统统买下。
昨天,为给不会再回来的秦若阳献上一出最精彩的谢幕表演,他舍弃了那件白色针织衫。
今天,必须全部补偿回来。
他重复着相同的动作,从早晨闲逛到中午。直到肚子饿了,这才打道回府。
进家门口的时候,无能的老爸问:"你吃过饭了没有?"
他答:"还没。赶快准备,我饿坏了。"
一边"噔噔噔"地跑上楼,打算将今早的战利品丢进储物间。可是没跑几步,脑袋里忽然一阵晕眩,天花板在眼前呼呼地转着圈子,身子便自己往后倒了下去。
岑穆听见老爸叫他的名字,接着是巨大的一声撞击。
好痛!
昨晚不该彻夜未眠的。他想。
3
秦若阳离开的那天,岑穆忽然生了一场大病,病原不明。
琉岛的医生说:"需要静养。"
可究竟是个什么古怪的病根,谁也没说,谁也说不清。
岑穆打出生起便体虚,小时候经常在大马路上走啊走的就晕了过去。补品没少吃,就是不见什么成效。上初中之后,他忽然变了个人似的活泼起来,也开始注重打扮,倒没怎么犯过病。岑伯伯想,大概是呵护终于出了点成绩吧,于是也没多过问。
可惜好景不长,学校老师告状到家里来,说他跟辍学的社会青年们,尽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岑伯伯才知道自己的儿子原来是个同性恋。
这件事后来在邻里间越传越大,越传越夸张,到最后市里实在待不下去了,岑伯伯于是想起远在南方海岛上的童年好友,征得他同意,便带着岑穆搬往琉岛居住。他想,那头空气好,环境也好,对岑穆的健康总也是有好处的。
琉岛的空气比想象中更为清新,他们平平安安的在岛上度过8年时光,岑穆倒的确一次也没出过状况,可是谁想这潜伏了许久的老毛病竟会再度光临呢?
他躺在床上,每天有不同的人前来探望,季艾是隔三差五要来一次的。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可以陪他聊聊天谈谈心什么的,也算出一份力。
可是岑穆不这样以为。他最烦人家在他生病的时候打搅。无论多么美丽的容颜,患病期间也会黯然失色,他不要每个人都看到他这付颓然的神情。索性关起门来,谁都不见。
这一年,琉岛下起有史以来的第一场雪。白色的雪片覆盖住整座小岛,每一处都变得比以往更加寂静和落寞。不胜严寒的琉岛居民大都躲在家里,生着暖炉,看着电视,忘记了世间的纷争,不甚悠闲。
岑穆坐在新添置的躺椅里,两条细长的腿上盖了一层柔软的羊毛毯子。他望着窗外旦夕山头苍老的古树,竟也不耐蔓延天地的冰雪,败下阵来。
他忽然想,我是不是也会在这白色的世界里安然死去?
回头看墙上的全身镜,镜子中央那个神色憔悴、素面朝天的青年果真是他吗?那样丑陋,那样不堪。
他拎起一旁盛满水的陶瓷茶杯奋力扔了过去。茶杯同镜子猛烈撞击,发出一阵破裂的怒吼。玻璃碎了满地,浸没在杯中飞散出来的茶水里。
墙上仅剩下的那些带缝隙的镜片,映射出更多相同的苍白愤怒的脸。
岑穆开始嗜睡,每天拉紧窗帘,在床上躺10来个钟头,不断思考稀奇古怪的东西,醉生梦死。醒来的时候却什么也不记得。
可是他在梦里却异常清醒,总见着一个穿古代战甲的男人,立在一片横尸遍野的荒芜山岗上,粘了污泥的黑发被刀枪削得长短不一,随风狂肆。男人手中的刀子纵插在土里,支撑住全身的份量,瞪大了火烧一般的怒目,向他狂吼。
这时,电话铃声猝响,打断他的安眠。
他翻个身趴在床头,举手拿起话筒放到耳边:"喂?"
电话那边的人沉默了几秒钟,柔声道:"岑穆,我是秦若阳。"
他有些惊讶,肩膀和脑袋夹住话筒,用力坐了起来。
"啊,你......"他的舌头打结,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一会儿终于恢复冷静,习惯性地微笑,"没想到你会给我打电话。"
他说这话的时候,视线正巧瞟向空闲出来的左手,发现什么戒指都没有戴的指头过于单调,于是从床头柜上的指甲油瓶里,捡出嫩绿和柠檬黄两种颜色,开始打点许久不曾料理的指甲。
"这件事说来好笑。"为了印证自己的说法似的,秦若阳兀自干笑了两记,才继续道,"我刚才梦见你了。"
岑穆的呼吸忽然一窒,涂着指甲油的刷子撇向一边。他抽了张纸巾出来擦干净,问:"给我打电话,就是为了这事?"
对方的声音霎时变得尴尬,赔笑道:"打扰你了,我没有别的事情。那么......再见。"
他说着要挂电话,听见岑穆开口阻拦:"等一下。"
"嗯?"
岑穆举起重新焕发光彩的左手,在昏黄的台灯下照了照。
"我刚才也梦到你。"他笑,将话筒换到另一边耳朵,开始打扮自己的右手,"我梦见了你的前世。"
"骗人。"秦若阳也笑,"我梦的可是我们头一回交谈的场景。"
"哦?我梦到前世,你对我说:岑穆!如有来世,这一切我定要向你讨回来!"他学他的口吻,模仿得倒有几分神似。
"这么说,你前世欠了我东西?"秦若阳问完,还真蹙起眉来,认真地回忆了一下。
"嘿嘿。我也在想呢,自己究竟欠了你什么。"
无所事事的两人就那样侃侃而谈,闲扯了好久。待到切断电话,已经过去1个多小时。
岑穆自己也没有料到会和秦若阳聊这么久。或许,他真的已经在冥冥之中,接受了琉岛赐予他的友情。
他背靠床头伸了个懒腰,活动一下筋骨,觉得精神不少,于是尝试站起身,许久不曾着力的腿脚竟奇迹一般没有打颤。
回头瞥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时间显示:12:00。
现在究竟是中午还是晚上?
他走到窗边,"哗"一声拉开窗帘,窗外明媚的阳光一下倾倒进来,刺得人睁不开眼。等到脆弱的眼球终于能够适应这种光线,他的心脏却被重重地震撼了一记。
窗外,一派和乐融融的田园景象。
卧病在床的那段日子里,琉岛竟已不知不觉卸下银色衣装,重又换上平时的固有风貌。不久前那场雪,仿佛梦境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们照旧欢笑,照旧生活。
完全无法接受。
倘若他真在那难得一见的漫天大雪之中死去,什么也不会改变,春天依然准时报道,幼苗仍旧发出新芽。或许不必多久,谁也想不起曾经有这么一个外来定居者,被葬在这座海中小岛。
他抬头仰望旦夕山头屹立不倒的千年老树,自他第一回登上这片陆地,视线便未曾离开过那棵树。他虽然并不喜欢花花草草,可是不知为何,却对它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情愫。
岑穆甚至觉得那树就是他的化身,永远挺立在那儿,万古常青。他可不是自怜自艾的性子,他笑。
他打开窗呼吸新鲜空气。春天提早来了,或许该归功于友情的力量?
☆☆☆
秦若阳合上手机盖,顿时感到一阵虚脱。他抬手抹了抹脑门上溢出的虚汗,将微微发烫的手机竖搁在额头上,喃喃自语:"秦若阳,你疯了。"
凰学园的美丽景致是市里公认的。红顶黄墙的教学楼,绿树红花的自然带,配上蓝天白云清风拂面,简直就是世外桃源人间仙境。
秦若阳躺在天文社观星台的楼顶上闭目发呆,反思自己这两天来做的种种蠢事,不禁汗颜。然后,脑门上的手机被人拿了起来,接着传来一把熟悉的讨厌嗓音:"哎呦!大名鼎鼎的玄帝秦若阳竟然也会翘课。"
哈!流年不利。他合着眼皮翻白眼。
"你今天怎么有空回来?"
陆宋桀窃笑了一小会儿,贴着他坐下,手中把玩起秦若阳那只还残留着几分热度的手机:"我敏锐的嗅觉告诉我,凰学园最近会出现有趣的情况。"
"神经。"那家伙所指的有趣情况八成是在说他。
见秦若阳一付爱理不理的样子,陆宋桀难免觉得有些无聊。他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一圈,挤着喉咙道:"人家最近遇上烦恼了。看你那么清闲,帮忙出个点子吧。"
"别用那种语调说话,真恶心!"他挥手用力拍陆宋桀的腿,算是报复,"世界上有什么能让你烦心的?倒是说来我见识一下。"
"哦,是这样的。"他不理他的警告,照例用了那欠扁的腔调一口气说完以下这段话,"前两天我老爸过生日,那个阿拉伯人前来道贺。你知道那个阿拉伯人的吧?就是我老爸送了他几百头牛和几百头羊的那个。哎呦!你不知道,那个莫名其妙的阿拉伯人啊!他神经兮兮的又送了一口油井给我老爸做生日礼物。你说我家的油井都多到什么程度了,他还送!你倒是替我出个主意,到底该拿这油井怎么办呢?"
最后那个"呢"字他拖出老长一段音符作为结尾,然后低下头去,笑意盈盈地瞅着终于睁开眼,满色铁青的秦若阳。
"......"秦若阳叹口气,心想自己不该相信这家伙的。"这玩笑你去年开过了。"
"啊?真的?" 陆宋桀恍然大悟一般张大嘴,手指懊恼地梳理起贴在头皮上的银灰色短发。"那我就没有什么烦恼了。不过听说秦少爷最近似乎心事重重?"
他朝他挑挑眉毛,秦若阳身上的鸡皮疙瘩便全体起立。
这家伙终于还是兜着圈子问到了重点呀。
"喂!"他犹豫着坐起身,两只手反向撑在地上,"我问你。你觉得......"话到这里,他不知该怎样继续,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你觉得一个男人有没有可能......‘爱'上另一个男人?"
陆宋桀闻言,撇着嘴猛力回头,诧异地瞪大双眼,上下打量起身边的秦若阳来。
"你问我?你竟然问我这种问题?"他的口气听上去,就好像他刚才的确问了一个蠢到极点的问题似的。
"干嘛这样看我!"他有一点心虚,伸手推开他的面颊。
"你竟然问一个,他的弟弟正在和男人谈恋爱的人,一个男人有没有可能爱上另一个男人?"他像绕口令一般讲完这句话,仍然用了那鄙夷的眼神时不时扫秦若阳两眼,不屑地"切"了一声。
秦若阳这才记起,早已被他遗忘在冰山角落里的陆晋尧,和教宠物饲养的中年教师之间的暧昧关系。
(临时插播--唐墨怒了:你说谁是中年人!)
"好吧,那换一个问题。"他说,"你相不相信世界上有奇迹?"
"哈哈。"陆宋桀笑得很冷,噘起嘴来耸耸肩,"自从我家出了个同性恋的弟弟之后,这世界上发生任何奇迹我都不会感到惊讶了。"
"要是我对你说我爱上了一个男人,你会有什么表情?"秦若阳乘势追问。
"你要是也爱上男人......"他皱起眉来笑得夸张,抬眼间撞上秦若阳一脸严肃,忽然感到一阵冷风过境。
画面霎时定格了一秒钟。接下来,毫无预兆的,陆宋桀像弹簧一样自地上蹦起来:"你刚才说什么?"
画面再度定格。又是一阵冷风,还顺便夹带了几个灰尘团子一起飞过去。
背景忽然响起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
秦若阳伸出手掌到陆宋桀面前:"给我。"
"什么?"他不明所以。
"我手机响了。"他指指陆宋桀手里握着的东西。
秦若阳到一旁接电话,陆宋桀趴在天台的铁栏杆上整理头绪。他觉得自己最近睡眠太少,工作太多,可能会引发产生幻觉的后遗症,于是笃定主意要出去度假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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