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兄,......,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记得我吗?"
翊宣说完没有得到和苏的回答,他看见和苏已经依在旁边的靠枕上睡着了。
他的容貌如此出色,但是在他清醒地时候他不会允许任何人说起这个,只有在他睡了以后,褪去伪装,和苏的脸上显现了柔和,淡淡的。
翊宣的手顺着和苏的眉画出了他的眉形,纤细深黑色,如同鸦翅。
突然内殿的门响了一声,翊宣连忙收回了手,是秀远进来了,翊宣有些尴尬,不过看见秀远没有什么表示,他也就放下了心。
第5章
落下的雪。
翊宣王府后花园建有一趟九曲回廊,尽头就是观雪亭。亭子坐落在假山上,地势高一些,正好可以俯瞰整个王府的全景,连不远处的东宫也能看见那庄重的黑色琉璃瓦,还有朱红色的宫墙。亭子里面摆放了一张汉白玉雕刻的桌子,坐着两个锦帽貂裘的人,旁边是一个小泥炉,他们正在煮茶。
"翊宣。听闻殿下最近得幸于太子,事事做的得心应手,不知道是该恭喜,还是应该说声小心。"
那人说完就笑了。翊宣对面坐着王征,这位他相交多年的好友。说起来,他和王征还有些亲戚关系,翊宣的外祖母就是出身王氏家族。和苏在翊宣别苑过夜的那天早上王征醒的早,他看见翊宣送和苏出去,原本他并不将这事情放在心上,看是最近都传说和苏刻意拉拢翊宣,所以这天在翊宣王府喝茶的时候才稍微提及一些。
"你我都知道殿下的这位王兄可不是好相与之人呀。"
翊宣拿着手中的闻香杯扣在眼睛上,嘴里说,"昨夜喝多了,要不是秀远让人送我回来,估计昨天就要宿在东宫了。原本夜里雪大,我不想走,可是秀远一定要让我回来,像是撵人一样。"
王征用"韩信点兵"一式斟完茶,把一小杯放在翊宣面前,"莫不是太子转了心意,要拉拢你?"
"在我差一点命丧江南之后的几天,他就转变了心意?哈哈,王征,你我都了解我这位王兄,深思熟虑之后就当机立断,果于诛杀。只要他起了杀意,不会随便转换心意的。何况这次我还,......"
翊宣突然感觉和苏的事情即使亲近如王征也不能随便说,更何况那样的事情如果宣扬出去足已令朝内掀起轩然大波,所以适时的停在这里,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感觉这样说道一半并不好,眼前之人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的智囊,于是转变了话题,但是依然围绕着和苏。
"我感觉和苏实在不简单,尤其最近几年愈发的明显。我的母后位居正宫多年,朝野上下也多是外公家的势力,再加上父王有意无意之间对我的袒护,如此优势竟然还让和苏压制的不能随心所欲,太子在这样的情况下依然能稳固河山,这说明我和他单独对抗还为时尚早。还有那次和苏派杀手千里追杀我,郑王已然知情,却仅在微音殿教训了他几句,连罚都没有罚,为什么呢,......"
"难道父王不知道我千里回来的凶险,不知道和苏这样做天理难容?那是因为他害怕,他忌惮和苏。和苏背后有势力,就是大郑神宫的奚朝大祭祀,神宫在大郑拥有无上的权威,任何人都不能忽视。郑王现在要试探,看看奚朝究竟要维护和苏到什么地步,郑王心中也没有底。"
"这次从江南回来我是后怕,现在想想,如果和苏当时果然得手,那我死了也就死了,父王也不能拿和苏怎么办。如果以此为借口废太子之位,根本就没有确凿的证据,无法对天下还有郑王曾经的誓言交待。那时也许和苏当即就能联合神宫还有朝野中军队中的势力以清君侧为理由起事。朝局动荡在所难免,更没准就可以颠覆了江山,提前登基。"
王征听到这里长叹一声,"其实眼下殿下情势凶险,说句不好听的话,出了事情也许连郑王都护不了你呀。那太子最近示好是何用意?"
"他要亲自下手,杀了我。"
"什么?"王征一惊,睁大了眼睛。翊宣笑,"初阳,不用太惊讶。既然知道他有此意,那躲是躲不掉的,险中求存,也许是一线生机。还有,我家的王兄有洁癖,他不会在自己的地方动手,所以我跟着他,反而很安全。"
"你们家的这位哥哥呀,......,都不知道应该说他什么好。"王征苦笑着继续泡茶,翊宣喝下热茶心里也暖和多了,这才说,"我家的兄弟向来如此,又不只他一个狼心狗肺的,其他的也好不到哪里去。我那个四哥做事情更没有章法,有几次我差一点就死在他的官邸,后来父王知道了就永远圈禁了他。不过他下场也很凄凉,这不,前些年他死的时候才十五岁,正是少年时。"
王征知道翊宣这些年过的也不容易,郑王偏爱他,而他又很优秀,所以兄弟之间明争暗斗总免不了。再加上王后本身是一个自私爱重权势的女人,对儿子并没有在情感上过多的爱护,而郑王对翊宣的喜爱则是对一个王子的栽培和爱护多过对儿子的爱护,翊宣很多时候感觉很孤独,但是他又不说,只是找王征或者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贵族子弟喝酒品茶,谈论风月往事。王征一直感觉到奇怪,郑王似乎并不是很爱重太子和苏,而和苏无论才具品貌都是王子中最顶尖的,现在想来也许只有君心难测这样的解释了。
王征突然想起些什么,"对了翊宣,我最近听说了一件东宫的秘闻,和苏宠幸娈童。据说太子相当痴情,为了那个娈童私闯微音殿,还说要和他远走天涯不做太子了,后来郑王震怒,把那个少年杀了。和苏就在城外为他建了坟。现在想想,郑王当时如果让他走了,那会是什么光景?"
说到这里,翊宣突然想起那天在漫天的雪里,孤坟旁边的和苏一口一口喝着酒的情景,还有那一双一瞬间对视的眼睛,孤寂而清冷,仿若雪地中迷路的狼,有些凶残的表现,但是却从里面流露出难以掩盖的脆弱和哀伤。想到这里,翊宣的心像是让人撕扯着那么疼,他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见和苏都是这样的感觉,很陌生。
刚想到这里就听见王征问他,他沉吟了一下,然后回答,"......,不可能。我的父亲最信奉的一句话就是卧榻之旁岂容他人安睡?和苏背后势力不除,谁知道哪天他一时兴起纠结起那些人来造反。对父王来说,忠心的人就是没有反抗能力的人。如果和苏要走,也是父王扼住他的一切生路,最后恩赐他可以赋闲在父王看的见的地方。而我的王兄又绝对不会把自己的人生交出来换取一个并不自由的未来,所以他们两个人谁都不会让步。"
"他们两个人是在太像了,......"
王征第一次听翊宣说出如此诛心的话,听着后背直发冷。"翊宣殿下,那你呢,你会是这样的人吗?"
"我?我不一样。"
翊宣站起来看着满院子的白雪,还有远处黑色琉璃瓦的禁宫在雪景中熠熠生辉。他想象着千里之外的一片广袤的大地。
"我爱着片江山,我希望庶民百姓可以在我的统治下安居乐业,平和富庶,......"
翊宣在心中又想起和苏那双如月光般流淌着银色光泽的眼睛。
和苏,我知道你对这个国家,对这里的百姓毫无兴趣,你并不爱他们,那么什么是你想要得,我愿意双手奉上,来换取这片江山。
自从病了一场之后,和苏每次在天阴或者起风的时候都会感觉心一揪一揪的疼,有的时候疼得全身发抖,手也没有力气,不过也就是一下子的事情,过了一刻,等疼痛过去,一切好像没有发生一样。找了太医看了看,魏太医说这是曾经被伤过,后来又风寒入骨,没有得到调养落下的病根。现在看来没有大毛病,但是等年岁一高,恐怕很难熬。
和苏一直很小心自己的身体,并没有受过什么大的伤害,在秀远送走太医之后他忽然想起来,那天郑王得知他刺杀翊宣很生气,不但打了他耳光,而且在他倒在地上的时候还踢了他一脚,然后自己又因为突然想起那天是琦御的头七所以坐在他坟头喝了半天的酒,那个时候被雪冻昏了,后来还是翊宣救了他。
穿好衣服下榻的和苏想到这里都不自觉地苦笑。要不是翊宣,也许自己就死在荒郊野外了,他救了自己一命。可是,世间唯有救命之恩无法报答。
秀远从外面进来,手中拿了一个玉雕小瓶对和苏说,"殿下,这是太医调配的药,说心疼一般用这个,他现在回去马上就去重新调配,但是需要七天的时候,所以现在就请殿下先用这个药,七天后他把为您配的药带过来。"
"......,怎么用呢?"和苏慢慢接过那个小瓶,问秀远。秀远说只要感觉到疼得时候就含一粒,马上可以舒缓一些,就不那么难熬着了。和苏的眉微微纠起来,看了看手里的这个小瓶,打开盖子,里面是一种很清甜的香味,混合了凉参还有甘草的味道,他倒了一颗出来,就这样含在舌下,有些辛辣的味道。
"味道还不错。"因为含着药,和苏的声音有些模糊,"时候不早了,父王要我到微音殿,我先过去,一会晚上的时候扶云岫过来,她说那舞蹈要好好练习,今年神宫的祭祀大典由她主跳。"
奚朝是一个固定的名字,每一代神宫的大神官都用承袭这个名字,他们本身的名字却没有人在记起。当然,总有例外,第一代奚朝大神官的名字是楚空,这个名字永远刻在了神宫的圣殿上。
神宫每年都有祈福的祭舞,按照惯例是由每一代奚朝大神官的继承者演跳,但是这一代的奚朝大人却没有指定继承者,而他唯一的徒弟却是太子和苏,那些繁杂的祭舞也只有和苏会跳,但是在这样的祭祀大典中,和苏却不能下场,因为他是储君。人们不知道奚朝究竟想做什么。有些人说,也许大神官当真认为自己千年不死,可以永久的长生,所以他不需要继承者,和苏每次听到这样的说法都会冷淡的笑一下。
他的师父不过脾气怪了一些,身体也不是很好,他从来没有相信过自己可以长生。但是至于为什么奚朝一直没有指定继承者,这个原因他从来没有说过。
郑王召见的时候主要问了一些今年准备的黄河等几处的河工,然后问了问的身子是否还难受。和苏没有跟郑王说自己落下那个心口疼的毛病,他只是说,已无大碍,让父王担心,是儿子的不是。郑王听后看了看跪在堂下的和苏,最后说,"听说你最近和翊宣走的很近,如果不是太了解你,我还以为你真的转了性情,要拉拢起翊宣来了。"
和苏跪着,没有抬头,但是声音很平稳,"父王严命要保全翊宣,儿臣想,如果翊宣仍然与儿臣不和,以后在政务上诸多不便,所以就,......"
"算了吧和苏,我是你父亲,你的秉性我很了解。你那套说词就不要说给我听了。我只告诉你,只要翊宣出了问题,你也就不要再想着能继续过太平日子了。不要以为你背后有谁,你依靠的那个人不若你想象的那样可靠,他保护你不过是我有一段恩怨,他要和我作对就是了。到了关键的时候他也未必会护着你。和苏,你是我的儿子,也是郑的太子,你应该知道谁是你的主宰,不要动摇了本心。"
郑王从来没有说过这么直接的话,和苏听了忽然抬起了头,看着那个坐在龙椅上的父王。
"儿子知道父王爱重翊宣,但是这次父王错怪儿臣了。儿臣只想着如何处理好事情,不让父王失望,至于其他,儿子不想,也不敢想。"
郑王咯咯的笑了出来,"你要是真这样想,到是你的福气了。"
"是,儿臣明白。"和苏这个时候感觉心口有些隐隐的麻,一阵一阵,和细绵针扎着一般。
"噢,还有,最近神宫的祭祀准备的如何?"郑王想起还有事情没有问明白,并没有让和苏起身,和苏也就只有继续跪着回禀。"今夜神宫选中的舞姬到东宫来,儿臣传给她祭祀的舞蹈。到了神宫祭祀那天,儿臣亲自过去。"
"嗯,那很好,你也累了,平身退下吧。"郑王听后还算满意,让和苏退出微音殿。和苏躬身从里面退出来之后才在正殿的回廊下站住,稳了稳神,从怀里掏出玉瓶倒出了一粒丸药压在舌下,转身的时候看见翊宣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微音殿正门,正在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翊宣比和苏要高一些,也稍微显的强壮一些,干净的气质,遗传自郑王弥江的那双深邃的眼睛永远是定定的看着人,就仿佛可以把人看穿一样。他毕竟年少,淡颜色的薄唇总是含着笑意,脸上的线条也柔和些,还没有像郑王那样有棱角。今天他是一身绣金龙的朝服,头戴金冠,冠冕上的镶嵌的珍珠映着铺天盖地的白雪散发出鲜亮的光彩,照着和苏眼前一亮。
"王兄。"翊宣说话了,他的手握住和苏的手,暖暖的,好像春天的感觉。"王兄这么快就奏完了,要回去吗?"他看见拿出药瓶,不过他没有问,只是握住了和苏冰冷如雪的手。
"父王叫你进去,别耽搁。"和苏想摆脱他的手,那双手的温度太烫人了。
"嗯,好,等见完了父王我去东宫找你好吗,王兄?"
"好。今天晚上来了有场歌舞,是扶云岫跳的祭舞,你可以提前看看。"
"太好了,王兄一定要为我留下扶云岫,等我到了再开场,她的舞可是天下闻名。我也听说这个祭舞是根据佛教里面的司管乐器舞蹈的神灵飞天所做,很有些独特的味道。既然王 兄这么照顾我,那翊宣肯定要去。"
和苏忽然感觉有些累,心口上也好了很多,这才一笑说,"你喜欢就好。如此,我先回东宫。"和苏感觉眼前的翊宣笑得有些刺目,他甩掉了翊宣的手,向后退了一步,他不喜欢和任何人贴近,包括眼前的翊宣。
"王兄,我们还喝昨夜的酒,好吗?那可真是可遇不可求的佳酿呀,只有王兄的东宫才有这样的好酒。"
翊宣似乎很喜欢跟和苏说些什么,直到微音殿的宫监传旨郑王要翊宣进去,他这才告别了和苏走进微音殿。
和苏也转身走了,廊外苍茫的雪下了一冬,把人都要冻僵了,不过,......
合苏突然感觉,手上,是温的。
想到这里,和苏迟疑的站了一下,就这般站在回廊下,看着雪。
然后,他自失的一笑,看见秀远带着他的宫轿就站在雪地里,秀远黑色的披肩上已经占上了白色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