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宣感觉怀中这个瘦弱的身体有着不可思议的消瘦,现在看来,居然让人感觉到有些心悸和伤感。
他看了看窗外被雪映亮的夜空,心知,自己知道了和苏这样的事情,明天也许不能平静了。翊宣闭上眼睛想要睡觉,结果却朦朦胧胧的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情。
他,......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知道和苏了,幼年的记忆总是模糊不清。但是还是能记住的就是和苏跟任何一个兄弟都不亲近,总是有意识的冷淡所有人。禁宫长大的人每人身边总是一大群宫女内监奶妈之类的人,和苏身边也有,可是过一段时间他们全都会换了新的面孔,然后那些原来的人就没有生息的消失在大郑宫中,没有人关心他们的去向。翊宣原来也感觉到有些好奇,不过这些事情并不出格,所以时间久了,人们也就习惯了。
长大之后,东宫内的事情对外界来说是个谜。和苏很会用人,他的东宫就是铁桶一般,无人能插入探听些什么。但是对于一些事情外人也知道,和苏不喜欢一群人侍候,即使在东宫内近身侍候他的人也不多。那些禁卫军,宫女太监什么的只能在和苏一般殿宇之间侍候,他们是不能进和苏寝宫的,只除了一人,秀远。
翊宣想到这里,他睁开了眼睛,感觉到怀里的和苏动了动。
今天的和苏异常脆弱,是什么人能让他在野外待那么久,甚至不带着自己的忠犬秀远而单独在那个人的坟上喝酒,甚至差一点搭上自己的一条命?
翊宣又感觉自己的消息有些闭塞。
一时间的胡思乱想,头就一点一点的有些迷糊起来。
他也睡着了,即使并不安稳。
和苏的意识一直不清楚,他感觉有一团火烧烤着自己,把自己烤得干枯暴躁。
他还记得下朝之后那些眼尖而势力的官员是如何去向五王子翊宣道贺的,他记得那些人的嘴脸在自己的眼中,脑中开始扭曲。然后他莫名奇妙的回到了东宫,漫天的雪把东宫的黑瓦朱墙覆盖了,仅剩下一片白茫茫的空旷。
他的手中拿着剑抱着琦御留下的残琴,另一只手中就酒,他喝了很多的酒,然后抽出了剑,抵着前来劝阻他的秀远,"你再敢靠近我,我杀了你,你别以为我下不去手。"
然后呢?
和苏感觉自己的眼睛是迷茫的,他看见了红色,看见秀远不能相信的眼睛,他看见秀远捂着自己的手臂后退了几步,血从秀远的手上划下,融化了秀远脚下的雪。
他刺伤了他,他真的伤了他。
东宫的宫监宫女包括那些禁卫军跑来了一群,和苏喊叫着叫太医,秀远这个时候苍白的脸说,"殿下,臣不要紧,仅仅是划伤了,......"
"划伤了,是吗,那么你死不了了,太好了。你杀了我吧,拿你就杀了我吧,......"
和苏把手中的剑递给他,秀远推开了。和苏要递给别人的禁卫军,那些人仿佛约好了一样,全部后退,没有一个人敢接他手中的剑。
和苏又灌了一口酒,"懦夫,懦夫,都是懦夫。真正让你们杀的时候就下不了手了,你们已经把我扼死了,早就把我扼死了你们知道吗,你们知道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身边牵了匹马,他翻身上马,秀远拦在他的马前,用那双残破的流淌着鲜血的手拦住了他。
"殿下,你不能出去。"
"滚。"
从和苏的嘴里仅有这样的一个字,让秀远瞬间凝固住了。其他人根本就不敢拦。和苏出东宫的时候都不忘回头说,"你们要是谁敢跟着来,我灭了你九族。我说到做到。"
说完绝尘出了雍京大门。
他仿佛有意识般的自己一下子就到了琦御的坟前,一座孤坟,孤零零的在郊外的镐水边上。冬天的镐水已经冻成了坚硬的冰,冷冷的,周围的桃花林现在仅有一丛一丛的枯枝败叶。说不出的荒凉。
和苏在琦御的石碑前面烧了那张琴,自己就躺在这里喝酒,不知道喝了多久,天空中阴沉沉的灰色,一直下着雪。
然后这阴沉的灰色越来越浓,终于一片全黑色,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后来他感觉自己好像一直靠着什么,暖暖的,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安心感觉,有些像在琦御身边的样子,但是又不完全一样。这里似乎更安全,更舒服。
直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睁开了眼睛。
完全陌生的屋子,身边有人,等他突然清醒之后发现,那个人和他几乎不着寸缕在躺在床上,而那个人的手正搂在他的腰间。
那个人,正是翊宣。
和苏几乎要尖声叫出来,不过二十年的禁宫生涯让他压制住所有突变的惊慌,他只是慢慢的坐了起来,用被子围了自己看着依然熟睡的翊宣。
他知道,他知道了,......
和苏感觉自己全身一片冰凉。
二十年来因为有人洞悉这个秘密而死了多少人,和苏完全不记得了。但是每次被人知道后的羞愧恐惧还有杀人时的疯狂让他一次又一次的陷入这样的循环,反复进行着,布满了他这二十年来的全部生命。
仿若一个怎么也走不出去的迷阵。
让人疯狂。
他就这样,看见翊宣缓慢的睁开了眼睛。
翊宣的相貌和风采传承自父亲,有一种洗炼干净的清俊。
尤其是他的眼睛,幽黑深邃,看不见底。
翊宣是第二次看见和苏这样的眼神,一如前些天在东宫的对视,也是这样,锋利的如同箭一般。不是平时的和苏,不是经过了刻意伪装的和苏,而是真实的,有些危险,脆弱的和苏。
"殿下,对待救命恩人不应该用这样的眼神呀。"
翊宣笑着起身,毫不在意的坐了起来,就在和苏的面前。
翊宣不是善良的人,他知道自己尤其不能对和苏善良。不然就只翊宣得知和苏如此秘密他就有性命不保的危险。
和苏从不手软。
和苏沉默着,他好像看着翊宣,但是眼神却很遥远。眉似乎永远不能打开般的皱着,眼睛的前面是一片的空茫。
"殿下,殿下,......"翊宣试图唤着他,但是和苏好像陷入了自己的思索中,依然沉默着。
和苏似乎看见了自己的第一个乳母,她总是有些惋惜的看着他,然后脸上带着趣味的样子和别人低声地说笑着,有一天他甚至让和苏全身赤裸着,来和那些老宫女说着些什么。
那个时候的和苏太小了,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总是有些恐惧,他不想看见那种笑脸,一点都不真诚。
可是什么是真诚的笑容,他一直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不想看见那个老乳母。
然后她就消失了,永远的消失在大郑宫中。
后来拥有那用趣味笑脸的人都消失了,然后很多人消失了。
然后,......
"殿下,......"
有一双温暖的手按在他冰冷颤抖的手上,"殿下,你感觉怎么样?昨天晚上本来要去东宫和太医局叫人的,但是太晚了,整个雍京九门都关上了。今天一早我就让他们去了,一会太子的人还有太医就能过来。"
"臣弟看王兄醒了,还以为已经没事了,谁知道现在又,......"
翊宣再说什么和苏已经听不见了,翊宣用被子把和苏裹住,然后揽了过来。
"殿下,有臣弟在,一切都没有关系的,......"
翊宣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再说什么了。
他无法形容刚才看见和苏破碎的眼神时候的心情,只感觉有人在他的心尖上剜了一块,心很疼,而且那一瞬间的感觉竟然是空的。
他无法想象和苏这些年究竟忍受了什么。
现在的他也不想去想这些事情,他只想揽住他,就这么简单。
突然门外传来秀远的声音,"翊宣殿下,你挟持太子意欲何为?"
秀远来到了翊宣的别苑,但是他不能进入这间屋子。
翊宣刚要出去解释一下什么,就听见和苏干涩的声音说,"秀远,不得无理。我一会就出去。"
声音不高,翊宣听见了,门外的人也听见了,秀远安静了下来,道了声,"是",然后没有了声响。
早晨的翊宣别苑只有外面落雪的声音,而屋子中安静的能听见人们的呼吸。
和苏恢复了以往的和苏。
温和有礼,但是绝对的骄傲。
他笑了,那一抹荡漾在唇边的如此的隐讳,翊宣根本就看不清楚。
和苏的眼睛如在朝堂之上一般的枯涩,没有神采。
"真不知道要怎么谢你呢,翊宣。给你添麻烦了。能请你先出去一下吗,我想着衣。"
和苏的声音一直都是这样,有些软,但是不容拒绝。
翊宣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王兄的衣服都是被雪水打湿的,没有洗干净,不能穿了。要是王兄不嫌弃,臣弟这里有这个月刚做的新冬装,王兄好歹换上,不至于再着凉。"
"有劳翊宣。"
一切都是那么的和谐完美,仿佛昨天晚上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翊宣穿好自己的衣服出门,看见秀远面色惨白,肩肘上带着伤,裹伤的布上已经渗出了血。
他感觉奇怪,不过没有乱问。
虽然交待过不要兴师动众,秀远依旧把和苏最为倚重的禁卫军带来了,站在别苑的外面,没有进来。
和苏出来的时候穿了一套湖青色衬了驼绒的袍子,素面。和苏的个子比翊宣稍微矮一点,但是瘦了很多,这套衣服虽然有些宽大,但总的来说还算合体。
手中是他的长剑。
他也不再多说什么,对着翊宣一拱手,算是拜别,出门上马。
这边的人除了翊宣其他全跪送和苏离开。
翊宣看着这队远去的人马,又想起了方才在他的卧榻下胡乱堆放着的和苏的衣服,还有和苏苍白妖娆而独特的身体,还有那双闪动着月光般银色的眼睛。
翊宣发现自己的脑子十分的混乱,他的身体竟然可以清晰的记住把和苏压在身下时候的那种悸动,一种可以让他狂乱的冲动。
他的手压在额头上,脸是热的,而手心已经潮湿。
是汗。
天呀,他不会疯了吧。
第4章
东宫。
太子和苏因为观雪而感染风寒,病了一个多月。翊宣原本以为他会安心在东宫修养,不过从他称病第二天起,和苏一道折子发往内阁和各部,一切事务移往东宫,翊宣心中原本想冷笑来嘲讽他这个从来不肯放松的王兄,不过事到临头,他反倒有几分担心和苏的身体,然后随即否定了自己这么古怪的心思。
这些天来他一直睡不安稳,总是想着和苏要如何处理他知道那件事情,但是在看到和苏一直按兵不动的时候,翊宣的心思越发的忐忑不安。他实在太了解他的王兄了,他掌握了和苏最致命的弱点,和苏不会罢手。不过前些天从禁宫传来另外一个消息倒是让翊宣的心思有一分的安稳。郑王已经知道和苏派人千里追杀他,并且亲自在微音殿教训了和苏,让他以后不能再作出伤害兄弟这样的逆天悖论的事情,这样和苏下手的时候总要有些顾及。
翊宣想到这里,突然感觉自己与和苏为敌总要事事受到他的牵制,不免有几分气馁的意思。
这一天他是他的一个侧妃的生辰,随便吃了几盏酒,看了一会的折子,又想着江南的事情如何善后的问题,不知不觉中爬在书桌上迷糊了起来。
他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情,那是在生命中最初的几年,那个时候的记忆仿佛都蒙上了一片温暖的银黄色。
翊宣的生母是王后,所以他在禁宫中的地位举足轻重,人人都对他好,唯独一个,总是身穿着正黑色绣五爪金龙袍子的男孩远远的看着他,冷冷淡淡的没有一丝的感情波动。
那个男孩子的脸面已经记不清楚了,印象中最深刻的就是他出奇的好看。
有一天,翊宣拿了把桃花捧到那个男孩子的面前,再后来的事情就不记得了,好像他哭了,然后他的母亲只是把他领回了正宫,并没有惩罚那个男孩,这是这些年来唯一的一次。
他的母亲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尤其在后宫,很多时候严厉之至,却好像唯独对那个男孩没有办法,这让翊宣虽然记忆模糊不清,但是却印象深刻到他居然记得那件事情。
他忽然抬起头,发现自己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样子,然后林帧在叫他,"......,殿下,殿下,太子有旨意,召你东宫觐见。"
"什么时候了?"翊宣看着外面朦朦胧胧的天问到。
"快半夜了。"林帧回答。
"那你回复那个人,说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我已经睡下了。"如此夜深人静要他东宫觐见,无论任何事情翊宣都感觉不去为好。
"东宫来人说了,太子的口谕,有紧要事情要说,太子明日里去大郑神宫,再加上病着,估计很长时间不能回京,有些事情不能耽搁。那人说完还说要到司马徐大人府邸,就不恭候着殿下了。"
翊宣一听知道是正事,不敢耽搁,马上起身穿衣走了。他一边走一边捉摸着,太子和神宫主祭祀奚朝有师徒情谊,这次去说不定要去养病,或者有别的其他什么,就这么乱想着,走到门口,雪夜里的风吹起了他的披风,刺骨的寒。他坐在官轿中,听见轿夫的脚还有两旁护送的卫兵的马蹄踏入雪中走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心中有些恍惚。自从和苏病着,他就没有再见到他,每次也总是廷函奏章什么的直接送过来就好,心中对他总是有戒备,不过这次也许是他制胜的机会。以和苏的残缺断不可成为帝国的主宰,但是郑王应该知道这件事情,他为什么不以这个理由废了和苏呢?
刚开始的时候没有想到,现在越想越感觉后面的事情有些深不可测,正想着,啪的一声八抬大轿落在了东宫前,有人为他掀开了轿帘,而迎接他的正是东宫冼马叶洺榛。叶洺榛全部朝服穿戴整齐,站在东宫宫墙外,外面罩着青黑色的玄狐披风,脸已经被这雪冷的有些红,不过精神还好。
"叶大人,有劳叶大人特意出来迎小王。"
翊宣原本以为应该会是秀远在这里迎他,但是当看到立于东宫外的是叶洺榛,虽然感觉有些突然,却心安。叶洺榛虽然年轻,却是前朝宰相之后,十年前的状元。郑王把他放在东宫也有太子太傅的意思,而由他出面的事情一般是朝政要务。
"殿下,太子等候多时了。"
叶洺榛素净的脸上依然很少表情。
"叶大人,怎么没有看见秀远?"翊宣一边走一边说,而叶洺榛冷冷淡淡地回答,"昊大人有伤在身,这些天一直修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