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几页写的非常潦草,和苏知道,那也许就是母亲最后的时刻了。
和苏每次看到这里手都是颤抖着。
"孩子,这也许是我最后对你说的话了。因为我的手已经逐渐不能再拿笔,但是我不想假他人之手告知我想对你说的话。今夜你就在我身边安静的睡着,你的眼睛闭上,长长的睫毛因为呼吸而微微颤抖着。你的脸色红扑扑的,我真的很想亲亲你,但是我不敢,我怕吵醒你,......"
"......,和苏,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这些天我都不敢入睡,因为我的身体是如此的残破,我害怕,如果睡去就无法再此醒来。你就在我的身边,我贪婪的看着你,一直看着你。我想把你的样子刻入我的脑中,陪着我走完最后的人生。"
"和苏,终于到了最后,我的手几乎无法承受毛笔轻薄的重量。孩子,母亲舍不得你,但是最终还是不能不放手。这个大郑宫是如此的阴冷,即使是夏日最灿烂的阳光也无法温暖这里,温暖那一颗一颗被冰冻的心。和苏,我可怜的孩子,我知道你的生命必将是残缺的,我得到了你的父亲立你为储君的承诺。他在神明和历代先王面前发誓,你必将是下一代郑王,永不更改,如果他违背了誓言,整个大郑王朝都会遭到诅咒的。但是,孩子,什么誓言,什么神明都是虚幻的,那只对小民百姓有束缚力,你的父亲从来不相信这些。世界上最难以依赖的就是你的父王,因为他不只是你的父亲,他更是大郑王朝的主宰。"
"大郑宫里没有失败者,在这里,失败的人是没有资格生存下去。只有成为唯一的胜利者,你才能有尊严的活下去。"
"所以,孩子,勇敢一些,无论多么困难都要坚持下去,你必将是下一代郑王,你的名字将做为一个国家的年号被载入史册,而不是被那些无聊文人在感慨历史的时候偶然提起。"
"我会为你祈祷,......"
吱呀一声,寝殿的大门被缓慢的打开,和苏看见平时侍侯的宫监准备好了盥洗的东西走了进来,但是他们看见和苏站在窗前的时候都有些诧异,不过他们迅速恢复了低眉顺目的神态,熟练的侍侯着。
翊宣醒来的后有些迷茫,他对昨夜有些印象,他甚至还能记忆起舞姬纤细扭动的腰肢,还能清楚地感觉到那种噬骨的销魂。但是中间有些记忆又是模糊的,他似乎在梦中抱住了和苏,他的身体上还残留着和苏清冷柔软的记忆。但是当他挣开眼睛后只看见和苏床上微微摆动的红色流苏,殿内似乎还若隐若现的浮动着白昙花的香味。
他一下坐了起来,忽然发现自己身上没有着里衣,只是松松的穿了件白色苏丝内袍。也许听见内殿有些动静,外面有个小宫监轻轻推开了门,隔着很远看了他一眼,看见他坐了起来,赶紧把门打开,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跟着很另外三个人,都各自端着盥洗的用具,侍侯翊宣起来。
翊宣把自己内心的疑惑压下,镇定的让宫监们服侍,然后他在擦脸的时候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王兄呢?"
一个长相还算清秀的小太监接过他递过来的丝巾,用那种雌雄莫辨细声音说,"殿下已经去东宫前殿政事阁了,临走的时候还吩咐,说翊宣殿下昨夜喝醉了,今晨肯定不舒服,让我们小心服侍。殿下,这碗是醒酒汤,已经煨了一早上了。"
翊宣知道和苏还有内阁几位负责枢臣每天早上天微微亮就要到政事阁,要是赶上大朝,那在雍京的文武百官日升之前必须到大郑禁宫奉正门,所以他对于和苏这么早就去政事阁并不感觉到意外。
他轻轻的哦了一声,结果太监递过的碗把汤水喝了进去。
那些太监为他穿着好衣物,都是簇新的锦缎绣袍,不过翊宣稍微感觉这些衣服穿在自己身上有些不是很合适,它们并不如相同样式的袍子那样的宽大,他问,"这衣服是?"
还是方才回话的那个小太监笑着说,"殿下,这是太子这个月新做的衣服。太子临走的时候说您昨夜醉酒,把衣服都弄脏了,不能再穿,所以取了太子的绣袍,也许不是很合身,请殿下见谅。"
醉酒了吗?
翊宣很想回忆昨夜。
"对了,你听说过江南春吗?那是什么样子的酒?"
"江南春?殿下,我祖籍在金陵,倒是听说过那种酒。其实那是一种用秘方炼制的米酒,刚开是成酒的时候不过是有些浅淡的黄色,并且味道也不是很好,听说储藏得久了那酒的颜色会逐渐变成莹绿色,味道也浓了起来。五十年的陈酿可以让人闻一下而醉三天。至于街头巷尾传说它里面加入了春情药什么的,都几乎谣言了。那酒很挑人的,有的人喝了千杯不醉,可是有的人喝却醉的不省人事,还有些人更是荒唐迷乱不能自治。不过那酒已经失传很久了,殿下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酒还分人吗?"翊宣独自品了一下这话,然后突然笑着说,"你这狗才真会说笑话。我昨天好像听说了这个酒,所以问一下。解释的不错,想要什么赏赐?"
"殿下说哪里话,我只不过是东宫里面时候人的,说出话来殿下喜欢就是奴才最大的赏赐。"
"不用那么担心,东宫的规矩我知道,你们不能要外人任何东西是吗?太子的规矩最大,你们要是怀了规矩要受重罚的。那,这样好了,我去和王兄说说,说你侍侯的不错,让他赏你怎么样?"
那个小太监知道不能再争辩,赶忙跪下说,"奴才的福分,多谢殿下。"
翊宣听着微微地笑了。
第8章
三月,当所有的雪完全融化,城外的桃花开到最艳的时候太子和苏代郑王在神宫祭天,雍京六部九司凡是在京的官员一律出城跪送太子出京。
这天清晨,随着城外远山上护国寺晨钟敲响,雍京九门同时开启,千斤生铁打造链子缓缓拉下,沉重的包金木门被三十个健壮的汉子缓缓推开,城外的千里桃花一下子闪耀在城中人们的眼中。天宇如洗,万里碧蓝,朝阳撒下万丈金光,上苍把一座辉煌艳丽繁花似锦的雍京又还给了人间。大政禁宫朱墙黑瓦越过了雍京参天古树在人们呈现画栋雕梁,兽吻驼铃,昭示着帝王的尊贵和威严。禁宫奉正门前的御街上已经排满了和苏的仪仗。这条从奉正门至雍京北门的长街长达二十里、宽为二百二十步。这里不仅是帝王銮驾、卤簿出入、诸国使者晋见的必由之路,而且是大郑王朝繁华强盛的象征。(颜廷瑞•汴京风骚)
此时偌大的一座城池几乎是安静的,所有的官员穿戴整齐跪在天街两侧。近卫军已经封城,那些百姓只能远远看着,不能走近。
太子和苏身穿纯黑色五爪金龙锦袍,头戴明珠冠端正地从奉正门走了出来。他宽大的袍袖随着微风一起一落的飘动,袖子中露出他的手,修长消瘦而苍白,握住还飘荡着金色丝缎的圣旨卷轴。和苏挺直的腰身,雍容的步伐,还有在他的嘴角眼梢挥之不去的淡淡沉静,这一切都昭示着凤子龙孙刻入骨中的骄傲。
二百年前,郑王文御一统江山,这个曾经是天下四大诸侯国之一的郑国成为不可一世的王朝,统治郑国近千年的姬姓王族自那时起更改了族姓,以轩辕为名,称霸华夏。
和苏出生在这样古老的王族。轩辕王族的历代郑王容貌端丽,而如此的血统到和苏这里却得到了近乎升华的继承。他的眼睛在这样的阳光下如同暗幽的深潭,可是侧面看却似乎能流淌出如水银般的银色光泽,还有他白皙的脸色,尖削的下巴,还有单薄浅淡到近似成一条线的嘴唇,让他本人如此的出色,以至于帝国储君最华丽的龙袍都不能分散他的耀眼。
五王子翊宣跪在出城的车驾旁边,他的头微微侧着抬起,看着走过来的和苏,然后又悄然低下。
他已经很长时日没有跟和苏单独见面了,自那此夜宿东宫之后,和苏再也没有单独面对他。他想要见和苏都要到东宫洗马处递上折子,然后再按照东宫的规矩排出日子。
翊宣等不了,他不想等,所以和苏一直没有给他机会。
他隐约知道为什么。
那夜的东宫,连空气中都浮动着暧昧的味道,这是清晨那注白昙花香都无法掩盖的。
这次太子代郑王祭天时,郑王特许翊宣随行,这让他很兴奋。因为每三年一次的祭祀大殿是郑朝最神圣的仪式。它可以向满天神灵障显郑王的伟烈丰功,站在大郑神宫百丈高台上,俯瞰苍茫国土,这会是成为君临天下最为酣畅淋漓的体验。(苏童•才人武照)
不过他在得知郑王的意图的同时,看见了旁边和苏眼中的黯然,然后就是空茫。
和苏翊宣都明白,郑王此次举动的意思,他想要逐渐给予翊宣同等于和苏的荣耀。但是作为近似相同的人,翊宣明白和苏那种被人盘剥了权力后的隐隐不甘。
不过和苏很快恢复了,银色的光辉又回到了他的眼中。
翊宣看着这样的和苏,总是感觉他就近在咫尺,可是一旦翊宣想要触摸和苏,他又会是天涯之远。
和苏登上太子銮舆,他看了看跪在身边的翊宣,今日的翊宣也是全套朝服,黑色龙袍在晨曦中展现王子贵重的身份,锦绣滚边的宽大袖子因为他跪下而平展地铺在天街的地面上,漆黑色的头发整齐的束缚在明珠金冠之下。他低着头,和苏仅仅可以看见翊宣光洁宽广的额,还有两道如剑锋般的眉。
他放下了銮舆上的帘幕,手中攥紧了郑王祭天的诏书。
外面一声"起,......"拖着长长的尾音,随后和苏感觉銮舆缓缓开始移动,用厚重的牛皮包裹的轱辘压在天街平展的路面上,没有颠簸,也近乎没有声音。
翊宣骑马,他利落而姿势优美的上了马,手中控制好缰绳,跟在和苏的銮舆左边,他们的身前身后都是大批的御林军。
那些御林军身上全是明晃晃的铠甲,他们腰间佩长剑,有一队人手中甚至拿了长矛,棱形的兵器锋利部分散发着冷冷的光芒。即使已到春天,清晨还是有一些薄雾冥冥之感,兵器上面凝着极其微细的水珠。
雍京北门用青黑色的砖石建造,高大的城墙之上是三层城楼,看上去峥嵘嶙峋,钩心斗角。这里并不像一般的城门那样雄伟壮丽,这里的坚固带着一丝微微的血腥味道,那是二百年前文御王按照守护城池的堡垒而建造的。
当年的一场战役中,敌国军队围攻雍京,这里的男儿为保雍京不失,有九成人埋骨于北门城墙之外。敌人的进攻也异常猛烈,城墙上的血铺天盖地流下,染黑了城墙的砖石。
在那以后的数十年之间每代郑王登基之时都要举行隆重的超度仪式,为那些死去的亡魂引导一条通往黄泉的路。
二十年后,当新一代战士成长起来,人们会强迫自己遗忘那个噩梦般的过往,不过有人说,这里的血腥味道永远无法消除,无论经过多么漫长的时间。
翊宣在马过北门时,抬头看了看这里浓黑色的城墙,岁月已经让它变的有些老了,而且出现了斑驳的痕迹。马蹄踏在天街上有着一叩一叩的声音。
太子銮舆旁边的帘幕被掀开了一个缝隙,和苏的眼睛透过那个缝隙看着外面,翊宣正好就在他的眼前,翊宣侧着弯了一下挺直的腰,稍微凑近和苏对他说,"王兄,有什么吩咐吗?"
和苏的眼睛一直盯着这里高大黑色的城墙,细致的眉挑起眼睛也跟着向上看。他的眼睛微微眯起,似乎要把这里每一块城砖都要看的仔细。
城门的阴影把整个队伍都笼罩在内,和苏侧一些头,看见了銮舆前方的路。一片开阔的粉白色桃花,九曲镐水泛着粼粼波光。
城内城外两重天地。
和苏一笑,对翊宣说,"再走一会,出了城我们安营,然后把这些衣服换了,轻车简从上大郑神宫。那里的路不好走,要是这么堂而皇之地走下去,还没有到神宫大家都没有力气了。"
翊宣听完也是一笑。
因为早晨有百官送别的仪式,所有人都是里外七层朝服。那些头顶乌纱帽子的人头上还轻快一些,可是翊宣和苏两个人甚至还束发带冠。两顶金冠配上红色宝石南海珍珠,都不下三十斤的重量。如果他们当真这样一身上山,恐怕天黑都无法进入神宫中。而且明日就是吉时,也是开坛祭天的日子,无论如何都不能耽搁。
"王兄的体贴是我们的福气,翊宣求之不得。"
和苏眼见他们的车驾已经逐渐走出城门的阴影,那片灿烂的桃花晃了他的眼睛,他把帘子放下,而翊宣也挺直了腰身。
所有人都沉默着,只有马蹄的声音,叩在青石路面上,很清脆。
大郑神宫就在岐山,前面是太庙,供奉着历代郑王的灵位,而神宫本身是方圆十几里,依山而建上下错落的一片院落宫殿。
从雍京向东到岐山大概是三天的路程,由于晌午时候和苏安营整装,所以黄昏之后又赶了一段路程,到天完全黑了之后和苏才让近卫军在镐水一个缓弯的地方重新安营。他吩咐下去准备饭食,和苏翊宣就给自留在自己的帐内盥洗休息。
翊宣换下白天沾染风尘的衣物,突然想起什么,走出了自己的大帐,到和苏帐前。他看见这里点燃了一盏孤灯,门外是如同木雕一般站立的卫兵,而军帐帘幕拉起,翊宣可以看见居中而立和苏的后背,昊秀远在帮他整理衣服上的褶皱。
秀远的手指轻抚在和苏白衣绣着的龙纹之上,然后把和苏披散的头发全部撩起,拿起玳瑁梳子仔细梳理。他说,"这些天似乎又瘦了一些,冬天本来能胖一些的。"而和苏轻笑,"这些天事情多,等忙过这一阵子就可以好好休息几天了。"然后和苏似乎听见外面的脚步声,侧了一下脸对外面说,"是翊宣吗?"
月光照入大帐,翊宣看见和苏的脸上泛着清冷的光。这个时候秀远已经梳理好了和苏的头发,把它们轻轻垂在和苏的后背上。他侧身一躬,退到了一旁,而此时和苏转过了身子,看着外面的翊宣。
翊宣也是一身白袍,漆黑色的头发用玉环扎起垂在身后,另又有几缕绕过耳骨撒在前胸。他一笑走了进来,对和苏说,"王兄,前些日子翊宣在东宫醉酒,对王兄多有打扰。后来一直事务繁杂,还没有向王兄道谢呢。"他本来有一些事情要对和苏讲,但是当他看到秀远方才浮动的指尖又感觉自己不想再说。不过既然人已经到了这里,总要说些什么,这才对和苏继续说,"就是不知道王兄还对什么东西看的上眼。"
和苏没有说话,他对秀远微微点了一下头,秀远看了看眼前的翊宣沉默这退出帐外。和苏这才对翊宣说,"坐吧。弟弟不过是醉酒东宫,而我可还是欠你一条命呢。那天夜里要不是翊宣,和苏也许已经再世为人了。"和苏把自己袖口拢了拢,这才坐到翊宣的对面。
大帐中一切从简,这里也是仅有一张木桌,两把椅子而已。还有就是帐内铺好的卧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