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我没事儿。"静月擦擦眼泪,勉强笑笑:"你不用管我,我自己有主意。你能做的,就是千万要帮姐守好这个秘密,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小海,能答应姐麽?"
静海刚想说"不行",瞥见静月诚挚的眼神,又吞了回去,半晌,才慢慢挤出一个字:"好。"
"谢谢你,小海。"静月脸上,头一次露出释然的微笑。静海看著她,心里突然说不出的沈重:他头一次知道什麽叫无力感。他还不清楚,姐姐打了什麽主意。但不管是什麽主意,直觉告诉他,都是不该去做的。明明不应该,任何人,包括他自己,却没办法去阻止。这样强烈的无力感,和静月那释然的笑容,形成了鲜明的落差和对比。
那天晚上静海从姐姐房里出来,什麽都没说,只是默默地和父母在一起吃饭。母亲又恢复了常态,时不时和父亲聊著今天厂里又分了一百斤大米;她昨天卖的热带鱼有一只是单眼泡儿;今天市场上有个小偷抢了一个老太太的钱包却没人追。静海闷声扒著饭,眼睛抬都没抬,只在最後吃完的时候飞快地向父母瞥了一眼:父亲哼哼哈哈,敷衍著母亲的问话,母亲正在往他碗里填饭,眼睛有些红肿。然後静海到厨房把自己的碗洗净摞好,回到自己的房间,那天晚上都没再出来。
二
平凡人家的生活,注定每一天都是平凡的。像静海这样的人家到处都是。无论内里演绎著怎麽样的悲欢离合,单从表象上来看,却好像是树叶一样,千篇一律。静海从来没有否认过自己以及自己家庭的平凡。所以,他不能理解,为什麽这种事会发生在他这样的家庭。这种只能在电影电视或小说中遇到的情节,在他看来,从来都是不切实际的而且遥不可及的。所以,他不能不迷惑,不能不觉得不公平。
他不明白。想了一整天也没能想明白,甚至越想越糊涂。到了放学的时候,他终於放弃了思考,急急忙忙收拾东西往家赶。他总觉得还需要再问姐姐点儿什麽,具体是什麽,他也不清楚。只是他这个欲望非常强烈。走在路上,越来越强烈──他还有话没说完,他还有事要问静月。於是他拼足了力气,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家。但是当他回到家,只看见父亲在悠闲地给热带鱼换水,母亲正在厨房切黄瓜。他满屋子转了一圈,没有再找到半个人影。静海终於忍不住开口问:"我姐呢?"
父亲没听见,依旧拿著网子捞鱼。母亲切完黄瓜,又拿了块肉切。一边切一边说:"你姐今天回学校去了。"
静海忍住了重复一遍的冲动,转身进了姐姐的房间。小房里右边放著一张床,床边是写字台和转椅。墙上贴著各种色彩乖张绚丽的油画、海报。桌子上杂七杂八的化妆品,镜框,头绳,首饰。他又回到自己的房间,发现在电脑的键盘下压著一只信封。他掏出信封,里面装著五百块钱和一张小纸条。纸条上娟秀的自己写著:小海,这五百块钱给你拿去买点儿喜欢的东西。姐姐会照顾好自己,不用挂念。好好念书,听爸妈的话,千万记住我们之间的约定。姐姐会常来看你的。
静海呆呆地看著落款的"静月"二字,一屁股坐在床上。其实他想明白了,只是不愿承认。他知道姐姐会这麽做。她要从他眼前消失,从这个家消失。她要他们就当没有她这个女儿,她要让时间的流持磨灭这一切,她除了这麽做,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可选择。但现在,时间还没有流逝到足够远的距离,所以静海无法接受她的突然离去。
"妈,我去同学家那点儿复习资料,一会儿就回来。"静海随口编了个理由,匆匆出了门。
他赶上最後一班公交车。车里空荡荡的没几个人。他挑了最後面的座位坐下,看著窗外的夜景。华灯初上,整个城市以一种令人目眩神迷的速度疾驰。静海疲倦地将头靠在车窗上,什麽都不愿去想。他不能理解的事太多了,包括别人,也包括他自己。只不过现在他无暇顾忌自身的疑惑,他的全部心思都已经放在他姐姐身上。即使知道无济於事,他还是想去找。这世界上永远存在著更好的选择,却几乎没人能做到。就像姐姐,就像静海。
静海在姐姐的大学附近下车时已经八点半了。门卫拦住他,要他出示证件。静海当然没有,於是他央求门卫说求你了让我进去吧。我来找我姐姐的,她是你们学校大三的学生,就在七舍住。门卫看了他几眼,觉得不像是特意来捣乱滋事的社会青年,就说好你进去吧。不过可得快点儿,十点半就关门了。静海感激地道了声谢,进门。
他这是第一次来静月的学校。因为时间挺晚了,校园里显得有些安静。偶尔有几对儿男女朋友,手牵著手,亲亲热热地从他身边经过。静海不太好意思地别过头,脸上突然有些热。
静海只知道他姐姐住在七舍,但不知道具体的房间。七舍的舍监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正坐在门口织毛衣。静海礼貌地问阿姨,请问一下,高静月住哪个房间?妇女抬头看他一眼:这是女寝,男生不许进。静海说我是她弟弟,阿姨您就通融一下吧。妇女"嗤"一声冷笑说哟,我才赶走个哥哥,这儿又来了个弟弟。也不知道计划生育都计划到哪儿去了。妇女说话声音很大。正好有几个女生上自习回来,听见她的话,都偷偷瞄著静海,吃吃地笑。静海再迟钝也能听出话里的意思,有些著急地红了脸,说阿姨我真是她弟弟,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说你是高静月的弟弟?"
自 由 自 在这时候,真好有个女生也在往里进。听见静海的辨白,突然停下来。静海回过头,说是啊,你认识我姐?女生笑笑:怎麽不认识,她跟我是一个寝的。不过她这学期就搬出去住了,也不怎麽上课,我平常都看不见她。
"哦......"静海有些失望地应了一声。然後他抬起头问:那你知道她现在住哪儿吗?女生摇摇头:不知道。她就期中考试的时候回寝住了几天,考完又出去了。我们也不知道她住哪。静海踢踢脚下的地砖,又不死心地问:那电话呢?你有她的手机号什麽的吗?女生很惊奇地回答:你不知道?你是她弟弟都不知道,我们上哪儿知道去。末了又用疑惑地语气问:你真是她弟弟?
静海已经没心思和她浪费口舌了。他含糊地应了几声,便匆匆消失在渐深的夜色中。
他的确不知道静月的手机号。静月的手机号换了一个又一个,根本没个固定的。每次换号,又不见得通知得到他,所以静海根本就无法通过这种方式,联系到他姐姐。
似乎已经没办法了。静海默默地向大门口走去──事实上,一开始就没办法可想。只是他习惯性地偏要来找静月而已。现在,由於静月安排,静海想找到她已经没有可能。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等著静月主动找他。因为在静月留给他的小纸条上,用温婉秀丽的字写著"我会回来看你"。静海念念不忘这句话。他也相信:姐姐会信守诺言,像他一样。他抓著这棵慰藉精神的蔓藤,梦想著总有一天,一切会回到昨天以前。甚至要比昨天以前更加美好。他懂得期盼时就一直在期盼的美梦,一觉醒来就会成真。一家人其乐融融围坐在餐桌旁,电视边。偶尔拌嘴,也只是和谐音符中一段小插曲。他坚信──以前信,现在更加相信。他是个平凡的人,生在一个平凡的家庭,每天过著平凡的生活。因此,他只渴求平凡的幸福。这样的生活,这样的世界,或许真实,但不属於他。
但是,如果他能预知未来将会发生的事,那麽他就会知道:他错了。现在的一切想法都错了。他以为这就是戏剧化的人生,不平凡的人生,不公平的人生。但这一切都只是个开始。以静月的离开为契机,真正属於静海的戏码才刚刚上演。此时的静海并不知道:这即将拉开帏幕的舞台,将改变他的一生。
三
"小海!这边这边!"
"快!快把球传给小海!"
自 由 自 在"抢啊!快投......耶!进了,小海真厉害!"
"高二六,加油!小海!加油!"
"小海小海我爱你!我们大家都爱你!"
烈日炎炎。本该是午休时间的校园却因为一场篮球赛而分外热闹。场上的人声,啦啦队的呼声交织在一起,将赛场的气氛推倒最高潮。静海抹了把喊,抬手看看表:还剩一分锺。然後他左躲右闪,闪过了对方四个队员,又轻轻一跳,手中的篮球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连蓝筐都没擦到,直直落下去。球下坠的一瞬间,全场结束的哨音响起。78:49,高二六大比分领先,战胜了高二四,夺得了校篮球赛的冠军。静海显然是全场的焦点人物,他一个人就得了三十七分。球赛一结束,围观的那帮女生就兴奋地尖叫著,纸巾矿泉水都递过来。除了高二六的女生,还有不少围观者是外班的。有开朗活泼点的,看见静海过来,热情地打著招呼,递矿泉水。大部分内向文静的,只静静站在阴凉地方,几个人交头接耳。不知谁说了句什麽,大家哄然一笑,又不好意思地闭嘴,微笑地不时向静海这边张望。静海随手接过一瓶矿泉水,说声"谢谢",然後就钻出人群,来到了学校的澡堂。
脱了衣服,拧开水龙头,静海用力抹了把脸。他喜欢打篮球,也挺会打篮球,但他不爱出风头。要不是班里打前锋的男生比赛前拉肚子上不了场,他也不会打了一身臭汗。班长软磨硬施了一上午,静海被磨的不耐烦,虽然心里不愿意,还是勉为其难地上场。他不愿意为难别人。虽然,没什麽特别深的感情,但一旦求到自己跟前, 即使不愿意,他也多半会答应。他不太愿意和人交往,但却经常为了别人自己吃亏。这种不爱计较的性格,静海比他爸爸要复杂得多。
"小海,一猜你就在这儿。"静海转过头,看见班长笑嘻嘻地走过来。静海在男生中出了名的洁癖,最讨厌满身臭汗。他的衣服总是洗得干干净净,穿的整整齐齐。他的运动鞋一尘不染,上边露出雪白的纯棉袜子。他额前的刘海总是柔顺地副伏在一侧,刚刚好遮住眉毛。他不常笑,但只要一笑就会露出干净齐整的牙齿。他的指甲修剪出一丝不苟的弧度,没有一丝污垢。尽管如此,静海绝不会刻意强调这一点。虽然他认为:爱干净是件好事,不论男生女生。可在那些汗臭熏天的男生面前,他是不会彰显自己的特别的。他只是他们中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一员而已──虽然只有他自己这麽认为。
"唉,小海你可真帅,把那帮丫头都唬蒙了,一个劲儿喊你的名字呢!"班长带了丝羡:"连三班的陆小婷都来了,她可是他们班公认的美女啊!那身材,那脸蛋,真是......"
"我洗完了,你自己慢慢洗吧。"静海关了水龙头,擦著头发走出去。班长说的那些,他根本就没印象,甚至可以说讨厌。他本来就不喜欢成为焦点,再加上一群女生,刺耳地尖叫呐喊,在他听来都是噪音。他不喜欢那些热情过度的狂热女生,尤其是这样的女生有一堆的时候。他看著那黑压压的人群,突然就会觉得说不出的恶心厌恶。
静海长到这麽大,唯一能让他花心思的女人,只有他姐姐。
"放学啦。"
自 由 自 在傍晚的时候,静海回到家。母亲看见他,打声招呼,就又去忙著准备晚饭。父亲照例,带著花镜坐在桌边看报纸。静海打了声招呼,扔下书包,到卫生间洗了把脸,把白天穿的T恤衫换下来泡在水池里。做完这一切,晚饭也差不多弄好了。静海擦擦手,来到餐桌旁。
"来,小海,多吃点才长得快。"母亲夹了一块排骨放在静海碗里。静海看著堆得高高的碗皱眉头:"还长啊,都一米八了。我又不去打篮球当模特,长那麽高干什麽。"
"你这孩子,光长个子不长肉。一米八,也不看看你几斤几两分量。那麽瘦哪有体力学习!"母亲喋喋不休地夹著菜:"你眼看著要高三了,这一年可一定要抓紧。我和你爸没出息,老天有眼,生出年这麽材料的儿子来。年可得给咱老两口争气......"
"哎呀知道了。"静海有些不耐烦地放下碗:"妈,跟你说个事儿。咱们假期补课,从明天晚上起晚课延到八点半。晚饭我在学校吃,你和爸就不用等我了。"
"八点半?你们学校抓的就是紧,不愧是重点,这样才对学生负责任呢。"母亲很高兴:"那你在学校可得好好吃饭啊,别乱吃东西。"
"恩。"静海放下碗:"我吃饱了,学习去了。"
静海说完,头也不回进了自己的房间。
静海翻开数学书,看了一会儿,开始呆呆地出神。他吃饭的时候不耐烦并不是因为母亲的唠叨,而是因为她话里话外,总把他是他们夫妻"唯一的希望"挂在嘴边。有时候静海甚至怀疑,:他们是不是已经将他们另一个孩子忘了。事实上他们真的在这麽做。自从上次姐姐大吵一通离开家後, 一个多月了,父母再也没提起过静月。他们大概是彻底灰心放弃了,而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静海身上。他们已经不想再管,也管不起他们的女儿了。所以这一个多月,静月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彻底消失在他们之间。
"什麽嘛。"静海烦躁地放下书, 一手撑住额头:说什麽会回来看我,一个月了头影都不见,根本就是在敷衍我!他有些生气,却没办法。他学习时间本来就紧,再加上他根本找不到能联系到静月的方法,所以,除了抱怨,他无法可想。想到怒火中烧的时候,他甚至觉得他也应该像他父母那样,尽力把他姐姐忘了,就当没有这个人。
想的累了,静海干脆将书扔到一边,打开电脑。他上网从不玩游戏,因为他觉得那是在浪费时间。他只偶尔下个围棋什麽的,其他时间就用来查资料。不过今天他没什麽资料可查,就漫无目的地闲逛。鼠标左点右点的,突然停下来,屏幕定格在一副照片上。
那是一篇娱乐新闻,是说某个明星到国外某海滨拍了套写真集。写真集的封面就是静海现在看到的照片。静海目不转睛地盯著屏幕:蔚蓝的海边,风吹拂著凌乱的头发。迷离的眼神茫然无踪地望著远方,晒成棕色的坚实肌肤闪烁著健康的光泽。被风卷起的白衬衫下,修长的手指卡在腰间的牛仔裤上。扣子没系,阴影处的沟壑若隐若现......这张照片的角度抓的很好,这个明星长的很帅,身材很棒,但这都不是静海注意到它的原因。静海缓缓浏览著照片,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身体发热,喉咙发干......
"小海,我进来了!"
自 由 自 在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把他吓了一跳。他慌忙拔下电源。然後随手抓了本书,清清嗓子说:"进来吧。"
"累了吧?来,喝杯牛奶。"母亲笑吟吟地端著杯牛奶进来。看著静海正专注地算题,摸了摸他的头,没再打扰他,放下牛奶,说句"趁热喝了吧"就离开了。静海屏住呼吸,听见房门咯嗒一声关上。这时候他才发现,书已经被他手心的汗浸湿一片。
静海长长呼出一口气,大张著胳膊,一头趴倒在桌子上。他盯著那杯冒著热气的牛奶,突然笑了一下。他这是紧张什麽?他又没看什麽见不得人的东西,没去看那些色情电影三级片什麽的。他不过是在看一张再正常不过的明星照罢了。他为什麽这麽紧张?
静海扭过头,将脸紧贴住桌子,心里交织著疑惑,恐惧,惊惶,甚至还有一些空虚。
照片是再正常不过,但那是个男人。
四
"小海,你出来一下。"
第二天中午,静海正坐在教室里看书。班长笑嘻嘻地来到他座位旁边,敲敲桌子。静海跟着他来到走廊:"什么事儿啊?要还是篮球比赛的话免谈,我可不想再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