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阔天————苍夜
苍夜  发于:2008年1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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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向觉得成长的环境对孩子们影响最大。
姐姐去世后,姐夫埋首朝政之事,对家里关心不足,造就了侄儿杨雷那种沉默却心思敏感的性情;谢亦痕城府深沉,圆滑聪慧却不失正直,多得宜于他那拥有羽国最雄厚经济势力的谢氏家族自幼的教育;冷琪如今颇为任性,则有大半是他娘亲娇惯的结果。
而聂澄歆的早熟和隐忍,想来是同颠沛流离的童年紧密相连。
记得小小年纪就失去父母的他,在笕然殿下和姐夫的陪同下,与孪生妹妹初到冷家庄时,沉默寡言,勤奋老实,绝不同人多说一句话,俨然封闭在他们二人的世界里。
琪琪是独子,好容易来了一个可以陪他的同龄人,自然是百般纠缠。也亏得澄歆总是千般忍让。直到后来谢亦痕入了门,冷琪才渐渐地不再烦他。
自幼目睹权势阴谋,身负血海深仇,聂家这两兄妹,一个起早摸黑地练习武艺,一个拼命地钻研医学毒药,我以为笕然殿下将他们送来,是为了刺杀谋害生身父母的得势奸臣,以报灭门之仇。
"不,皇上昏庸,才会听从奸臣的谗言,以后笕然哥哥即位为王,定能建立一个清明公正的朝廷。那时,我们要助他一臂之力。"出落得水灵清丽的少女眼里瞬间闪过坚定不移的光芒,那是全身心的信赖和期望。她一旁的双生哥哥淡然笑着点头。
那一年,聂家兄妹刚满十六,与小师叔楚凌,恰巧同岁。在他们的强烈要求下,被昭立为太子的笕然以护卫之名,将二人带回了宫里,小雷也被姐夫接回了京城。
也正是那一年,师傅仙逝,谢亦痕提出要同孑然一身的楚凌一起闯荡江湖,我同意了。
两个都是悟性极高武功精深的少年,聪慧而狡黠,狂妄而豪迈,一唱一和,搭配默契,很快在武林上扬名开来。甚至曾经有一段时日,江湖中人一提起冷家庄的这师叔侄俩,不是敬佩得五体投地,便是畏惧到浑身瑟缩。
只有冷琪被独自留在了逐渐清冷的山庄。
得知楚凌和谢亦痕为了避免他跟上,竟在深夜里偷偷离开时,他把自己关在房里两天,一步不肯出来。之后的一年多时间里,他再不曾提出去行走江湖,原本开朗活泼的人性情一天天变得乖僻而暴躁。直到很多弟子都因受他欺负而悄然离庄,知情后我极为愤怒,一顿毒打之后将他关在地下室反思。
五天后,琪琪打晕了送饭的王叔,逃出了冷家庄。临走前,他用剑在墙上刻下了一行字。
"今既为赘,何须回头?"
我这唯一的儿子,就这样于十八岁的隆冬,两袖清风地离开。
正在我飞鸽传书召亦痕和楚凌帮忙搜寻他下落的时候,远方的皇宫里发生了影响我们一生的变故。

一个夜里,两年未见的杨雷和聂澄夕秘密地来到冷家庄。澄夕漂亮的脸上掩不住的疲惫和憔悴,小雷则身上到处都是细碎的伤口。
"奸臣诬陷笕然殿下协同下面的大臣造反夺位,皇上糊涂,竟信以为真。如今笕然殿下被囚东宫,爹和几位大臣皆被关在天牢。请舅父和冷家庄的各位兄弟帮忙营救。"
我大吃一惊。身为太子的笕然全然没有夺位的必要,皇帝百年之后王位一样是他的囊中物。连这点都想不到,宁可听信谗言囚禁自己儿子的昏君,莫不是要将羽国带向灭亡之路么?
"我们带人营救,不慎中计,反倒更让人咬定说纠集兵力图有所谋。"聂澄夕跪在我跟前,声音哽咽,"求师傅召回师叔和二师兄,合力救救笕然哥哥。"
我斟酌着轻重。
笕然殿下固然是位人中极品,而我也不可能放任姐夫为这样的罪名丢了脑袋。然而轻易涉足这些同篡位夺权挂钩的事,动辄关联到整个家族的存亡。
聂澄夕两眼红肿,泪眼斑斑。在我印象里,这个灵秀美丽的女子,向来都是淡雅聪慧,偶尔在笕然殿下面前显出俏皮可爱的一面,却从未流过一滴泪。
"哥哥他受伤,如今留守京中。事关重大,徒儿也知道令师傅为难......"她抬头回我的话,或许是看出了我犹豫的神情,她咬牙蹙眉,似是下了重大的决心,"聂家澄夕这条命,最初为笕然殿下所捡,今世怕是只能先偿于他。师傅传授武艺,教养澄夕,此份恩情终身难忘,来世即使做牛做马也一定报答。"
听那口吻,竟赫然是打算破釜沉舟,硬闯深宫,与那笕然太子同生共死了。
那不是一个女孩子的表情,有着须眉不让的刚毅和决然。原来,她早已不是我冷家庄里那个沉溺于医术天赋极高的精灵孩子,一个痴心的女子为心爱的人付出一切时,脸上便会有这种罕见而耀眼的神情。就像当年冷琪的娘亲坚定不移地跟下嫁当年仍是江湖上无名小辈的我时,一样的光芒。
我鬼使神差地应允了。

收到消息的亦痕和楚凌很快赶了回来。
两年的阅历将两个原本稍显青涩狂放的少年磨砺出些许菱角,成熟和张扬两种截然的气质,杂糅却不矛盾,合在一起竟有浑然天成的独特风格。
谢亦痕脸上波澜不惊,似笑非笑;楚凌更是添了几分妩媚色泽,笑起来令人挪不开眼。
他们回来的那日,冷家庄里外惊呼四起。聂澄夕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楚凌难得轻言相劝,谢亦痕柔声安慰,对这个冷家庄唯一的女孩子,大家都多一分怜惜。杨雷没有什么表情,然而他急促不稳的呼吸清楚地告诉我,这个无助的孩子是多么欣喜能盼到救出姐夫的得力帮手。
靠着广博的人际脉络,亦痕和楚凌很快拟订了营救的计划。单是劫狱救人,并不能改变被诬陷的现实,只要奸臣未除,天下之大,却无可藏之所。于是谢亦痕提议暗杀罪魁祸首的奸臣丁容君,楚凌却不同意。
"只是暗杀他,除了多一条罪名,又能有什么好处?"楚凌看着聂澄夕提供的内线名单,眼波闪烁,笑得诡异,"莫不如让他们背起叛逆的罪名......"
谢亦痕好似心领神会,嘴角扬起同样高深莫测的微笑。

十余日后,负责彻查太子党羽谋反案的刑部官员时,在例查赌坊时无意中发现书信一封,发现竟是相国丁容君的管家与北方阐国君主的往来信件。里面清楚昭示出他的主子通敌卖国,企图通过阐国的帮助,达到颠覆政权的目的。
最初勃然大怒的皇帝经一干朝臣的劝说后,勉强保住了丁容君的性命,令刑部彻查此案。
虽然应允还以姐夫等诸位大臣清白,但暂且留他们于皇宫,等待刑部的追查结果;而太子却被丁容君的心腹扣住,日夜看守,以示威胁。
事已至此,夜长梦更多。大家商议决定提前杀掉丁容君,刑部里据说自有眼线会安排其"畏罪自尽"。谢亦痕同楚凌研究之后,准备兵分两路。一方刺杀丁贼,另一方则去保护太子。而我则同剩下的人密切关注姐夫等人的安危。
"怎么分?"楚凌略一挑眉,冲亦痕欣然微笑,"老规矩?"
"不行!"聂澄夕紧张异常,她抓过亦痕自怀里掏出的筛子,"这可事关笕然哥哥的性命呀!"
她坚决要求两人中武功最高的人,去保护她心里最是牵挂的恩人。
谢亦痕转头探向楚凌,后者一副很无辜的表情,脸上很是直白的写着"你说呢?"这样的字句。
"是是,这样的重要任务当然只能交给师叔您老人家。"谢亦痕没辙地耸肩,"身为人师侄,哪里敢盖过风头?"
其实,刺杀重兵看守的朝廷头号疑犯丁容君,和夜闯深宫除掉寸步不离监视着太子的大内高手,哪一样都是挑着命踏进去的沼泽,一不小心就可能丢了性命。这二人,却偏说来似捻花般轻巧。
只是,或许是冥冥之中天有注定。
由于聂澄夕的坚持而最终定下的任务分派,竟是一个契机,从此改变了谢亦痕和楚凌逍遥无拘的浪荡生涯。

后来我曾经问她,是否后悔过当时的固执。
如果不是她执意要求当时武功稍强的楚凌一同去拯救笕然,或许平反之后的笕然太子,只会在无风无浪的平静之中等待着皇上的百年,然后即位,淡度余生。
"不,师傅。"风吹起聂澄夕飘逸秀美的长发,遮住她的眼睛,许久许久之后她说,"那样,他的生命未免太过苍白惨淡。"
我至今都记得这唯一的女徒儿比哭更让人痛心的侧脸。
她是如此坚强美丽,却毫不犹豫地投身一场全然无望的爱情,并且为此付出了青春和真心以外更多的东西。以至于这个对她而言可能是最重要的人离开人世的时候,她连痛快地畅哭都办不到。作为哥哥的聂澄歆只能紧紧地搂住她,好象一放开,眼前背脊挺立的妹妹便会支离破碎。
--真希望有朝一日能看见聂澄夕宛若寻常女子般,得到平凡而简单的幸福。
笕然殿下病逝后,这愿望被我们大家颇有默契地记在了心里。独独当事者音信全无,从此销声匿迹。直到两年后,为了救一个身中剧毒性命垂危的少年,退出江湖的谢亦痕被楚凌所逼,动用前任盟主的情报网,才寻回了当时已被武林中人传为医毒仙子的聂澄夕。
而,依然是为这一句话,我今日又来到京城,希望能从聂澄歆那里找到她的踪迹。

"......师傅,师傅?"聂澄歆低沉的声音响在耳边。
我终于回过神来,看着眼前七分神似的这张容颜:"你真的不知澄夕的行踪?"
"恩,只知道上个月她似乎同人结下了梁子,有人沿着浔河一路往京城来,追问她的下落。"聂澄歆迟疑了一下,"起先我担心她的安危,后来亦痕查过,说那男子竟半点武功不会,我也就放心了。"
"岂止不会武艺!钱财权贵地位皆无,真正百无一用的书生一个!"想起前几日气势汹汹冲进冷家庄的那个男子,我不禁笑出来,"澄歆啊,你可介意未来的妹夫是个文绉绉的夫子?"
楚凌噗地一声将刚刚优雅送进嘴边的茶喷了出来;杨雷和冷琪瞪大了眼,张口却不言;一向沉稳的澄歆也不由一怔。
"舅父是说......那男子对澄夕......"
"不会吧!爹!居然有男人敢娶那个钢针随身携带的毒仙子?"
"天哪,造福武林,大丈夫哉。"
最后还是聂家老大换了口气,平静地问。
"师傅见过那夫子?可是值得澄夕托付终身之人?"
我笑了。

半月前,一个相貌平平家境普通医理不通,武功更是完全不会的男子登门拜访。
李坤。连名字都这般地毫无特色。我上下打量着这个跟冷家庄半点没有交集的男子,疑惑无比。
"聂姑娘尊师如父,所以我直接来拜访您。"他忽然站起来,挺直了那略显瘦弱的身子,"请将澄夕下嫁于我,李某虽不才,无法让她过养尊处优的富贵生活,但指天发誓,真心实意待聂姑娘,此生不渝。"
天知道我那时是尽了多大的努力才能抑制住自己近半晌惊呆后的失态。
"啧啧,我还以为天底下除非再冒出个谢家亦痕,才能包纳下澄夕的古灵精怪。"楚凌边摇头边道,"真是无奇不有呀,想不到堂堂医毒仙子竟会被这样一个文弱书生吓得到处躲藏。"
冷琪怔了片刻,回头对握着他手的聂澄歆笑笑。
"爹,放心,既知情形,我们一定将澄夕找回来。"
这个孩子,终于挖出了谢亦痕这个名字埋在他生命里的疮疤,得以正视身边所有关心他的人。
肯直率地唤我爹爹,不计较当年对他的不理解,想来,聂澄歆的功劳,应是不小。
我看着这个深沉的大弟子,会心地笑了。

"那李坤可还在冷家庄?"小雷出声问道。
"没有,他说要自己去寻澄夕的下落,所以我才独自来京。"
"那,舅父不妨在京城里多住些时日。正好琪琪他们也在此。"如今独守着诺大杨府的小雷面露喜色道,"反正明日有闲人要远去浔河营,可以顺道通知亦痕他们联络澄夕。"
"恩,也好。"难得啊,有如斯大好欺负这狂妄的小师弟的机会,我冲小雷会心一笑,向楚凌点点头,"师弟,辛苦你了。"
某闲人眼眉一挑,表情哀怨。
隔日,楚凌带着不满的抱怨表情唉声叹气地上路。我看见小雷沉静如水的俊脸上若隐若现的微笑。
祥和平静的气息,幸福安稳的暖意。
姐姐,姐夫,你们若在天有灵,见到这样的情景,可会宽心?

章三·浔河近邻镇 谢府 张子宸篇
"你怎么来了?"我瞪大眼睛看着笑吟吟地迈步进门的人,只差没喷出才啖下的茶。
"你可以借勘察易兰之机探望你家堂弟......"只小小甩袖扇风的简单动作,放在任何一个直闯入他人府邸的家伙身上都显漫不经心,却教眼前这人更添魅力几分,"我就不能乘巡视浔河时来看看我最心爱的亦痕么?"
"我只是经过,喝杯茶就走。"
"真可惜,我是准备小住,歇息几日。"
言罢眼波一挑,那人径自迈进大厅来。
"我说师叔啊......"谢亦痕揉了揉太阳穴,"前面那几个字又是怎么来的?"
"亏得我那么想你,千里迢迢来看你,你居然只想着撇清我们的旧情。"楚凌眼含哀怨,反手捶捶肩膀,"果然是有了新人忘了旧爱,你啊......没良心。"
一边的堂弟离儿,可爱的小脸垮下来,竟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无奈表情。
这两师叔侄,感情之好,比起手足兄弟,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其实早在很久以前就听闻过,武林人士颇为尊崇的楚凌同谢亦痕,是冷家庄著名的两大风云人物,逍遥狂放,自小一起习武到闯荡江湖,锄奸扬善,默契十足。
自读书应试入朝为官来,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幸和那样具有传奇色彩的英雄豪杰相结识,更惶论其中之一的前武林盟主竟会为了我家那小堂弟,甘愿退出江湖。

十多年前,当时的太子笕然殿下遭奸臣诬陷被囚东宫。他身边的一干忠臣悍将越是急急地想要澄清他的无辜,皇上越是勃然而怒。以太傅兼礼部尚书的杨定谦为首的二十多人更是触怒龙颜,一并被打入了天牢。
杨尚书之子杨雷当时只是御林军里一个副官,三番五次的群臣劝谏无效之后,他竟带着几个太子殿下身边的心腹强行劫狱,想要救出被囚的太子殿下和父亲。
官任刑部记录典的我本是相国提拔,然而入朝之后,见识过丁容君奸诈阴险的嘴脸,不由憎恶,正值万念俱恢之际,太子殿下笕然竟亲自登门造访,出言挽留。
"张大人正直刚毅,熟识刑典,若是只因对朝中奸邪不满而隐退山林,岂不白费大人苦读十数余年?"笕然殿下扶起跪地请安的我,谦然笑笑,"若大人肯助我们一臂之力,大家齐心,便可推翻奸佞清明朝纲,重振我羽国风威。"
秉烛长谈的结果,是我深深地为这位深明大义却又隐忍坚定的太子所吸引,下定决心帮助他早日毫无障碍地登基即位。
可眼下见他落此危难境界,我却偏偏无计可施,焦急和愤怒夹杂在一起,那段时日脾气无比暴躁。
刑部提审太子谋反案的时日一天天逼近。 自 由 自 在
因为提拔的人是丁容君,我并未划到太子一党中。杨雷和太子的贴身护卫聂家兄妹夜闯禁宫失败后,连夜逃回冷家庄。我尽力掩盖了他们留下的痕迹,并和其余拥护太子的臣工一起,拖住丁贼的心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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