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阔天————苍夜
苍夜  发于:2008年1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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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看着床榻上瘦得让人心酸的惨白脸庞,和日夜守望在他跟前的渐渐憔悴的年轻的新王,无能为力,相顾无言。
一年又半载过去了。秦静全靠着熬成浓汁强行灌下的人参灵芝勉强地撑着。然而想尽了方法,失血过多又身中剧毒的人还是未见苏醒迹象。
宇文毅终于病倒下,长期以来他一直孤独而惶然地支撑着的神经,全线崩溃。御医们群策群力,终见起色——毕竟没有疑难杂症,只是人的身心俱惫,不堪重负。
我悄然通知亦痕,寻找澄夕的下落。无论如何,用刺激甚至以毒攻毒的方法都行,必须让他醒来。
澄夕没有说话,第三天夜里,御林军夜巡时发现一个人影的痕迹,被统领的小雷止了住。
一片嘈杂喧闹的问讯中,深院传来消息,秦静醒了。
自古人云,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我从未想过宇文毅那样冷峻坚强的人也会流泪的那一刻。
床榻边,身着龙袍的皇上伏在孱弱的少年身上,湿了肩头的一片。秦静沙哑着嗓音艰涩的开口,恍如隔世。
所有人退了出去,此时此刻再没有人能融入他们之间。

有人扯了扯我的衣袖。
我低头,对上小雷有所指的眼神。
眼睛半阖半闭的韩靖苍白的脸上因为发烧添上几分嫣红,有些干涸的嘴唇微微颤了颤;宇文毅端过茶水,低头喂了下去。
小雷慌忙将我拽出了房间。两个人闲闲地漫步,坐到后院的凉亭中。
“想我么?”我微微笑道,伸手揽住他。
相差无几的身高让我很方便地窝在他敏感的颈项,恶作剧地轻吹一口气,怀里的人立刻全身紧张起来。他回过头来,愠怒地瞪我,微褐色的脸庞上涌上几分嫣红。
呵呵……果然是屡试不爽啊……
大概是因为家族的关系,自童年起就鲜少拥有家人的关爱,平时看起冷静可靠的小雷,个性谨慎,办事认真,是京中公认最稳妥的将领。在我看来,闷声不支,什么都放在心里才是真的。
“小雷啊……你难道不会觉得什么都计划好了,才按部就班地去做,很是无趣?”
被问得一怔的人低下头,皱起眉头,倒像是真在深思一般。
我怎么觉得……在我几乎把这问题忘掉时,小雷很认真地说,我这一生凡是冲动而行的事,几乎都和你有关。

时间最是冷漠无情。无论这尘世间历经多少变迁,从不会为谁稍做停留。太阳依旧东升西落,哪怕再是漆黑无光的夜,也终有破晓天明的一刻。
笕然的离去,带走了许多人的许多东西。
以杨家父子为首踌躇满志的忠臣,痛失明主;黯然神伤的冷家庄义士,惋惜不已;悲痛欲绝却始终没有掉下一滴眼泪的聂澄夕,以后立誓不入皇宫一步,从此行踪不明;孤寂绝望的宇文毅,顶着所有强加下来的担子,日夜守着昏迷不醒的秦静……
没有笕然的日子,所有人依旧得面对现实努力地活下去。
亦痕特地赶来了京城。原来遍寻不着的我,才是大家最是担心的一个。
几年不见的他褪去了原本浪荡狡黠的外壳,浑身上下满是平和沉静的气息。
“当年你为了他,选择了这官家皇城。”亦痕揪着我的衣领,口气是不带怒意的冰凉,“如今他不再了,大不了又回到孑然独身,逍遥自在的生活…至于将自己弄得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么?”
呵呵,原来每个人都以为,我是为了笕然放弃了所有的潇洒惬意,被缚在这风起云涌的权势争斗里,身不由己。如今笕然去了,自是再无人能困住我的羽翼,理所当然应当抛下这皇宫深院的一切,重回江湖,潇洒度日。
他们都错了。 自 由 自 在
只有杨雷在空寂的未央宫前,目光清澈,一字一句地问我。
你究竟要到何时才能振作?新朝初定,百废待兴,你若真一直消沉下去,且不说对不住重负于你的太子殿下,首先便愧对自个儿多年的苦心。
雨点落在屋檐上,发出有节奏的轻响,他低而清亮的嗓音久久地在耳边回荡。
——我会陪在你身边的。
没有后来。
从那一日起,杨雷自杨霁的镇北军调回左军麾下,重任副将领一职。两年的平叛,零碎的战斗,繁杂的军务。他真的未曾离开过我的身边,恭顺冷淡,不卑不亢,一如既往默然而沉稳。然而有什么东西,已经开始破茧成形,在我们之间微妙地变化着。
无须挑明,也不必刻意改变些什么,当我发现自己原来早已习惯杨雷在身旁协力的时候,他淡然笑了。
“你哪里知道,我在你身侧默然看着你的时日,已逾十载之久。”

“……好快。”我坐在四面透气的凉亭里,享受着凉爽清风拂面而过的舒畅。
“什么快?”
“十年了…”我双手抱着头,靠着护栏躺着,“现在想起来当年羽国衰败的惨状,和人们笃定无望的战斗,都仿佛历历在目;如今却身在安定的社稷中,悠闲度日,像是做了一场梦。”
“是好梦,还是噩梦?”小雷放下茶杯。
“不知道……太多了。五味杂陈,悲欢离合,什么都有过。”我看向云蔚交织美丽无比的湛蓝天际,“可只要像现在这般,什么都不用担忧,平定而安稳,就觉得很幸福。”
“那便是值得的,所有一切的付出和过去的苦楚。”小雷抬头看我,微褐色的澄澈眸子里,荡漾着满足的笑意。
“离晚饭还有一个时辰,你先歇会儿吧。”
我恩地应了一声,拽住他的袖子。
——我不会走的,就在这陪你。
陪到一生一世?
——恩。
有浮云抹过天际,长空万里。
湛蓝蔚然的天空浩荡无边,然此刻我们头上的一方天地,只为彼此而余。

末章
一月之后,天苍三年秋。
冷家庄发来了喜帖。澄夕终于还是被那个书呆子打败,从此以后即将成为李家夫人。
澄歆和冷琪早早地被召回了去筹备;亦痕也捎来了信,说即刻起身;最是无良的宇文毅和韩靖,一听说我尚有军务要呈报,只能在婚前两三日向皇上请命抽空赶去,立马丢下我们,名曰先行游山,双双离去。
被留下来的我唉声叹气,抱怨不已。忽然回到挪大的杨府,发现只剩二人独处,心境顷刻转变,看着小雷笑得暧昧不明。

清晨天未亮时,杨府的后门轻启,我没有唤醒睡梦中的小雷,独自来到了平然山。
位居京西,面东而据,不高的小山却是绿意昂然,生机一片。
笕然葬在这里,以前他偷偷离开皇宫最常来的地方,用四周自然的气息褪去他的一身疲敝。
丰功伟绩,显赫身家,他的墓碑上面除了名字什么也没有,朴素无比。
哪怕只是小小的私心,生前不可以,死后总要让你离开那个困住了你一生的地方。
我曾经用了很多年守在他身边,却终究不能让他毅然地抛下他的江山社稷,像宇文毅那样走得洒脱自在,没有半分留恋。
我想我永远忘不了他眉目间那股淡然的忧郁和愁绪,笕然这一生总是有操不完的心。
天下一统,宇文毅认祖归宗,皇家血脉得以传承,这江山依旧是你们的。
“如今澄夕也即将嫁为人妻……”我看着那简单的坟茔,浅浅笑了,“你可还有什么事放心不下?”
许多年前,我攀上高墙,看见院中央那抹月白色身影,他转过头来,望向树叶沙沙作响的这方。那人端庄华贵的面庞上,有着散不去的忧愁。
京城再会时,同他虚弱的身子极不相称的,熠熠生辉的眼神唤起我悠远的记忆,这个矛盾的太子,在为皇家血脉桎梏所苦的同时,却也享受着掌控全局的居高临下。纵使终年在两种极端的的夹缝中落得伤痕累累,也未曾想过放弃。
我曾是多么努力地,想让你的眉头舒展开来,从此只为自己而活,简单而轻松。
却终究没有能够成功过。 自 由 自 在
微风席席而至,有浮云抹过天际。白茫茫的天空渐渐亮了开来,金色的阳光从天那边渗出来,然后渐渐地蔓延成灿烂的一片,衬得明净的天空颢然而悠远,辽阔无边。
——阿凌,若是计划顺利,毅儿即位,天下一统……到时,我同你一起去云游四处,浪迹天涯可好?
我但笑不语,看着仰望天际的笕然沉浸在在虚幻美妙的构想里。
他总以为,外面的天空同这禁宫上方的湛蓝蔚然,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殊不知这世间的天,只得这亘古不变的唯一一片。
或辽阔,或狭隘,端看视角心境迥然而已。
他的心中总是尔虞我诈的争权夺利,脑子里满是纷繁复杂的天下局势。
这样的他,纵是隐于林,面向海,也不可能真正地无牵无挂,逍遥自在。
笕然你知道么。
再高的围墙,再多的护卫,再严密的监视,也永远无法困住欲展羽翼的人。
真正囚禁人的,无非人心而已。
你眼里那抹深深的眷恋,只是心底里闪过的羡慕和憧憬,却从来没有真正想过投身其间。
这皇城里呼风唤雨的权势地位,或许不是你所追逐的,然而你未曾发现,当那个平素看起来淡定从容的太子站在朝堂之上面对众多臣将时,眼神里所洋溢的,那种无法形容的光彩。
那是你内心深处真正想要的东西,高高在上掌控一切,驾御众人的优渥感觉。
我弯下腰,抚上只刻着碑文上朱红的名字,半晌默然。
转身下山时,有马匹嘶叫,此起彼伏,相应成对。
我愕然地看着大树下的人影,说不出是惊还是喜。
清瘦颀长的人影站起来,拍了拍身上沾到的露水,冲我淡然一笑。
我紧紧地搂着他,须臾不肯松开。 自 由 自 在
再不出发,若赶不上澄夕的大婚,那就惨了。小雷敲敲我的头。
破晓的晨曦自天边跃出,散去了缥缈轻茫的雾气,薄云拂过浩淼的天空,辽阔而高远。

笕然,若有来生,但愿莫要生在王侯家。
到有缘再聚,我会兑现当日的承诺,携你一并浪迹天涯,云游天下,四海为家。
希望那时,你能抛下诸多的牵挂,只为自己活出缤纷色的人生。

我翻身上马,冲左边的小雷相视而笑,扬鞭而去,再没有回头。
从此以后,愿与你并肩而行,不离不弃。
只我们携手相依处,便有颢然悠远的无垠天边。

——全文完
2004·9·3 长阔天
--苍夜

京城汐水西郊,平然山。
初春悄至,草木回绿。在偶尔几声鸟啼相伴下的微凉清晨显得格外宁静。
"从今往后......你再不用担心了。"一身月白的人缓缓凝视着只名作碑文的简单坟茔。
轻柔的声音宛若天籁,没有半分浑厚粗犷,绵绵温和。一如那双浓密的幽睫下流转的眼波,融进了满腔的深情。
抬首,天边一缕晨光溢出地平线,金色的光芒衬得满山满野的嫩绿,更显生机。
嘴角勾起一抹淡然的微笑,男子旋身朝山下走去。
行至山脚处,隐约听见二马轻啼此起彼伏,极目而眺,逐渐散去的雾霭之中依稀可见有人倚树而坐。
见了山上下来的人,那人影站起身,颀长挺拔地立于马前。
白衣男子一怔。 自 由 自 在
片刻之后,堪称美艳绝伦的脸上漾开眩目的笑容,向那人走了去,紧紧搂住。
"我们走吧。"

章一·京城 杨雷篇
"...喂,你看..."
"哇...真是..."
"...啧啧,竟有这般..."
又来了。我白眼四周。
自从出了家门转上出城的大道,就一直有这样细碎的议论声此起彼伏地冒出。两旁的视线像是要将人活生生吞下似的,直勾勾地描过来,毫不遮掩。
而最令人无法忍耐的,是引发这骚动的罪魁祸首竟无半分不自在,悠闲地牵马缓行,时不时打两个哈欠,全然忽略周遭的哗然。
不管是别人的品头论足也好,白眼流言也好,我估计他是早已习惯了。
羽国掌控三军帅印的军监楚凌,是个拥有倾城容姿的奇男子。当年平乱凯旋时,有幸福一睹其容颜的京城百姓恐怕对此最是深有感触。
幽深上挑的眉目流转似勾魂夺灵,慵懒的举止不经意间透出近乎妩媚的华贵。堂堂男儿,却生得一副连女子都望尘莫及的容颜,换做别人,早引以为耻拼命遮掩,独独他旁若无人,偏将此当作自豪的资本,自信的笑脸中别有一番傲然的气质。
从小就是如此。

第一次见到他那年,我才九岁,他也不过年方十三的孩童。
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年,母亲病逝。
"姐姐,娘亲呢?"我跑进姐姐的房里,扯扯伏在床边抽泣的人。
大我五岁的二姐抱过我,嚎然大哭起来:"娘她走了...娘她不在了......"
大哥和我素来羡慕她承传了父亲的一对琥珀色眼眸,如今竟哭得红肿。
我吓慌了神,只好拍着她后背安慰她:"那,小雷现在陪姐姐玩,一起等娘亲回来好不好?"
不知何时走到我们身后的父亲将我们环在怀里,沉沉的声音里几分哽咽。
他说娘不会回来了。
年幼的我不能理解这样含糊的句子,在姐姐的带动下一起哭闹的结果,是被大哥狠狠地打了屁股,怒斥我们的不懂事。
隔日,父亲唤醒尚在睡梦中呼唤娘亲的我,将我带上了去往舅父家的马车。
寻常官家世族子弟,五六岁时便要师从名门,在读书习字的同时,学些傍身的武艺。
舅父冷展云在武林中素有些名气,心高气傲,自有其一套待人处事的原则。若是纨绔之流,往往不屑一顾。所以我能入得门,应当算是就近沾了些亲缘的便宜。
只可惜九岁的孩童全然不知这其间道理,只当父亲责罚我在灵堂前同二姐一起哭闹,要将我留了在这远离京城的陌生之地,看着父亲憔悴的脸,却半点不敢多言。
直到父亲别过舅父,欲起身上路时,我跑到门口,忍住想哭的欲望,怯怯开口:"爹...如果我听话,跟着舅父好生学武...爹会不会早些接我回家......"
父亲一怔,身子微微颤抖,有一刻,我以为他会转过头如往常一般抱起。他却终究是握紧了拳头,上了马车离去,再没回头。
舅父毫不保留地将所有武学精要倾囊相授,却不肯收我为徒。
"我答应过你娘,若收侄定为长徒。然而如今我已有了大弟子,却不能随意坏了这门生顺序。"
因为这句话,我常常暗地里打量那个挤去了我位置的人。
冷家庄大弟子聂澄歆。做事中规中矩,尊上有礼而不擅逾,待下客气而不谦卑,大家都很喜欢他。惟独那与我同岁的表哥冷琪,时常找他麻烦。他却也只好脾气地敷衍,从不迁怒或告状。
然而听说舅父最是欣赏的弟子,却并非聂澄歆。有好几次,舅父在人前提起二弟子谢亦痕,面上神色俨然春风得意,自豪无比,听那宠溺程度,甚至超过了对亲生独子冷琪。
聂澄歆有个双生的妹妹,叫澄夕。清秀可人,聪慧无比。她平素不跟我们一起练武,到了大家空闲一起玩耍时,这万绿丛中的一点红,便成了众多孩子们争相阿谀的对象。都是些十来岁的少年,年轻气盛,心比天高,然而一通纠纷之后,裂嘴豪饮一杯便又是一起嬉闹的同伴。
冷家庄里的弟子们,到底是在舅父的教导下,团结护庄的接班人。
只有我,并不愿多涉进他们之中,一来是因为不同于寻常弟子的身份;二来,在心底仍然一心以为,只要我认真努力,父亲便会很快来接我回家。

三个月后,父亲果然来了,却是陪着另一个白衣人直接去见舅父。只下马车时看我一眼,淡然笑笑,然后唤走了聂家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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