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平静,又热闹。又短暂,又永恒。
四季在同一瞬间凝固,过山车顶端却能心如止水。
这是瞬时的刺激,却又是绵长的欣悦。
季童紧紧回抱沈含烟。
关于这一刻的感觉,她没有任何办法比沈含烟描述的更准确了。
回想沈含烟躺在病床上的绝望,她小声说:“我甚至不敢相信现在是真的。”
“嘘。”沈含烟轻吻她额角:“当然是真的了。”又把她抱得更紧了些。
季童缩在沈含烟怀里想:嗯,是真的。
因为沈含烟的吻那么温存,而怀抱那么暖。
从她们那么多年前,在季家老宅相识,她对沈含烟怀着懵懂的肖想,却不敢想会有现在。
从她给沈含烟设下肮脏的陷阱,以自己的莽撞想把沈含烟推离漩涡,之后她放逐自己,远到世界的另一端,她怀着对沈含烟的永恒相思,也不敢想会有现在。
从她因为沈含烟而回国,躲了好几天,却在平安夜与沈含烟偶然重逢,看着沈含烟与季唯民并肩向她走来,那时她怀着被背叛的深切愤恨,只想报复沈含烟,更不敢想会有现在。
时光如长河,她们相识又分别,离散又重聚,那么多的恨意把爱意击碎成片,又被新生的爱意一片片寻拾补回。
上天应该给她们犒赏了,奖励她们的一往无前,不知悔改的一腔孤勇。
现在她和沈含烟,就该这样融为一体了,那是她们给岁月的回响,任何人哪怕是老天都不能再剥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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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童和沈含烟这趟行程一点不赶时间,婚礼结束后,预留三天游玩才慢悠悠回国。
第二天早上,她们把早饭叫到房间里来吃,季童趴在床上翻着手机看旅游导览,沈含烟盘腿坐在床上,用小勺子给她敲一枚半熟蛋。
季童不停翻着:“历险游乐园、红石峡谷、米高梅广场……能玩的地方很多嘛。”
沈含烟:“是的。”
她撕了一块吐司蘸了半熟蛋喂进季童嘴里,季童咀嚼着含糊不清的说:“我们该出门了。”
沈含烟:“好的。”
可嘴上说了半天,却没有人动。
中午的时候,季童照样把餐食叫到房间,酒店的午餐也不错,牛排煎得柔嫩可口,季童食欲却并不很高,浅浅吃了几口。
古人云“秀色可餐”,季童学到的时候不懂得,现在却有了深刻体悟。
除了沈含烟,其他事物好像对她失去了吸引力。
只是从道理上来说,来都来了,总该去游览名胜。
她叫沈含烟:“我们必须出门了。”
沈含烟:“好的。”
结果她们一直在房间窝到晚上,季童又问:“沈教授,要不我们去赌场瞧瞧吧?”
沈含烟笑了声:“你很有钱吗?”
季童:“还真是。”她一本正经告诉沈含烟:“拜你所赐,我现在很有钱。”
但一切的吸引力都是不够的,季童嘴上说了半天,还是不肯动。
事实上那三天她们都是这样度过的,以至于两人像长途跋涉后的旅人一样,一上飞机,就陷入了深度睡眠。
季童迷迷糊糊之际最后望了一眼舷窗之外,灯火如昼的拉市在她们脚下越变越小。
她们这次花了十几个小时飞来又花了十几个小时飞回去,除了结了个婚,哪里都没去什么都没玩,要么在咖啡馆闲坐,要么窝在酒店里。
可是有什么关系呢?季童在入睡前迷迷糊糊的想:那些景点又不会自己长脚跑掉。
她和沈含烟还有大把的时间,来第二次,第三次,第无数次。
机舱里有些凉,她帮沈含烟把毯子盖得更严了一点,手轻轻捏住沈含烟的指尖,靠在沈含烟的肩头,放心的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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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季童下班的时候,沈含烟已经下班了。
季童白天在公司装了一天深沉,回家一看沈含烟在包饺子,小兔子一样扑到沈含烟肩上:“什么馅的?”
沈含烟:“西葫芦猪肉,去洗手来帮忙。”
季童笑着应一声:“好。”又赖在沈含烟肩上不愿意下来,直到沈含烟威胁她说没晚饭吃了,她才磨磨蹭蹭去了。
因为她俩今年在拉市过春节,点了家当地中餐厅的饺子,水平可谓一塌糊涂。
回国了无论如何得补上。
沈含烟问季童:“我教过你包饺子,还记得吗?”
季童拿起一块擀好的面皮:“记得。”你教我的每一件事,我都好好记得,所以我长成了现在的样子。
但沈含烟说:“不记得也没关系了。”
“你不记得,我就再教你一遍。”
“你学不会,我就都帮你做好。”
“现在,都没关系了。”
季童低着头笑,像十八岁那年一样,用指甲在一个饺子皮上印了个小小月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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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童觉得沈含烟这个人真的,不给别人留活路,就连饺子都比别人包的清秀好看。
但是季童又觉得没关系,她饺子包得没沈含烟好,她还可以帮忙煮饺子嘛,饺子有两个煮破了皮,那又怎么样嘛?
她想:自己真是越来越笨了,明明以前手艺能得沈含烟七分真传,现在三分顶天了。
或许她是在纵容自己变笨,就像沈含烟也在纵容她一样。
现在她可以肆无忌惮的变笨、变蠢,变得手忙脚乱和漏洞百出,因为她有了沈含烟这张最强大的底牌,简直就是对人生的一记王炸。
并且,再也不会离开她。
季童把煮好的饺子端到餐桌上:“吃饺子啦。”
沈含烟在沙发上看书,她这个人搞起学术从来都这么专注,季童有时候都恨不得自己就是学术。
季童走过去在她额头上轻啄一下,又去拖她的手:“起来吃饺子啦。”
沈含烟放下书手上却一加力,季童一个没防备就跌进了她怀里。
沈含烟抱着她,让她在自己身上趴好,然后一个吻温柔的印上了她的眼皮:“童童,新年快乐。”
“以后的每一年,都有我跟你说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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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沈含烟是要起来的,但季童既然跌进了那个怀抱,便像树懒一样赖在沈含烟身上不肯动,她箍着沈含烟的脖子,开始吻她薄薄的眼皮,挺立的鼻尖,又吻那秀气的双唇。
那天她穿一件立领收腰小西装配白衬衫,白天在公司开会被叫“小季总”时人模狗样的,可她喜欢那些贵得要死的衣服被沈含烟揉皱,包括丝袜也因她慌乱的动作变成一次性的消耗品。
她的领带松垮垮挂在脖子上,一手扶着沙发背,觉得有点累,可她停不下来。
沈含烟仰躺着看着她,忽然坐起来搂住她的腰。
然后季童就开始哭。
沈含烟犹豫了一下。
季童抱着她的肩继续哭:“你继续啊,我太快乐了。”
白天在公司里西装笔挺呼风唤雨的小季总,傍晚就在穿家居服的沈教授怀里哭得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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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沈含烟坐在沙发上,季童坐在她双腿上,抱着她的肩膀小声说:“对不起。”
沈含烟吻了一下她红通通的鼻尖:“对不起什么?”
季童用更小而愧疚的声音说:“你包的饺子凉啦。”
沈含烟:“哦,对。”
两人洗了手到餐桌边,沈含烟看了一下:“我回锅煎一下吧。”
一大盘金灿灿的煎饺被端上来的时候,季童:“呃。”
沈含烟:“怎么?”
季童摇摇头。
没怎么,只是饺子的面皮变成一片金黄,她在饺子上做的那个小月亮记号就找不到了。
沈含烟夹起一个饺子蘸了点醋:“没关系。”
季童:“嗯?”啊沈含烟包的饺子真好吃。
沈含烟:“我吃不到你包硬币的那个饺子也没关系,我已经足够幸运了。”
沈含烟像她全能的神,什么都知道。
但季童还是在那盘煎饺里偷偷翻找,如果可能的话,她还是想把那个饺子夹给沈含烟,如果她们两个幸运的人还能再有额外的一点幸运,她希望那都是沈含烟的。
可她没有找到。
心里有点小遗憾。
直到沈含烟咬开一个饺子后顿了一下,秀美的唇间吐出一枚硬币,季童一下子快乐起来。
看哪沈含烟!神也觉得我是我们两个人之间更幸运的人!
我不能再要任何多一点的幸运了,那样就太贪心了,所以还剩的这点幸运,神还是帮我分配到了你头上。
也许你觉得你闯过了鬼门关已经足够幸运了,那是你不知道我有多幸运。
我有了你就幸运到,连神都觉得我是最幸运的人。
沈含烟倒了两杯红酒,季童赶紧交代:“你少喝一点。”
沈含烟本来也没打算倒多少,咖啡和红酒,她到现在也不怎么喝得懂。
她举起酒杯跟季童碰了一下,带着点温柔的笑意看着季童,轻松而又郑重的再对她说了一次:“童童,新年快乐。”
季童晃着酒杯摇摇头:“沈含烟,我就不祝你新年快乐。”
以年为单位对你送祝福,太浪费了吧,好像一次空口吃一公斤鱼子酱囫囵吞下。
我要把这些掰开了揉碎了,每一天都赖在你身边,祝你的每一天都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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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顿饺子后没两天,季童给季唯民打了个电话:“一起吃顿饭么?”
季唯民颇有些受宠若惊:“好。”
挂了电话,她叫秘书:“帮我订一下餐厅,家宴。”
秘书问:“是和季先生一起么?”
季童笑:“是。”
秘书:“那就订季先生以前最喜欢的餐厅?”
季童:“好。”
秘书走后,季童转了转那张十几万的总裁椅——这椅子之前是属于季唯民的。
“季先生”,这实在是个值得玩味的称呼。
随着季童在公司的地位越发稳固,所有人对季唯民的称呼由先前的“季总”变成了“季先生”。
他彻底失去了自己的疆域,现在这里能被称为“总”的只有一人,便是虽然年轻、却杀伐果决的小季总。
季童并不贪婪,却工作勤勉,她想将公司牢牢把持在自己手里,因为她知道了钱的重要,并非因为她被诬陷剽窃那事,而是因为沈含烟生病。
沈含烟那么缜密的人,其实不需要季童给她兜底,但季童还是希望自己有这样的能力,随时准备着对沈含烟说一声“有我在”。
沈含烟教会了她那么多事,她早已不是只能怯生生躲在沈含烟身后的小兔子了。
家宴那天,季童一个人先去赴宴。
其实季童跟季唯民都有大半年没见了,她推门进去。
季唯民居然拿着一个拨浪鼓在逗汪晨怀里的小宝宝,在彻底放弃了斗志以后他整个人老得很快,头发也不染了,鬓角透出一点点星白,若这样的他再去勾搭年轻女孩,只怕不会受到任何追捧了。
天哪拨浪鼓,季童心想:这不是季唯民那个年代的玩具么?
现在季唯民像个她想象中的慈祥父亲一样在她眼前,但不是对她,是对另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季童不禁怀疑——当她躺在婴儿车里的时候,季唯民可曾有一次对她摇过拨浪鼓么?
多半是没有的。
不过季童现在也并没觉得多遗憾了,这个想法只在她心里闪了一下,就飞快的滑了过去。
季唯民直起腰:“今天约我吃饭,是有什么事要谈么?”
“等会儿再说。”季童看看手腕上精致的表:“还有个人要来。”
季唯民:“是男朋友么?”
他早就听人说,小季总过完年回公司以后,左手无名指上多了枚素金指环还多了枚钻指,一副已经结婚了的样子。
季唯民心想她结哪门子婚呢?都没听说她拿户口本。多半是交了男朋友吧,年轻人谈恋爱都是这么上头,一副随时要跟对方走入婚姻殿堂天长地久的样子,殊不知激情是很短暂的,随时会像潮水一样退去,然后新的浪潮再起,让你奔向下一个目标。
他年轻时就是这样。
季童淡淡的说:“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季唯民又重新去逗汪晨怀里的小宝宝,季童心想:季唯民真的老了,年轻时毫不在意家的温情,现在却依恋成这副模样了。
季童叫汪晨:“孩子我帮你抱会儿吧。”
季唯民:“还是……”
他知道汪晨对季童一直忌惮,本想出声帮汪晨拒绝,没想到汪晨顺从的把孩子递了过去。
汪晨这么听季童的话?为什么?
季唯民还来不及细想,忽然,包间的门被推开了。
季唯民惊呆了:“含烟?”
沈含烟淡定的说:“我来找童童。”
称呼她为“童童”。
并且,沈含烟撩了一下头发,手指上跟季童同款的素金戒指还有一枚钻戒露出来。
季唯民一下子明白过来,脸色变得十分复杂。
季童把孩子还给汪晨,走过去握住沈含烟的手:“我不是谈恋爱了,我是结婚了。”
季唯民:“含烟,你……”
季童:“季唯民,你对着你女儿的老婆叫这么亲,不合适吧?以后连名带姓的叫,或者再客气一点,叫沈教授。”
她牵着沈含烟到餐桌边坐下,热菜还没上,她选了块芥末鸭掌给沈含烟吃,还在一边很关切的问:“辣么?”又给沈含烟倒了杯茶。
沈含烟:“还好。”
季唯民注视着沈含烟。
不得不说沈含烟病愈后更容光焕发了,整个人都在发光。她脱了大衣,一条浅卡其马掌花纹的丝质围巾,松松围在黑色高领羊绒毛衣上,优雅好看到不行。
季童却叫他:“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季唯民不得不看向季童。
季童:“我从十八岁第一次见到姐姐的时候开始,就对她一见钟情了。”
沈含烟那张无比清冷的脸十分罕见的笑了一下,季唯民看得有点晃神。
季童走过去给季唯民敬酒,拍拍季唯民的肩,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别多想了,姐姐有哪怕任何一次为你这样笑过么?”
她敬完酒走回座位,这时已经陆陆续续开始上热菜了,她夹了块大骨头,把连着骨头最好吃的那部分肉一点点剔下来,又夹到沈含烟碗里。
沈含烟吃喝如常,季唯民一直盯着她。
季童用筷子敲敲自己的碗沿:“季唯民,你再不吃你自己碗里的排骨,就要凉了。”
“你盯着我碗里的,我可不会给你。”
季唯民一下子看向季童,季童已经没看他了,啃着一块排骨,跟沈含烟絮絮聊着公司的一些事。
季唯民这种老狐狸,只要一听这些细节,就知道现在季童对公司的掌权有多彻底。
这时季童忽然转头对他笑了一下,嘴里还啃着排骨双眼眯着,那样的神情一下子让季唯民想起沈含烟给他看过的那部动物纪录片,年轻的狮王对年老退位的狮王竖起了鬃毛。
季唯民默默夹起自己碗里的排骨吃了下去。
季童已经提醒的够明白了,而他居然发现,他现在对这个曾经小兔子一样的女儿,微微有些惧意了。
季童看着他“听话”的吃下了排骨,再次开口:“今天,汪晨有件事要跟你说。”
第95章
季唯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汪晨有事跟他说,不是他先知道而是季童先知道?
一时间,他不知道该去看汪晨,还是继续看着季童。
直到汪晨在他旁边清了清嗓子:“唯民,我的确有事要跟你说。”
这时,汪晨怀中的小宝宝对桌上的一盘虾起了极大兴趣,伸着小手在空中抓两下,见汪晨的注意力不在她身上,咿咿呀呀的哭起来。
季唯民马上去逗她:“Cindy,怎么不高兴啦?想要什么,爸爸给你。”
季童笑了一声。
在她的成长过程中,季唯民从未扮演过一个合格父亲的角色。这会儿对着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自称“爸爸”倒是很顺口。
沈含烟在桌下捏了捏季童的手指,那是一种无声的安抚。
汪晨开口:“唯民。”
“我要跟你离婚。”
季唯民逗弄宝宝小脸的手指僵在原处,顿了下,直起身子:“你说什么?”
“别在季童面前胡说八道。”季唯民伸手想把宝宝抱过来:“要闹情绪,回家再闹。”
汪晨不给他:“我没闹情绪,我确实决定跟你离婚。”
季唯民大概终于感受到这事的严重性了:“为什么?”
汪晨没说话,反而是季童笑着重复了遍:“为什么?”
季唯民不得不看向季童,两鬓星白的面孔露出一种少见的迷茫,好似期许着有一个相熟的、能够信赖的人来给他答案。
而此时眼前女儿的脸,并不见温情脉脉,却颇有些玩味:“大概因为你已经老了,而汪晨尚且年轻?你往人生卷轴的末端走,而汪晨还有大片空白等着她去挥洒?”
“简而言之,你不再能满足她了。”
季唯民盯着汪晨:“到了现在,你觉得我不能满足你了?”
“在Cindy最难带的这一年多里,是谁陪着你早起晚睡的照顾她?”
汪晨摇摇头:“唯民,老实讲,这一年多来Cindy带给你的,比你带给她的多。”
是啊,过去一年多季唯民刚被夺权,一向忙碌的生活陡然闲下来,失去了一大群围着他打转的人,也失去了在异性中备受追捧的资格,他心态落寞,迅速老去,其间的落差,大概唯有一个崭新的生命给了他些许安慰。
季童心想,这就是她残忍的地方了。
她不愿再掩饰自己对季唯民的恨和怨了,就像她对奚玉也是抱着同样心态。若不是季唯民和奚玉这样的父母,若不是她和沈含烟童年获得的爱如此贫瘠,或许她们不会以一种近乎惨烈和决绝的方式,为了得到爱,而走过这么大一圈弯路。
若她真是像小白兔一样柔和的人,她或许会在汪晨来找她谈条件的时候,直接让汪晨离开季唯民。
但她不要,她要汪晨在季唯民身边多留一段时间,留到季唯民充分体验到家的温暖,充分体验到一个新生命带来的希冀和满足,再让汪晨带着孩子一走了之。
这时的季唯民一个人坐在那爬满常春藤枯枝的三层老宅里,才懂一夜夜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孤独,是何等可怕。
季唯民应该是慌张的,因为他撕开了一向儒雅的面具,看着汪晨有些咬牙切齿:“你跟我离婚,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你。”
季童:“她不需要你的钱。”
季唯民再次猛一下转头看着季童。
季童还是那般笑着,怯懦小兔子般的神色早已在她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运筹帷幄的淡然。隐隐约约的,季唯民咂摸出这件事的真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