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季童觉得脊背发寒,那种寒意从脊骨一路窜到她指尖。
窗外一棵树上,知了已经没完没了的叫了起来,那振翅的感觉好像紧紧贴在她皮肤上,她每一寸皮肤上都长满了知了,因为她全身也在以同样微妙不可捉摸的频率颤动着。
她以为自己可以很平静。
但在漠河白桦林看到沈含烟紧闭双眼的那一瞬,她发现自己根本无力承担那样的结果。
为什么在这很多人咬着油条匆匆走过的一天,为什么在这有人再说糍粑炸得不够焦香的一天,为什么在这连热都没热到极致的普通一天。
她的沈含烟,却有可能在手术台上再也下不来了。
她想走到走廊的椅子上坐下,手脚却如沈含烟一样没了力气,以至于她只能背顺着墙缓缓滑下,蹲了下来。
窗外的知了还是叫得好大声。
怎么办啊沈含烟,就算你教了我那么多事,可是,我还是不能没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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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季童挣扎了两下,才从墙边站起来,踉跄着向医生走过去。
医生摘下口罩,嘴唇微微翕动。
季童你不是从小最会察言观色吗?你不是从来都能清晰的判断局势吗?她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你现在从医生脸上,一点看不出这场手术的结果是好是坏?
医生要开口了。
季童几乎想跳起来捂住医生的嘴——天哪要是医生嘴里说出那句“对不起我已经尽全力了”,她可该怎么办?
但是她总不能真去捂医生的嘴,只能死死盯着那嘴唇缝隙间吐出三个字:“很幸运。”
“你姐的手术,很成功。”
季童:“她、她能活下去了吗?”
医生:“这要根据后续化疗的情况……”
季童就像第一天出现在他诊室那样追问:“告诉我,她能活下去了吗?”
有双玻璃眼珠、看上去很孱弱的小女孩。
因素颜而苍白着脸色、像只小白兔的小女孩。
在诊室追问他时,坚强得好像什么结果都能承受。
到了这时,却又为了触手可及的希望而不停发抖。
医生终究不忍,点点头:“我想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是的,她可以活下去了。”
季童一下子浑身脱力跌坐在地板上,她放声大哭,止都止不住,医生来拉她根本拉不动,又叫来两个护士。
护士一边扶她起来一边劝:“你这样要吓到其他病人和家属啦。”
季童这才抽抽嗒嗒变成小声抽泣。
护士把沈含烟推出病房,沈含烟麻药还没醒,脸色苍白如纸,但是,沈含烟可以活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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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季童自己都没想到的是,一直到沈含烟麻药醒的时候她还在哭。
她哭啊哭啊哭个没完,好像要把这段时间忍了很久的眼泪,一次性全部倾泻出来。
她一直握着沈含烟的手趴在病床边哭,直到沈含烟的手指十分微妙的在她手里动了两动。
季童一下子弹起来,看到沈含烟睁开了眼,带着依然苍白的脸色冲她很费力的微笑。
季童两个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沈含烟你看我还是这么没出息,我离不开你,哪怕你只是装作要离开吓一吓我,我就会哭成这个鬼样子。”
沈含烟手指轻轻刮了刮她的掌心,用很大的力气说了一句:“以后,没出息就没出息吧。”
“我不会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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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童在医院边租了套房子,很阔绰的四居室,因为沈含烟手术以后,要用为期半年的时间去应对化疗。
那段日子在季童的记忆里很模糊了,大概人都有屏蔽痛苦的能力。
接下来的日子则好过许多,沈含烟只需定期去医院做复健。
每次沈含烟环视这四居室都说:“我们两人住,要这么大做什么?”
季童则每次都答她:“我乐意,我有钱,你想方设法教我拿到的钱。”
她一直留在蜀城,需要去医院时当沈含烟的司机,其余时间当沈含烟的厨子。
沈含烟当惯了家长,常常问她:“公司怎么样了?”
季童:“现在远程办公那么方便,没什么问题。”
沈含烟客观点评:“总没有你留在邶城那样方便,你请个人照顾我也是一样的。”
“沈含烟你到底懂不懂?”季童:“不是你需要我,是我需要你。”
她抱着沈含烟的肩,把脸埋进沈含烟的颈窝里,好香。
她瓮声瓮气的说:“我就想这么赖着你,是你说我可以没出息的。”
沈含烟伸手拍拍她的头:“嗯,我说的。”
沈含烟这个人有多优秀呢,她连复健都做得比别人好,渐渐的,沈含烟已可以自己走路,又一段时间后,沈含烟的体力有了一个质的提升,走得再远一点也没问题了。
季童带沈含烟去找复健医生做了一次评估,医生建议还是把复健疗程做完。
季童马上答应:“好的。”
沈含烟皱了一下眉:“有必要吗?”
季童到这时已经发现,聪明和耐心是很难同时存在于一个人身上的两种特质。聪明的沈含烟没了死亡倒计时,依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
季童说:“有必要。”
她又在医生的办公桌下悄悄捏了一下沈含烟的指尖:“你急什么?我们现在又不赶时间了。”
沈含烟那张清冷的脸难得微笑了一下:“嗯,是不用再赶了。”
这件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从医院出来,季童没急着开车,因为她想去吃那家三嫂子老火锅,沈含烟陪她走路过去。
这个夙愿,终于可以达成。
一阵微热的风刮过,她问沈含烟:“累吗?”
沈含烟摇摇头。
她的体力的确恢复很多了。
与体力一同恢复的是沈含烟的样貌,现在的她留着短发,站在马路边和季童一起等红绿灯,略纤薄的身材,短发衬出优美的下颌线,整个人看上去,像只灵巧的鹤。
还有,她真的太白了,即便在女性以皮肤好而闻名全国的蜀城,她也白得不像话。
季童小声说:“沈含烟,她们都在偷偷看你。”
沈含烟:“哦。”
高岭之花沈含烟显然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瞩目和打量。
季童有点不高兴。
她甚至想:要是沈含烟真的长得丑一点就好了,那样,就只有她一个人把沈含烟当仙女了。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站在路边不停拿眼尾去瞟沈含烟白皙的手指,想着在这么多人的偷看下去牵沈含烟的手会不会不太好。
看什么看啊,这是我的沈含烟。
季童酝酿了一整个红灯的时间,也没敢捏住沈含烟那好像在发光的指尖。
红灯变绿了,她们要往前走了。
沈含烟:“季童。”
季童正想着牵手的事,沈含烟突然一叫她,她吓得一哆嗦。
沈含烟:“其实你胆子真的很小啊。”
季童还以为沈含烟是说她被吓得一哆嗦那事呢,她从小就这样,被吓到的时候就会兔子一样抖一下。
结果沈含烟牵住了她的手:“白看了那么久,怎么还是不敢呢。”
哦原来是说牵手的事啊。
季童一下子高兴起来,马上反握住沈含烟的手指,笑啊笑得笑个不停。
有点傻,可她忍不住。
此时正值人间最可爱的季节,枝头绿意点点,暖风吹面不寒。季童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美的、好的,树也可爱,卖气球的小摊也可爱,炸得圆滚滚的糖油果子也可爱,甚至被妈妈牵着哭闹不休的熊孩子也可爱。
而这一切只不过因为,此刻她的手心里,牵着沈含烟的手。
沈含烟问:“我做手术前你帮我收着的钻戒,怎么不还我了?”
季童:“哦,你想要啊?”
沈含烟,快说你想要!快说你特别特别想要!
但沈含烟只说:“你已经给我了,那不就是我的吗?所以,你应该还给我的。”
季童憋了口气:“哦。”
“我忘了收在哪了,等我找到再还你吧。”
沈含烟笑了下,竟然没追问!
季童这口气快憋成河豚了,一路都没再跟沈含烟讲话。
直到两人走进火锅店,老板娘风风火火的迎上来:“欢迎光临!”
季童实在没忍住晃了晃沈含烟的手,小声说:“原来三嫂子长这样啊。”
天知道沈含烟住院期间,她有多少次站在窗口畅想。
为什么其他人早已习惯的平凡日常,对她和沈含烟却是可望不可及的奢想。
直到现在,她和沈含烟终于手牵手站在这里了,顿时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老板娘很热情的打量沈含烟:“大美女,探店啊?”
沈含烟:“探什么店?”
老板娘:“你长这么漂亮不是网红吗?我们这可多网红来探店了。”
沈含烟:“不,就吃饭。”
她挑了角落一张桌子,带着季童坐过去。
菜单就是一张纸,自己在想要的菜后面打勾,季童让沈含烟选,沈含烟说她都没差,季童就埋着头在那看。
毛肚,鸭肠,酥肉,雪花牛肉,冰粉,红糖糍粑,不知不觉就勾了一堆。
季童反应过来,小小的“啊”一声:“太多了,你不喜欢浪费,叉掉几个吧。”
她在那儿对着菜单埋头苦思,一副很苦恼的样子,沈含烟就笑了,伸着白皙手指把菜单从季童手下抽出来,叫服务员过来下单。
季童:“太多了,吃不完的。”
沈含烟:“打包回去慢慢吃啊,宵夜也吃,早饭也吃,午饭也吃,什么吃完什么时候算。”
季童小小声说:“好狠。”
沈含烟就又笑了。
这火锅店是雕梁画栋的仿古建筑,漆成红色的木窗棱开得很大,窗户半开着,清新的空气和红油的香气混为一谈,一边是演绎季节更迭的草木清芬,一边是吵嚷着喧嚣的烟火人间,而沈含烟坐在其间,终于有了奢侈浪费的资格。
她终于可以对季童说“慢慢”,终于可以对季童说“明天”。
她的人生,终于又有很多很多的时间了。
她微笑看着面前的小兔子被辣红了嘴,小巧的鼻头也是红的,辣得吸吸嗦嗦又还要继续吃,吃一口就喝一口豆奶。
沈含烟:“小季总,没出息啊。”
季童居然理直气壮的点点头:“你说了,我可以没出息的。”
她的童年从无骄纵的机会,懂事和沉默成为她过早武装的外壳,而在她二十三岁的这一年,她终于能坐在沈含烟对面,把那个走失在岁月深处的小孩放出来。
沈含烟拍拍自己身边的长条凳:“坐到我这边来。”
季童捧着油碟,乖乖巧巧坐过去。
沈含烟又给她倒了杯豆奶,看着她喝完,问:“还辣吗?”
“辣啊!”
其实已缓解很多了,辣从直冲天灵盖的刺激,变成舌尖上绕梁的余音,但有了人疼惜,好像再小的委屈也值得拿出来说一说。
因为沈含烟不会不耐烦,而是叫她:“舌头伸出来。”
“干嘛?”季童很警惕:“你不会整我吧?”
“伸出来。”
然后沈含烟对着她舌头轻轻吹了下:“这样,有没有好一点?”
季童呆呆的。
沈含烟瞥她一眼:“你再不把舌头收回去,看上去就更傻了。”
季童赶紧缩回舌头,她只是在想:沈含烟变了啊!
沈含烟会主动撩她了!
和疾病一起消弭的,还有沈含烟长久背负的对爱的桎梏。
季童是经不起撩的,这可是沈含烟!她从十八岁到现在,追着跑了五年的人。
出过国,又回来,去过遥遥漠河,闯过无间地狱,才能和她并肩坐在这里的人。
那几万公里的叠峦重洋,那浩瀚无垠的时光沧海,最终化为了季童小小的、发红的耳朵尖,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豆奶,咕嘟咕嘟喝下。
沈含烟:“你不喝酒吗?”
季童:“酒对我来说和水没什么区别,这豆奶挺好喝的,邶城没有呢。”
沈含烟:“喝一罐啤酒,庆祝下。”
季童点头:“好。”
这的确是值得庆祝的事。
这里的罐装啤酒居然是那种老式拉环,季童拉开,放在桌上。
沈含烟拿起打量了下。
季童喝口啤酒,凑过去:“怎么,中奖了?”
沈含烟摇摇头:“季童。”
“你想跟我结婚么?”
季童一愣,就听沈含烟问:“这次,换我来好不好?”
她把季童手里的易拉罐放到桌上,又拖着季童的手,把拉环套在了她的手指上。
季童的手指细长,大大的拉环旋来旋去,季童看了半晌:“沈教授,你可真会省钱。”
沈含烟:“我的确节俭。”
季童攥着拳对沈含烟晃了晃手:“那我真用这戒指找你负责的话,你负不负?”
沈含烟:“负。”
季童:“那是不是我有了这个戒指,你以后就不能看其他人,不能加其他人微信,不能偷偷从我身边溜走,不能嫌弃我也不能不要我?”
沈含烟:“是。”
季童抿了抿唇:“好吧,那我收下了。”
她脸上的神情是骄矜的,可眼睛闪闪发亮,像只路上捡到好看玻璃珠拖回自己巢穴的小动物。
沈含烟忍不住笑了:“你倒一点不贪心。”
季童十分认真的点点头:“沈含烟,你说得对。”
我一点不贪心的,世界上我什么都可以不要,珠宝可以不要,钱可以不要,其他任何人也可以不要。
我只要你。
沈含烟伸手在大衣口袋里摸了一下,再次拖起季童的手,等她的手离开的时候,季童就看到自己手指的拉环上面,多了一枚真正的钻戒。
圆圆的可爱的一枚圆钻,在她粉白的手指上熠熠发光。
第93章
季童瞪着手指上的圆钻:“你、你、你什么时候买的?”
沈含烟不是每天都和她在一起吗?
沈含烟很淡定的从火锅里捞起一块牛肉喂进嘴里:“网购的。”
季童:“你、你、你……”
沈含烟放下筷子看着她。
季童:“戒指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网购呢?!”
她一下变得气闷闷的:给沈含烟的钻戒她不知道做了多少功课,跟导购在微信里翻来覆去沟通了不知道多久,又趁沈含烟睡着时请护工看着她自己跑去店里,才最终挑中最适合沈含烟的那一枚。
沈含烟居然网购?!面前的火锅都不香了。
沈含烟:“不吃了?”
季童:“不吃了!”
很大声很有骨气的样子。
可她眼尾不停的瞟,一盘刚炸好端上来的红糖糍粑,每一个都圆鼓鼓金黄黄的可爱,裹满了黄豆面和红糖,香甜的气味像勾着人的舌头。
季童心里气死了,心想要是刚才不怕烫先吃一块就好了。
可就在她说“不吃了”以后,沈含烟居然夹起一块红糖糍粑喂进嘴里,糯唧唧的还拉丝!
季童瞪住沈含烟:不是不爱吃甜食的吗?
沈含烟得寸进尺:“既然你不吃,那这一盘就都是我的了。”
季童:“哦。”
她在木桌下猛抠自己的手,手心都被她抠红了。
沈含烟却笑着把刚咬过的糍粑送到季童嘴边。
季童斜着眼瞟一眼,沈含烟晃晃筷子,那糯唧唧的糍粑就抖两抖。
没出息啊季童!
季童也说不出来是香甜的糍粑本身吸引力更大,还是这是沈含烟咬过的这件事吸引力更大,她像小兔子一样飞快的咬了一口。
哦妈的,真甜真好吃。
沈含烟:“不是网购的。”
“是你要去英国那段时间,我逛了很多店,看了很多款,觉得这枚小小的粉钻最适合你。”
“那时我以为自己没几年好活了,所以这枚钻戒打算永远不给你的,买下来只是对我自己的一个证明,如果我这辈子有结婚的机会,那么对象只会有一个。”
季童呆呆的看着沈含烟。
一颗心化在了沸腾的火锅里,化在了醇香的豆奶里,化在了甜蜜的冒着热气的糍粑里。
她明知故问:“谁啊?”
她就是想听沈含烟含着笑意说出:“你啊。”
她追问:“我是谁?”
沈含烟放下筷子,温温柔柔注视着她的双眸说:“季童,名字里的童是童话的童。”
季童满足了。
在她和沈含烟第一次偶遇莫春丽的时候,沈含烟就是对莫春丽这样介绍她的——是童话的童,不是瞳孔的瞳。
曾经多少次季童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想起这句话都一身冷汗,于心有愧。
那时她以为沈含烟恨她。
而现在,她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当沈含烟的童话了。
她又夹了一块红糖糍粑,咬在嘴里说:“沈含烟,我想立刻跟你结婚。”
沈含烟伸手揩了一下她唇角沾着的黄豆粉:“好,结。”
******
没吃完的火锅两人打包回了家,洗完头洗完澡沈含烟帮季童吹头发。
沈含烟的手指好轻柔,随着拨弄的动作一下一下轻点在季童的头皮上,像点水的蜻蜓。
沈含烟又能走路了,又能自如的活动了,季童近乎贪婪的享受着这一刻的宠溺和快乐。
然后两人上了床,一同靠在床头,沈含烟在看她的学术论文,季童拿着笔记本电脑处理工作。
直到沈含烟揉了揉眼睛。
季童马上说:“我差不多了,你先睡,我去把电脑充上电就来。”
沈含烟:“好。”
电脑的电源线在客厅,季童抱着电脑走出去,刚要关机,小米又给她转了一封客户邮件过来,季童和小米对接了一会儿。
她轻手轻脚溜进卧室的时候,顶灯已经关了,只剩沈含烟那侧的一盏台灯还亮着,沈含烟侧躺着,暖黄的光晕洒在她清冷的脸上。
而只要“她的沈含烟”这五个字在心里一冒出来,季童的一颗心就变得比这光线更加柔和。
她轻轻走过去,看了会儿沈含烟的睡颜,把一枚钻戒套在了沈含烟白皙的手指上。
这可是给沈含烟的订婚戒指,哪可能真的找不到呢。
她又把自己粉白的手指伸到沈含烟的手指边,把两枚戒指并在一起比了比。
好像很般配。
沈含烟的清冷,和她的柔软。
沈含烟的理性,和她的任性。
沈含烟的步步为营,和她的不依不饶。
她心满意足了,这世界上,再没什么其他想要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