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迷茫地看他。
江湖客们看他这样的表现,已经能猜出老翁的回答。
果然,接下来,村长只问他们,自己前面在与他们说些什么。
众人心中失望。
好在考虑到老翁的状态,他们对在此地得到线索一事原本也没有太多期许。这阵情绪很快被压下,再看看天色,白争流估算,应该已经有一部分江湖客折返。
他们提出告辞,村长点点头,要出门去送。
江湖客们想想外头的寒风,再看看老翁被紧紧裹在袄子里面的身体,到底还是把人劝了回去。
妇人在旁边看着,同样松一口气。
她前头还担心呢。自己把江湖客们带来,自然是出于好心。但要是在好心之下办了坏事儿,怕是再说不清。
从村长家离开,他们便兵分三路。
白、梅前往村外,接应回来的江湖客们。君陶、君阳则去祠堂,先看看状况,也是收拾一下。
王秀兰则跟着妇人,与他一起去各家各户说明情况,“购买”被褥吃食。
双方已经距离颇远了,白、梅还是能听到从妇人与王秀兰那边传来的声音。
妇人一直在说:“应该是我拿着东西直接过去,竟还要劳你来走这一遭。”
王秀兰便笑道:“如何说‘劳’?我就爱四处走动。从前那么多年,只见到村子里的样貌,与自家老头那张老脸,都不知道,外头世界竟这样精彩广阔。”
妇人:“我看你还年轻——”
王秀兰温和地说:“早前几个月,我与你看起来,也相差不了多少。若是再往前推,去年这个时候你见了我,怕是要直接管我叫‘婶婶’呢。”
妇人吃惊,并不相信王秀兰这话。王秀兰却知道,自己说的是真的。
两人一路讲着,听得白、梅好笑。白争流说:“我猜,咱们下次再见到那个阿姐,她应该也会与今日的样子有所不同。”
梅映寒点头:“秀兰姐兴许会教她一招半式。”
白争流道:“若是我现在见到一个到处找吃食、流浪挨饿的孩子,也想教他一招半式……”
两人的声音同样变远。
这时候,村长家里。
村长的大儿子早前跟着长冲门的船出海,再也没有回来。
二儿子则和其他逃过一劫的青壮一样,在镇子上干活儿,总算不曾遇害。
现在,在村长这边照顾他的,便是家中大儿媳。二儿子夫妇则一直待在镇子上,算是在那边安家立业。
被大儿媳扶着朝屋子里走的时候,老翁的嘴唇不停地动着,像是在自言自语。
儿媳对着场面习以为常。人年纪大了以后,总会想起一些从前的事,再与过往的自己对话。
她待在丈夫父亲身边久了,对此早已习惯,一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倒是村长,此前并不觉得什么,这回却十分计较儿媳的反应。
自己说了几句之后,见儿媳并不理会,他嗓音都抬高一些,强调:“我想起来了!”
大儿媳这才意识到公公并非在“自言自语”,而是真切与自己讲话。
她问村长:“爹,你想到什么?”
村长有些激动,又有些害怕。
分明是几十年前的事,现在想想,却和昨天一样。
那会儿“余家婶婶”是个娃娃,他其实也是。不清楚大人们脸上的沉重是从何而来,还觉得阿娘与自己说的“这些日子,万万不要靠近海边”太过啰嗦。只是人小腿短,光是凭借他自己,原本也没有去海边的能力。
直到家里的几个堂哥憋不住了,商量着“爹娘都是吓唬人的,我可一定要去海边转转”。正说着,看着当时还在院子里玩沙子的村长。
小孩儿心性,他们把村长一并带上,去到海边。
再之后,只有村长一个人回来。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359章 回忆
“不要去海边。”
儿媳预备了半天,只从公公嘴巴里听到这么一句。
她前头一直都在江湖客们旁边,也完整地听到了江湖客们与公公的对话。可惜更多回忆,只存在于老翁心里。
骤然听到这么一句警告,儿媳一头雾水。再一琢磨,莫非是公公又想到了自家苦命的男人……
她跟着悲从中来。
走的时候,丈夫还与她承诺。做完这次活儿,拿了工钱,他们不说可以搬进城中,至少可以送家中孩儿去二叔家借住,顺道由二叔家隔壁的先生启蒙……结果呢?孩子现在是送过去了,丈夫却始终没有回来。
村子里没人会把这种犯忌讳的话题放在明面上谈。就算偶然讲到,也会迅速找补:“呸呸呸,我说什么呢?人定然还行在海上,说不准明日就能回来。”
儿媳也抱有这样的期望。可她同时知道,期望之所以是期望,就是因为太难实现。
“好。”面对惊恐的公公,儿媳认真回答,“不去海边!”
有了这句,村长算是安心地闭眼休息。然而,接下来的夜晚,他依然难以度过了。
脑海里都是当初父母、长辈们惊慌的声音。爹娘是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海边,兄长们又是去了哪里。其他长辈则是不敢置信地拉住他的手臂,一门心思想知道,为什么自家孩子消失不见。
当时他才多几岁?定然是没有孙子们大,否则怎么会连爹娘、长辈们的话都无法回答。
只知道不断地发出“啊啊”的动静,又用手指去指海面。
海上风平浪静,完全没有了前面兄长们被卷进去时的汹涌。可是天空依然是灰暗的,隐隐约约,透着一点暗红颜色。
明明之前没有。
就像是兄长们的鲜血,给天空染上了那一点暗红。
……
……
就在村长身边的儿媳都不知公公想了多少,已经从村长家中离开的江湖客们便更不可能知道村长们的这番回忆。
他们各有忙碌之事。
推开祠堂大门之前,君家兄弟做好了看到一地厚灰的心理准备。可等当真见了建筑内部,两人才发觉,祠堂不愧是村里唯一有青瓦的建筑。
哪怕是在眼下这般并非年节的时候,也有人时常清洗。手指在窗台上摩挲一下,再抬起来,指肚看不到一点儿灰。
君阳和君陶四处看了看,没一会儿,就打消打水来擦洗地面的念头。
“只不过,”君陶还是提出,“不是说还要拿被褥来吗?真给它们铺到地上,等咱们走了,村里人还用不用?”
君阳想了想,“应该会带着草席来吧?”
君陶眨眼:“阿兄所言有理。”
君阳看着、听着,掌心微痒,有种朝弟弟脑袋揉上去的冲动。
“那现在,咱们——”他到底没这么做,而是四处看了看,给自己和弟弟安排了接下来的工作。
两人预备在祠堂外面的空地上搭建一个简易灶台。这样一来,若有村民送来的食材是生的,也能直接加工。
哪怕不出这种状况,给大伙儿一人烧些热水,也是好事。
“阿陶,”君阳吩咐,“你去隔壁院子里,看能不能借一口锅。”
寻常情况,一户人家只会有一口锅。若是再穷一些,可能只用瓦罐烧水饭。
借给他们,意味着旁人没法做饭。君阳也想到这点,又说:“他们若愿意,便请他们过来一起吃,再付些铜板。”
君陶麻利地去了。天上,日头越来越暗。
君阳嗅着空气里飘来的海腥味,扭头朝大海方向看了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时间的缘故,他明显感觉,这会儿的天色,比自己一行下午来的时候要暗沉了许多。
不过……
青年摇摇头,把目光转回身前。
都已经什么时辰了?太阳都要落下去。天色暗沉一些,难道不是理所当然?
他们在操劳,王秀兰也在操劳。
几方分别的时候,考虑到她接下来的差事,梅映寒直接把银子塞在她手中。
要是从前的王秀兰,捏着沉甸甸的银两,心头一定满满都是惶恐。可现在的她,已经能从容掂量一下银子分量,思索待会儿要给村民们一人几钱。
路上,王秀兰也的确如白、梅猜想的那样,把一句“你呢?要不要也和我学一些功夫”说出口。
妇人听在耳中,又是心动,又是不可置信,问她:“我也行吗?”
王秀兰笑一笑,回答:“有什么行不行的?都是两只眼睛一张鼻子的活人,哪有什么差别。”
这个道理,是她经过了漫长人生之后才能懂得。她很幸运,也想带给与过往自己处境相似的人同样的幸运。
“我……”妇人嘴唇微微颤抖,眼神一点点变得坚定,“我愿意学!”
王秀兰微笑一下:“好。咱们先去传话,等把村子转完,我便开始教你。”
这不是她第一次说这话。而王秀兰相信,眼下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两个女郎看着彼此,心头燃起一样的热火。
相比之下,白争流、梅映寒所在,则只能拿一个“冷”字形容。
“进了村子,”他们出了村子,果然见到候在众人分别地方的几名江湖客,连忙上前,“一直往深处走,看到其中唯一一个有青砖的房子,就是那处了。
“峨眉派的君陶、君阳师弟已经在那边等着,不会没有人招呼。
“对,我们已经与村中人讲清楚……
“约莫明日,我们就去城中,看能否买来船。”
最开始,白、梅还是一句一句与人讲话。到后面,看着不断归来的江湖客们,白争流开始懒得开口。
见了人,直接用神识把要说的内容打进对方识海。
外出数个时辰,有所收获,迫不及待想要与领头的白大侠、梅大侠交流的江湖客:“……”
还有并没有收获,更加迫不及待想要听听白大侠、梅大侠是否有打听出什么的各门弟子:“……”
仔细想想,白大侠与梅大侠的考虑也没有错。他们现在就这么一点点人,无论说了什么内容,接下来,等到所有人会面的时候,还是得去重复。既然如此,何必浪费口舌?
白、梅就这么送走了一批又一批人。直到明月挂上夜幕,梅映寒:“争流,咱们回去吧?”
白争流没有反对这个提议,只道:“咱们给接下来的人留一点标记。”
梅映寒自然点头。
两个人四处捡来石头,在村子入口的地方布置出一个小小的石堆。
接下来若还有人回来,看到它,就知道自己应该进入村中。
刀客、剑客回到祠堂的时候,灶台里还在烧火。
只不过,在灶前忙忙碌碌的已经不是君家兄弟,而是玉涵与韩殊。
见到两个师兄,青年男女连忙招呼:“师兄,过来喝一碗热汤!”
白争流忍不住笑。一面笑,还一面看一眼梅映寒。
他想到一件“趣事”。
从普隆山到此地的一路,江湖客们历来是谁白日清闲些,晚上便主动“下厨”。
也是这个时候,白争流才知道,明明都是一样的食材,落在不同的人手里,竟然能有颇多不同味道。
——这话还含蓄了。
宿在城中,能直接从食肆中买吃食的时候不谈。江湖客们在外时,能打来的猎物就是那些,吃入口中的滋味也相差无几。
不光是眼下这路。往前那么多年,从“刀仙人”还在,白争流跟在师父身畔闯荡。到后面师父没了,他独自行走江湖,认识颇多伙伴;
再到血魔老祖出现,屠魔盟成立……多少年下来,白争流很清楚,就他们惯打的那些野味、摘的那些野菜,做得好吃不容易,做不难吃还不简单?
总归以刀客的标准,但凡不是被困在天山时那样毫无调味品,只能吃蛇肉又腥又臭的原本滋味的状况,能被他评价为“难吃”,也不是容易的事儿。
抱着这样想法的白争流,吃到了玄澄做的炖菜。
一口下去,他心情复杂地放下石碗,许久都没有端起来。
那以后,所有江湖客达成统一意见。
如果不是必要情况,一定不要让玄澄接触吃食。
玄澄面皮直抽。
他们武当没有天山那样富贵,却也不是什么缺钱的小门小派。原先就很少在出门时宿在野外,好不容易有了这样的经历,竟然还嫌弃他做饭难吃?
玄澄不接受,玄澄颇郁结。
不过所有人当中,只有自家小辈南明安慰他。
玄澄正要感动,就发现南明手里的碗已经空了。再往旁边一看,草堆上湿漉漉的,泛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腥味。
玄澄心头愤愤,同时止不住自我怀疑了起来。
尤其是第二天,梅映寒坐在火堆旁边。
玉涵、韩殊抱着石碗,吃得近乎流泪,倒把旁人吓了一跳。
“呜呜,”玉涵道,“我、我就是想到被长冲妖人折磨的时候——”
梅映寒:“……”
再说现在。
一片嘈杂的人声因玉涵招呼白争流、梅映寒的话停了下来。
两个人的归来,对众人来说意味着一件事。
他们今天一天打探来的各种消息,终于能与人说起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啦。
第360章 进城
“约莫四五个月前,”这是绝大多数江湖客说出的第一句话,“长冲门人来了这边,要租船出海。”
对周边的村子而言,这无疑是他们去年一整年中最大的事。先是以为碰到赚钱的好机会,欣喜若狂。拼命争取,又因种种缘故,并非所有青壮都随船离开。
他们失望、惆怅,乃至妒忌过那些上船的同伴。可在往后,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忽然发现,原来自己应有的不是妒忌,而是庆幸。
确认人人都知道这个消息,一部分预备开口的江湖客停了下来。
其他人有了更多讲话的空余,能与诸人提起:“……我要从那村子走的时候,一个娃娃拦上我,问若是他有消息,能与我换银两否?
“我听着这话,初时并不放在心上。只是看那娃娃可怜,冰天雪地,却只有一双草鞋穿,便说‘是,可以换银两’。
“他便说,长冲门妖人来时,他曾跟在他们身侧。原先是想讨上一两枚铜板,也好换烧饼充饥。不巧听到那些人讲话,一个问,‘咱们这趟出去,要多久才能到师父说的地方?’另一个便答,‘海上行程又怎么说得准?师父倒是提过,师祖前一次来,在海上漂了足有三个月’……”
“三个月”。
众人暗暗在心里记下这个时间点。
早前他们就有所疑惑了。既然长冲门人已经出海那么久,为什么到现在依然无声无息、风平浪静?……有那警惕些的江湖客,早拿神识、灵气把周遭探了个遍,就怕出现众人已经进入鬼境,却还是茫然不觉的状况。
目前来看,他们所处的应该是现实不错。但长冲门妖人的去处、目的,依然是压在众人心头的一块石头。
现在,那块石头松快一点。
南明这会儿就坐在黎旭旁边。他手肘碰一碰后者,低声问:“原本要三个月功夫行船的地方,若是他们在海上迷失方向,是不是可能走上四五个月?”
黎旭:“……”
他一个江畔出身的人,怎么可能知道这种海上之事?
可还没来得及把这话告诉南明,黎旭就意识到,周边不光有一双眼睛在看自己。
他面皮抽抽,终于还是在察觉白前辈、梅前辈一样在看自己神色时破功,自暴自弃道:“兴许——光是江上风浪,都能把船吹歪,海上怕是更要如此。”
众人恍然:“哦!”
黎旭整理一下思路,继续道:“诸位,你们莫要总想着他们在‘水’上。换做你们,若是入了某处深山老林,四侧都是一模一样的林子。要去一处地方,偏偏又没有任何标记,只隐约知道‘上次从那儿出来时花了三个月’。再要你们找回去,是难还是容易?”
君陶快言快语:“那根本不可能找到!除非人数众多,把整片山都搜一遍。”
黎旭道:“可人再怎么多,同这海比起来,也只若林间一只蚂蚁。”
说到这儿,众人仿佛明白了些什么。
“不过,”梅映寒提出来,“只怕他们手中有别的东西,能为他们引路。”
也对。将心比心,若是自己,也不可能在毫无头绪的时候乱跑。
众人刚刚放松的情绪再度紧绷。这时候,又有人开口:“诸位!若论起行船时间,我也知道一二线索……”
白、梅与江湖客们一同看向讲话之人。
“吃食。”那人说,“长冲门人离去之前,买的吃食也与前头那位讲的一样,能用三个月。”
“那也不该啊,”玉涵直接道,“去时花三个月,不已经把船上淡水、干粮吃完?”
讲话之人踟蹰:“兴许他们还会打渔来做补充?”
黎旭摇头:“论起这些,本地人应该比咱们了解。他们说三个月,应该就是已经扣掉渔获的分量。”
讲话之人:“那……”
他想不通,其他人也想不通。
难道那伙儿妖人离开的时候,压根没再想着回来?
“我也听到一点,”一片沉寂当中,还有人开口,“也是个娃娃和我说的。他从那伙儿人身边走过时,仿佛听到有人在叫喊。回过头,却又没一个人朝他这边看。”
“我还打听到……”
这场线索交换,一直持续到深夜。
江湖客们脑海里多了很多信息,同时也多出颇多疑问。
等到人们开始接二连三地打呵欠,白争流做主,结束了晚间交谈。
“明日一早,我们见到那阿姐的丈夫便会找来这边,”刀客说,“带我们去找此地商行。买船、买粮。
“这些事儿,用不着大伙儿一同出面。来上十八人,不,十二人便差不多了。余下的人,不妨留在附近。也是等阿姐来了,请她为大伙儿介绍,多少学一学在海上生存的本领……”
驾船的细节,自然有商行那边来教。余下的人,却不能干等着。
白争流不曾出海,可光看黎旭的谨慎,也能猜到海上行船与江上有极大不同,更何况即将出海的是一群很有可能连渡江经历都不曾有过的男女。
要是他们现在上了船,尝试过,觉得无法适应,不如尽早留下。免得真离了案,才觉得受不了。到时候,总不可能再为他们回来。
白争流安排完,众人齐齐称“是”。白争流便点了几名在各自门派也有采购经验的江湖客,连带本身就曾接触过船的黎旭等人,说定第二日的行程。